无“独”有偶
最近一则在贵州独山县拍摄的视频引起了强烈的反响,该视频来自国内某政论新媒体团队,内容是独山县这样一个人口不到40万的贫困县,是如何欠下400亿的债务,这些钱又被用在了哪些工程项目上。
独山县欠下400亿元债务的事情其实也不是新闻了,我们在之前的《基建狂魔的体面退场》里就曾提到过,独山县大量负债,建造了“天下第一水司楼”、高尔夫球场等浮夸的建筑。大搞形象工程的县委书记被免职时,独山县债务高达400多亿元,绝大多数融资成本超过10%,相比之下,独山县每年财政收入还不足10亿元。
不过,尽管早就知道独山县欠下了巨额债务,但独山县那些工程项目在被拍成视频后,还是给人以相当震撼深刻的印象,巨型建筑的冲击力,不是简简单单400亿这个数字能够相比的。
视频中还提到,独山大规模举债并不是个例,它隔壁的三都县也欠下了百亿债务。在视频之外,整个贵州的各个县级单位也大多有这么一屁股东西,可谓闻者落泪。
但是大家心里应该都清楚,举债搞建设是地方政府的常态,有一屁股债的又何止贵州呢?只是因为贵州本身禀赋和底子比较差,债不容易偿还,被集中曝光了而已。而在全国地方政府普遍如此操作的过程中,建设效率低下、投资浪费的事例其实不少,我们在《你的家乡在萎缩吗?》里就曾写过,截至2016年,省会城市平均规划4.6个新城,地级城市则为1.5个。但要达到这些新城的规划目标,总共需要34亿人口。
规划是规划,落实是另一回事。但是城市化进程城中,确实存在着土地城市化速度快于人口城市化速度的现象。
这里的土地城市化是指城市用地规模的扩张,人口城市化是指城市人口的增长。2001-2015年土地城市化年增速几乎每年都高于人口城市化年增速。
☉数据来源:土地财政与城市用地规模及人口增长联动关系区域差异
也就是说,城市人口的增长,是跟不上城市用地规模的增长的。这里的城市人口是指有城市户口的人,毕竟没有城市户口的农民工是享受不到城市的福利待遇的,也就不算是有效的城镇化人口。
我们之前在《最后的猛药》里提到过,想要刺激经济发展,放宽城市落户是必要时刻可以拿出来的办法。那篇文章评论区很多读者朋友表达了这样的担忧:人进城了,社会福利跟不上怎么办?教育、医疗、住房等资源城市也很紧张啊。
这个思考方向是对的,其实还可以更深入一点:既然城市用地规模增长快于城市人口增长,这就说明城市的建设面积跟得上,那教育、医疗、住房等资源怎么就跟不上了呢?
这样的城市化,就是考虑城市用地扩张多,考虑民众生活福利较少的城市化。这也和过去几十年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讲求效率,较少考虑福利的方针有关。在经济飞速发展的时代重积累轻享受也不能说有多大问题,毕竟全国上下都这么玩,不少地方玩得也很好,经济发展速度很快,积累的债务也能还个七七八八。但随着这种思路被无限制地普及,问题也就出现了。
地方经济发展
改革开放之后,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方针让官员考核的重点变成了经济发展,GDP增长率、财政收入增长率等成为官员晋升的核心指标, 地方官员也因此而展开了“晋升锦标赛”。
最初“晋升锦标赛”体现在各地为了发展经济,竞争很快导向无序化,大搞重复建设,树立地方保护主义。比如在九十年代中期,全国生产空调器的厂家有70多家,年产能力在5000以下的生产厂家多达43家。
当时中央和地方的财政收入比达到3:7左右,中央政府财政负担过重。各地地方保护主义严重,中央难以干涉,只能想办法先收回财权。
1994年,时任国务院副总理力推分税制改革。为了力推改革,他还亲自跑去各地方说服地方领导削减地方财权。
当时消费税的全部、增值税的75%划归了中央收入,后来所得税收入中的60%也划归了中央。这让中央财政收入占到了全国财政收入的一半以上。
与此同时,中央和地方的事权也划定了:中央政府主要承担全国性公共事务,包括国防外交,中央统管的基本建设投资等;地方政府则负责地方性公共事务,如本地行政管理,公共安全,基本建设,城市维护和建设,文化教育,卫生事业等。
这就意味着地方财政收入降低到总的公共财政收入一半左右,地方财政支出却高于总的公共财政支出的八成。
☉数据来源:为什么中国的城镇化是人地非协调的?——土地财政与土地金融耦合下地方政府行为的视角
