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克斯(Oliver Sacks)曾在他的畅销书《错把妻子当帽子》中提到过一个永远19岁的水手:因为年轻时过度酗酒导致大脑海马体萎缩,这个水手患上了遗忘症(amnesia)。他大脑的时间因此“凝固”了:任何新的知识都只能保存数秒或几分钟,随即就消失无踪。对于新认识的人,他很可能在对方刚做完自我介绍的时候就忘记了对方是谁。虽然他的实际年龄已过知天命之年,他还以为自己只有19岁——他每天都会被镜子里的自己吓到,不明白面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到底是谁。
即便是没有这种疾病的人,也无法躲过遗忘之手对记忆的掠夺。比如刚刚经历过高考的小伙伴们中,有很多人很快就会发现那些明明复习了很长时间的知识,那些明明在考试的时候还能清楚记得的知识脉络和拗口定义,在高考之后没多久就再也想不起来了。甚至有时候拿起笔记再看,也都觉得这些知识点仿佛路人。
我学习→我考试→我过了→我忘了我学的东西。图片来源:blogspot.com
事实上,除了一些非常罕见的超忆症(Hyperthymesia,例如生活大爆炸里的谢耳朵)或学者综合征(Savant Syndrome)人群,绝大多数人都无法做到把所有知识永久保存在大脑中。遗忘是记忆系统的一个重要组成成分,无论我们为了牢记某些事物花过多少心思,都还是需要接受这一事实。
被忘掉的知识是什么记忆?
典型的学习和记忆系统包含三个阶段:记忆的编码、储存和提取。除此之外,有些记忆还会产生一些后续阶段,例如遗忘(Forgetting)和再巩固(Reconsolidation)。在很长的时间里,心理学家们都把记忆系统看做一种单一系统,直到越来越多的证据改变了这种认识。美国心理学家拉里·斯奎尔(Larry R. Squire)将记忆按照持续时间、知识属性等分成了如下几类:
持续时间最短的记忆是感觉记忆(Sensory memory),它能够短暂地(毫秒到秒)保存视觉、听觉等感觉系统传来的信息,例如刚刚看到的画像、刚刚听到的声音等。接下来是能够在记忆系统中保存较短时间(秒到分钟)的短时记忆(Short-term memory)——其中,为了完成某种行为任务而短暂储存在记忆系统中的短时记忆,被称为工作记忆(Working memory)。而在现实生活中,对我们的生活学习工作有着最深远影响的是长时记忆(Long-term memory),它能够保存数年到一生之久,是构成我们思想、性格、处事方式等行为的基石。
如果把长时记忆拟人化,它可以看做是一对性格鲜明的“兄弟”。“哥哥”叫做外显记忆(Explicit memory),他知识渊博,做事有条有理,无论是需要回忆某个英语单词是什么意思、某部小说的作者是谁,还是要记起某次生日派对上都有哪些人参加、收到了哪些礼物,他都可以详细告诉你。
相比之下,“弟弟”内隐记忆(Implicit memory)却仿佛是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精灵:他或是在你系鞋带的时候轻轻握住你的手帮你打好结(程序性记忆),或是让你看完午夜凶铃之后下意识的对电视机屏幕产生恐惧(经典条件反射);有时通过事先的经历体验让你对某件事物产生先入为主的印象(感知启动),有时让你对反复出现的刺激产生习惯化等反应——而在这一切行为的发生过程中,你对他的存在全无察觉。
因为这“弟弟”的行踪实在太飘忽不定,所以在提到遗忘这个现象时,人们往往关注的是“哥哥”外显记忆——它大体可分为与事实相关的语义记忆(Semantic memory)和与情境相关的事件记忆(Episodic memory)两部分。从二项式定理到机械能守恒,从氧化还原反应到地中海气候的特点,我们所学到的关于这个世界的知识都属于语义记忆的范畴。一些研究提示,语义记忆比事件记忆出现得更早,也较不容易被忘记。
记忆的分类。原图来源:Luke Mastin
那为什么考完我就忘了?
大多数情况下,知识是一种能够被用来进行决断、完成某种行为或对某人/物变得熟悉的信息。因为获取知识决定了行为完成情况的好坏(例如考试成绩的高低),知识可以按照其价值进行分类。
拿“考试”这个行为来举例,能将人引向最优化的行为结果的知识,例如语文英语数学知识,就是有利知识(Beneficial knowledge);会妨碍行为完成的知识,例如玩电脑游戏所需要用到的,就成了不利知识(Disadvantageous knowledge);而无论掌握与否都不会对行为完成造成任何正面或负面影响,例如安吉丽娜·朱莉的三围什么的,则是无用知识(Unhelpful knowledge)。
根据马科维奇和斯科特(Shaul Markovitch , Paul D. Scott)的理论,遗忘是指一个记忆系统中的知识发生缺失或被修改的现象,从而对某种行为的完成造成影响。在很多情况下,遗忘其实是新知识和旧知识竞争存储空间的结果,这可能由两种方式引起。
一种原因是外显的遗忘机制,也就是有目的性地驱除了部分已存储记忆——就像用橡皮擦擦掉写错的字——从而通过去除负面记忆的影响来改善行为学表现,并且释放记忆空间。另一种原因则是内隐的遗忘,通常指因为学习新知识而导致旧有知识的丢失,所以又叫概念漂移(Concept drift)。概念漂移的发生常常是因为知识已经变得陈旧不适用,或者行为需求发生了改变。举个例子,比如你需要参加一个会议,原本时间安排在下午两点,于是你在笔记本上写上下午两点;随后,会议临时被推迟了一个小时,于是你把下午两点改写成了下午三点, “下午两点开会”这个记忆也就随即被遗忘了。
根据遗忘导致的行为学后果,遗忘可以被分成正性遗忘(Positive forgetting)、负性遗忘(Negative forgetting)和中性遗忘(Neutral forgetting)。顾名思义,正性遗忘的结果是行为学表现变好,负性遗忘的结果是行为学表现变差,中性遗忘则对行为学表现没有影响。不难看出,这种分类方法是直接和上面提到的知识性质相关的:例如,当无用知识被遗忘时,中性遗忘产生;当有利知识被遗忘时,负性遗忘产生;当不利知识被遗忘时,正性遗忘产生。
基础数学?不记得啦。4年前一部电影里的台词?一下就想到。这是你吗?图片来源:pinterest.com
等等,学习和记忆行为怎么会这么功利?这也太不美好了吧!
