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宏、颜宁等谈新冠(下):后遗症、疫苗、及经济

来源 | 未来论坛“理解未来”第十三期

2020年的上半年,全世界被小小的新冠病毒搅得天翻地覆。面对依然严峻复杂的疫情,未来论坛联合科学、医药、临床等领域内的知名专家,并特邀一刻talks共同打造的“《理解未来》科学讲座:病毒与人类健康-专题科普”已正式上线。每周一期,全方位专业解读病毒及流行病相关领域知识,深度分析谣言与真相、乐观或恐慌,给你权威解答!

疫情之下,我们应该学会科学、合理、全面的认知并应对这场全球共同的灾害。科学决策、理性抗疫,在点暴发成为常态的情况下进行新常态的生活和工作。继十一期祁海为大家详解新冠病毒的免疫反应之后,7月3日的第十三期直播依然由颜宁担任主持,邀请5位嘉宾及线上其他科学家共同讨论,针对国内外新冠疫情的形势,为我们解析疫情常态下的理性防疫及应对,分析国际疫情的走向与未来。

本文由《返朴》根据讨论全文整理修改为上下两篇,今日发布下篇,上篇请见《张文宏、史隽、颜宁等探讨科学抗疫:北京为何需要大规模核酸检测》。

主持人介绍:

颜宁: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讲席教授、美国科学院外籍院士、《返朴》总编

嘉宾介绍(按姓氏字母排序):

陈剑:马里兰大学商学院管理科学博士,研究方向是量化金融,最近的课题是疫情的最优化防控决策以及全球各个国家地区的疫情风险指数。

牛俊奇:吉林大学第一医院转化医学研究院副院长,2003年曾参与抗击SARS疫情中,现在的主要工作是研究新药的早期临床试验,及一些肝脏疾病的研究。

祁海:清华大学医学院终身教授,主要从事基础免疫学研究,从免疫学角度关心新冠病毒和宿主的免疫交互作用。

史隽:瑞士诺华制药公司资深研究员,《返朴》公众号专栏作者。从事代谢类疾病药物研发,近期转向研究孤儿病基因疗法。

张文宏: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感染科主任。

在线专家:

石正丽:中国科学院武汉病毒研究所研究员。

新冠后遗症:是话题,不是问题

史隽:有个问题想问张老师,您知道患了新冠肺炎以后,轻症、中症和重症会不会有后遗症?这方面的报道不多。

张文宏:全国疫情真正结束是在今年3月份,湖北省外大体结束;4月份全国基本结束。第二轮都是输入性的,我们第一波350个病人,3月份就结束了,第二波现在没有结束。这么短的时间内还很难评估它的后遗症。

目前还没有发现明显的新冠后遗症。什么叫明显的后遗症?有些功能突然没有了,比如呼吸功能大幅度降低,或者出现心率失常、明显的蛋白尿、明显的肾功能不行了,等等。前一段时间还流传性功能会受影响,你说生重病的人谁会觉得自己各方面功能都很好呢?还有问会不会影响生育的,我说10个月都没到,怎么判断生育情况?至少出院以后一年多才能判断吧。

我自己比较了一下,新冠的后遗症和SARS比起来非常轻。我有个病人重症插管ECMO的,出去两三个礼拜居然就送个锦旗到我的病房里来了。从这一点来看,它跟当时的SARS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但远期怎么样还不好讲。也有很多人说,出院后跑步跑不动了,才两三个月,怎么算它的后遗症?说句实话,一个健康人在床上躺两个月什么也不做,体能也会下降,更何况生了一场重病。现在讨论后遗症我认为为时过早。

牛俊奇:我在SARS流行期间很不幸染上了重症SARS,刚出院的时候呼吸很困难,CT上明显看到肺的纤维化,过了半年左右基本就没有症状了,一年以后基本完全恢复。我认为后遗症要看病毒感染能不能变成慢性化,而慢性化的前提就是病毒要持续感染。从目前情况看,新冠病毒基本上是急性感染,如果病毒被清除了,机体具有强大的修复功能,将来肺病慢性化的可能性就非常小,所以我对后遗症和慢性化不太担心。

张文宏:我同意牛老师的观点。现在判断新冠后遗症为时过早,现在这只是一个话题,并不是个问题。

抗体水平下降,还具有保护性吗?

张文宏:临床上,抗体水平下降,是不是就代表免疫力下降呢?其实不一定。所有的免疫球蛋白都有半衰期,如果我们长期不和病原体接触,势必会观察到抗体水平下降,这是免疫的自然现象。

问题的关键是,免疫记忆细胞二次接触病毒以后,会不会迅速启动我们的抗体反应。例如,很多人打了乙肝疫苗以后,抗体水平也是下降的,但是从来没有叫你不断地重复打疫苗。现在媒体解读成“抗体水平下降就不能提供保护了”,引起大家的担心,导致大家以为打疫苗以后免疫力不能保护,其实这是两码事将来疫苗在什么时间要打,打了是不是提供永久性的保护,这些需要再进一步的观察。

要验证抗体是不是具有保护性,要看有没有出现重复感染的病例。出现重复性感染的病例才有意义。所以我现在寄希望于美国医生能够持续观察,因为美国还是高发地区,有机会观察,中国没有条件观察重复感染的现象。

史隽:张老师,已经出现了一例。(注:6月16日,美媒报德州一女子在4个月时间被两次确诊为covid-19.)