这就意味着,在“竞争锦标赛”之余,地方政府还面临着“财政锦标赛”,想办法开拓财政收入来源,以应对增长的财政支出。
分税制之后,地方政府的税收收入来源主要依靠增值税、营业税、企业所得税等主要税种,由于企业所得税和增值税与企业投资规模直接相关, 而营业税主要来源于建筑业和房地产开发行业, 那么地方政府想要获得更多财政收入,创造更多GDP,唯一的办法就是招商引资,大搞城市建设。把城市的基础设施建设起来后,方便招商引资,也方便房地产增值,对舒缓财政压力是一箭双雕的举措。
另一方面,为了成功招商引资,土地就成为地方政府可供利用的筹码。想要吸引投资,就要给工业降成本,吸引工业企业,地方政府还往往划出大片工业用地,工厂的地价可以压低。
相比之下,居住用地的出让速度是很慢的,而且这么做居住用地还能卖上价,这就推高了地价,房价就不会便宜了。
但是,这种发展模式也就意味着,地方政府的基础设施建设也就主要在修路和三通等能让土地增值、能吸引外部投资的基础设施建设方面,而容易忽略教育、医疗这些不能在短期拉升GDP的部门。
这样的城镇化,一开始对外部投资有好处(显著降低了其拿地成本,基础设施建设也对其有利),也对本城是有户口有房的居民有利(搭上了城市发展的顺风车,财富增值,还能享受城市的福利)。但是对于外来想要落户也没有房子的人来说,是相当痛苦的,因为他们很快会发现,无论自己怎么努力,也买不起城里的房子,更难以享受城市福利,最终这可能阻碍他们落户——这也就是为什么土地城市化速度快于人口城市化速度。
土地财政正向循环
尽管有着诸多问题,依托这套模式发展之所以还能得到普及,则是因为它确实也有很多成功案例。
地方政府有了土地这块财源,就会想方设法将其变现。比如地方政府可以通过土地招、拍、挂和协议批租等方式扩张城市空间, 征用大量城郊以及农村的土地, 进行“低价征地、低价补偿与高价出让”, 获取大额土地出让金收入。土地出让金收入成了地方公共财政收入的一大主要来源。
☉数据来源:为什么中国的城镇化是人地非协调的?——土地财政与土地金融耦合下地方政府行为的视角
转让后得来的财政收入,投入到城市基础设施建设中去,可以吸引外来投资获取更多财政收入;也可以让土地增值,进一步让未来的财政收入变多;还可以通过土地抵押与担保, 利用融资平台进行融资,直接获取现金流,继续投入到基础设施建设中去,成为一个正向循环过程。
而抵押土地,商业银行可以获取地方政府的担保,发放了信用等级较高的贷款, 并且通过和地方政府的友好合作,也可以获取地方政府的大量政府存款等支持。银行也希望基础设施建设不断完善,完全不希望地价下跌以至于无法还贷款。
这个过程中,投资的企业、地方政府、银行都获得了好处,也不希望停下来。
但这么玩的前提是,地方政府真的能招到商,引到资,扶植起本地有竞争性的产业。
比如之前在独山大力举债的潘书记,以前在江苏南通海安县经济技术开发区工作,海安县经济技术开发区正是通过大规模举债,上马了许多基础设施项目,招商引资,到 2010 年成为江苏沿海发展速度最快、发展质量最好、发展潜力最大的开发区。潘书记在海安干出一番业绩后,就被当成优秀干部跨省引进到了独山县。
于是就有媒体评论,潘书记没有考虑到交通区位、产业基础等不同,直接把海安的一套复制到独山。其在独山改革的重要推手就是实施全民招商引资,促进独山“大建设、大发展、大跨越 ”。
海安位于东部沿海,又是在工业基础雄厚的江苏,招商不算困难。可是独山位于西南山区,招商引资就不那么容易了。把东南沿海的那套发展模式生搬照抄到西南山区,扶持不起来优势产业,反而容易欠下债务。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潘书记欠债还算是情有可原。但不管怎么说,一个40万人的小县城欠下400亿还是有点夸张的,何况建设的“水司楼”等建筑,跟在江苏划工业园区招商也有本质的区别。这很难不让人怀疑这一切背后还有更深的水。
好多债
根据独山县的情况通报,截至2020年6月末,独山县政府债务余额135.68亿元,三都县政府债务余额97.47亿元,其余为企业债务等。
也就是说,政府性债务还有135亿以上,这部分债务根据媒体的报道,是在2018年当地一方面严格落实“七严禁”,严控新增债务,完成2014年底以前存量债务置换,综合债务率稳步下降;另一方面,通过展期谈判、争取财政资金、对接银行贷款、土地出让收益、规范融资和项目建设等方式,有效缓释和防范了到期债务风险。