但是如果你仔细分析一下,事实其实正如此:考试之前,有利知识是和考试相关的内容,为了更好地完成考试这个行为,我们需要进行正性遗忘,也就是对不利知识进行压抑;而考试之后,需求发生了改变,放松紧张心情和补偿备考时期缺失的玩乐成为了主要目的,于是玩游戏看小说学习和考试无关的技能成为了有利知识,而之前的有利知识变成了不利知识或无用知识。如此这般,后果自然显而易见了。
天哪,那忘了还能记回来吗?
莫慌,记忆即使被遗忘了,也不代表它就永远消失了。很多情况下,即使你主动地想要遗忘某些记忆,这些记忆痕迹也往往无法被擦除干净。在记忆遗忘理论中,有一个很大的流派叫动机遗忘理论(Motivated forgetting theory),主张人们常常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忘记不想要的记忆——这个理论最早可以追述到精神分析的鼻祖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他提出很多精神疾病的产生都是源于被压抑的和性欲相关的记忆。一项关于PTSD的研究结果提示,痛苦和令人困扰的记忆虽然是潜意识中发生的,因为当事人的主动抑制而很难被回忆起,但却依然留存在记忆系统中。这说明,主动的遗忘不一定是把文件夹里的内容清空,而很有可能只是丢失了能够找到这些“文件”的正确路径。由于带有强烈情绪色彩的记忆很容易被牢固储存在记忆系统里,它们很难被擦除。如果你曾在解数学题或是默古诗词这种事上留下过痛苦的记忆,它们其实没有那么容易离你远去。
当然,并不是所有知识都会伴随着强烈的情绪色彩——但即使是中性的知识,其实也没那么容易就被彻底忘记啦。我们知道,记忆在大脑中留下的印痕,和某些特定神经元和神经元网络的激活相关,只要这些神经元网络保持激活状态,记忆印痕就会一直存在;反之,记忆印痕就会逐渐褪去。一种名为“下降理论”(Decay theory)的理论就主张,随着时间的流逝,记忆也会逐渐消失。一些知识点被忘掉,也许是因为随着考试的远去,与那些记忆相关的神经元网络太久没有被激活所致。但只要它们曾经被激活过,那么通过反复的重新激活和回忆,它们能够很快变得鲜活起来——心理学教授哈利·巴里克(Harry P. Bahrick)和琳达·霍尔(Lynda K. Hall)的研究发现,即使人们高中毕业之后很多年不再接触代数,只要给他们重新上一次课,他们就能够很轻易地恢复当年的水平。
通过考试并不是重点
遗忘理论总是有很多的。早在1924年,《美国心理学杂志》上发表过一项有趣的实验:研究者让被试们先看10个无意义的音节,然后一部分人马上睡觉,另一部分人按照他们平日的习惯度过一段时间。之后的记忆测试结果显示,马上睡觉的人回忆起的音节显著比清醒的人多——这可能是因为清醒的人受到的后续干扰比马上睡觉的人更大。研究者据此提出“干扰理论”(Interference theory),指出后续的学习行为也可能干扰并减弱人们原来的记忆。
如果实在不愿意在日后感慨“怎么高中知识点就全忘光了呢”,你或许可以对应不同的遗忘理论来做一些调整:比如让学习知识这一过程带上强烈的情绪色彩(“啊!数理化!你是我唯一的爱!”),有意识地通过回忆或者复习来加强原有的记忆痕迹,甚至或者在每学一点东西之后就立马睡一觉……
但追根究底,确立一个长期有效的学习目的更加重要。如果学习知识只是为了考试拿高分,那么在考试结束那一瞬间,这些知识的寿命也就到头了——因为它们的有利标签已经被自动换成了无用甚至不利标签。如果学习知识是为了将来学以致用,培养严谨的理科逻辑性思维能力和浪漫的文科素养修为,那么它们将会永远对你而言是有利的,才不会被轻易遗忘。
图片来源:使徒子《如何科学使用超能力》
参考文献
1. Sean Mondesire and R. Paul Wiegand. Forgetting Classification and Measurement for Decomposition-based Reinforcement Learning. 2014.
2. Perner J, Ruffman T. Episodic memory and autonoetic consciousness: developmental evidence and a theory of childhood amnesia. 1995. J Exp Child Psychol 59: 516–5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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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Weiner, B. (1968). "Motivated forgetting and the study of repression". Journal of Personality 36 (2): 213–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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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Bahrick, H.P.; Hall, L.K. (1991). "Preventive and corrective maintenance of access to knowledge. Appl". Cognitive Psychology 5: 1–18.
7. Jenkins, JB; Dallenbach, KM. (1924). "Oblivescence during sleep and waking". Am. J. Psychol. 35 (4): 605–12. doi:10.2307/1414040.
撰文 | 影歌
编辑 | Calo
来源:我是科学家iScientist
已故的著名神经生物学家奥利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