张文宏:仅仅一例完全不行。德州的报道都是媒体吸引人眼球。首先有没有确切证据能够证实她第一次感染就是新冠?

史隽:她说第一次康复以后检测到抗体,然后捐了血清,帮助别人治疗。

张文宏:如果这个情况是普遍现象,就不会只有单一的案例。这也是单一案例不容易发表在学术期刊上的原因,它很容易出现误导。只有一系列的案例出现同样的现象,这个现象才会被确认。所以我们也在等待国际病例高发地区的进一步报道。并且,这样的案例绝不能用新闻报道,而必须要学术期刊报道,因为学术期刊有同行评议,可以看到第一次、第二次做的所有检测。没有这些数据,仅凭一个新闻报道是不够的。

颜宁:刚才史隽和张老师提到重复感染的病人,他们的病毒序列有数据吗?

史隽:还没有,还没测。韩国很多人复阳,有人问到底是复阳还是二次感染?这个问题挺简单的,如果能在第一次阳性的时候测序一下,第二次感染的时候再测序一下,通过比较就知道到底是二次感染还是潜伏在体内的病毒被重新激活。但目前还没有看到测序的数据,毕竟测序的人比较少,不是所有被确诊的人都会测序,而且复阳的比例很低,现在还没有一个人前后经过两次测序。

张文宏:我们仅仅通过大众媒体来认识科学道理是远远不够的。我认为现在的报道都不足以证明“现在的抗体不具有保护性”。

中和抗体:研发到制药,究竟难在哪儿?

抗体免疫与细胞免疫

祁海:我从免疫的基础研究角度提一个问题:抗体是不是唯一具有保护作用的因素?什么时候情况下需要T细胞参与?如果抗体检测不到了,病人还能抵抗感染,是不是可能有其他的获得性免疫机制参与其中?

牛俊奇:预防性疫苗主要看抗体产生的情况,但抗体仅仅是其中一部分,实际上还存在细胞免疫。有些疾病例如乙型肝炎,在抗体滴度可能很低的情况下,再次接触抗原后,B细胞迅速重新激活,抗体会再次迅速产生。在这里细胞免疫也参与其中,所以单纯看中和抗体的滴度,不足以判断它有没有保护性。

新冠病毒的稳定性相对比较好,变异不是特别大,抗原的漂移不会太大。问题在于它产生的抗体能不能持续很长时间?我个人认为会比较长。但是话说回来,现在很多疫苗,比如HIV病毒疫苗,它也会产生抗体,但是抗体却没有保护性,所以找到有保护性的抗体(注:即中和抗体)是很重要的。目前已经发表的新冠疫苗绝大多数会产生很高比例的抗体,现在问题是这些抗体是不是具有保护性。

传统灭活疫苗希望更大

颜宁:现在中美都在加速研究疫苗,包括做各种特效药,最近一个月内,各种中和抗体的报道也都出来了。各位专家是否可以分享一下,从研发到真正能够制药,这里面可能面临的问题是什么?每一关都难在哪儿?

牛俊奇:制药业研究一个原创性新药或疫苗,平均花费时间是10年,耗费资金大概10亿美元。新冠肺炎引起全人类的关注,投入的比较多,成功的可能性比较大。

但是,当年艾滋病对全人类产生的巨大冲击不亚于今天的新冠肺炎,艾滋病疫苗研究也投入了长期的、持续的、大量的人力物力,可惜到现在也没有研制出可行的疫苗,甚至没有任何一个候选疫苗能看到希望。因此,我们现在看到的 每个环节,都是对大众的鼓舞,但它仅仅是疫苗研制过程中的一个里程碑,距离成功还有很遥远的距离。

目前为止,全球注册的新冠疫苗研究大概有133个,主要分布在美国、中国、加拿大、英国。中国举国家之力,投入巨大。但是,经过前期的安全性和有效性评估,目前能进入人体的疫苗才11个,其中有6个是中国的,有2个是中美合作研究的,这与中国早期的疫情暴发不无关系,但也看得出中国的研究水平提升很大。这些疫苗几乎都会产生抗体,目前数据看安全性也比较好。