但后面那句“其余为企业债务等”就有些模糊,不知道还有多少。而且这企业债务估计也是当地地方政府融资平台欠下的,这种债务众所周知,借出去的时候可是认为有政府兜底的,如今说是“企业债务”,债主们八成是被耍了。
通过地方政府融资平台欠下的债务,地方政府的确可以说这不是政府债务,但这些钱已经积累到了一个相当大的数量,要是这种债务暴雷,很多理财工具的底层资产都不保了,那可是重大风险。
前段时间财政和央行关于“财政赤字货币化”的争论里,支持财政赤字货币化的人认为,市面上已经存在有隐性的“财政赤字货币化”,也就是地方政府利用地方融资平台举的债,中央最终是要兜底的,不如早点把牌明着打。
说明之前地方债务问题也确实把财政口整急眼了,都想到要打央行的主意了。
这还是疫情之前的事情。之后疫情来了,经济增速减缓。为了刺激经济增长,今年放水,专项债可是批下来了,新的债务问题又该怎么办呢?当然,现在要紧的还是兜底经济,放水也是没有办法了。
话说回来,欠下巨额债务也未必就很糟糕,只要有对应的优质资产作抵押就行了。土地财政正向循环里,不断升值的土地就成了主要的资产包用来抵押贷款。但是那些没有吸引来投资,土地难以增值的地区又该怎么办呢?
这就是贵州问题的内核所在。贵州可以学发达地区的暴力增长模式,但是它并没有足够的优质资产来支撑这种模式。
当然,我们也没有看低贵州的意思,毕竟这里还有一件举国闻名的超级核心资产。
去年12月25日晚间,贵州茅台酒股份有限公司公告称,控股股东中国贵州茅台酒厂(集团)有限责任公司拟通过无偿划转方式,将贵州茅台5024万股股份划转至贵州省国有资本运营有限责任公司,占贵州茅台总股本的4%。按12月25日贵州茅台1133.7元/股的收盘价计算,该部分股权市值569.57亿元。
半年多过去了,如果按照本周五1648.05元/股的收盘价计算,这划转至贵州省国有资本运营有限责任公司的5024万股股份就值827.98亿元了。
这才是全省的希望和榜样啊。
参考文献
厅级县委书记落马 曾是跨省引进的优秀干部|独山|潘志立|贵州_新浪新闻 https://news.sina.com.cn/c/2019-03-20/doc-ihsxncvh4106682.shtml
“烧掉400亿、2亿建魔幻大楼”成烂尾工程,村民被迫离开土地,独山县债务陷困境 https://mp.weixin.qq.com/s?__biz=Mjk0MDY5NjMyMA==&mid=2649416650&idx=1&sn=0c0e1f084708e4507b41ab208f12a4cd&chksm=9f66c3a5a8114ab3c098703b96bc37571da4122567eeae319170e1f6f3e68a40ec4f8d1f3436&mpshare=1&scene=1&srcid=0715r45jd9mv1vhSllvMQOjv&sharer_sharetime=1594810308848&sharer_shareid=308fbc0ddb0d4378e5c202a0730f79a1#rd
多地政府债务余额大幅增长 贵州等三省债务率超警戒线 https://www.yicai.com/news/4720619.html
贵州茅台4%股份被无偿划转给贵州国资公司,市值近570亿_10%公司_澎湃新闻-The Paper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5338707
独山县政府性债务已减至140亿,如何偿债? https://www.yicai.com/news/100700660.html
关于独山县三都县有关历史遗留问题整改工作的情况通报 https://www.dushan.gov.cn/xwdt/dsyw/202007/t20200716_61645817.html
马万里, 刘胡皓. 为什么中国的城镇化是人地非协调的?——土地财政与土地金融耦合下地方政府行为的视角[J]. 中央财经大学学报, 2018(008):113-120.
王玉波. 土地财政与城市用地规模及人口增长联动关系区域差异[J]. 经济地理, 2019(10).
本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