但是,疫苗研究的未知领域还有很多。比如,除了艾滋病外,还有呼吸道合胞病毒,经常出现儿童重症肺炎中,这个病毒发现有55年了,疫苗研究结果却仍然遥遥无期。

牛俊奇:现在疫苗种类也比较多,例如传统的就是减毒疫苗和灭活疫苗;新技术带来的疫苗,成功的只有重组亚单位疫苗,如乙肝疫苗和HPV宫颈癌疫苗;核酸疫苗、腺病毒载体疫苗是疫苗研制史上的重大进步,但据我所知还没有成功上市的。

研制成功的疫苗往往还是靠传统的方法,技术比较成熟,也有成功经验。因此目前这十几个疫苗中,有4个是灭活疫苗。灭活疫苗的生产工艺比较传统,或者说比较笨拙,它需要大量复制病毒,而病毒的危险性又非常强,需要在P3车间——而非P3实验室——里进行生产,因此生产难度比较大。

另外一个难点在于没有病人。国药集团武汉病毒所的疫苗已经进入三期,但是中国已经找不到病人了,所以现在准备在阿联酋继续研究;科兴疫苗准备在巴西做研究,那里能找到病人,也能找到预防的群体。因此,有可能传统型的疫苗会较早获得成功。但是临床三期的研究中,需要的样本量非常大,管理起来也比较困难。所以我们看到一些希望,但仍然有很大的不确定性。

病毒突变会影响疫苗效果吗?

史隽:关于疫苗有一个问题我挺好奇的,欧美现在流行的冠状病毒,在它的Spike区域有一个D614G的突变,这个突变会影响疫苗的效果吗?还是现在的疫苗设计已经考虑了这个突变?还是它完全不受这个突变的影响?

牛俊奇:以乙肝疫苗为例,乙肝疫苗的表面抗原和新冠病毒的突起非常相似,乙肝病毒突变后,立体结构的改变导致抗原结构发生变化,产生的抗体对突变抗原可能不起作用,疫苗就无效了。

但总体来讲,传统的疫苗抗原部位不是一个抗原决定簇,可能是多个抗原决定簇,这样疫苗仍然有可能发挥作用。如果是重组疫苗,仅仅是表达很少一部分抗原,问题就可能比较大。比如乙肝表面抗原一共150个左右的多肽,这段多肽出现变异,它很可能就无效了。而灭活疫苗是把整个病毒作为抗原,产生的是一种多克隆的抗体,这样可能会避免突变带来的疫苗无效。

用腺病毒做载体,疫苗效果会打折扣吗?

史隽:50%的人可能对腺病毒已经有抗体了,那么以腺病毒为载体的疫苗是不是会影响很多受益人群?

牛俊奇:腺病毒流行非常广,中国很多小孩就得过腺病毒肺炎或者腺病毒引起的上呼吸道感染。腺病毒在改造时,要把中间部分删掉,然后插入抗原。我们制备乙肝疫苗时,把乙肝病毒不同的抗原序列插入到腺病毒中,在第一剂、第二剂甚至第三剂、第四剂的时候都可以产生抗体,等到第五剂(即,打第五针)的时候可能就不太好使了。

所以腺病毒抗体的主要问题,一方面是它在人群中广泛存在,对此,有人尝试改造腺病毒载体,删除更多的抗原序列,但第二代、第三代的腺病毒载体复制效果不好,所以还没有成功。另一方面,比较传统的腺病毒载体表达出来的抗原都会产生抗体,但保护性不是特别理想。

从技术上讲,腺病毒载体做制备疫苗的速度比较快,但保护性需要进一步证实。比如乙肝病毒疫苗,不同公司做过不同种类的腺病毒载体疫苗,目前看效果都不太理想。但乙肝疫苗绝大多数是治疗性疫苗(注:用来治疗已感染人群或防止其恶化),也许预防性疫苗会起到一定作用,但还要保持谨慎的乐观,毕竟人类还没有成功的经验。

疫苗开发只是时间问题

颜宁:刚才各位发言中大家可以看出无论是疫苗还是特效药,虽然我们是想鼓舞一下士气,但研发还是有很漫长的路要走。

张文宏:刚才这样一讨论,给网络上很多人泼了凉水。我想告诉大家一个客观事实,新冠病毒是一个RNA病毒,RNA病毒有正链的、负链的,流感是负链RNA病毒,变异比较多,正链的里面还有甲肝、戊肝、风疹、乙脑等。所有的这些病毒的灭活疫苗事实上都是成功的。这次为什么核酸疫苗这么受青睐?因为大家认为,制备灭活疫苗我们产能可能跟不上。但是不要忘记,有一个中国在后面,这个产能总能跟得上。这也是中国本次突出研发灭活疫苗的主要原因,灭活疫苗里最大的是ADE的问题,所以具体还要等三期临床研究出来。

美国进入三期临床研究的是mRNA疫苗。所有的分子疫苗、核酸疫苗到现在为止确实没有成功过,但是核酸疫苗的产能可以扩得特别大。现在疫苗基本上是进入三期临床,从这个结果来看,如果没有什么特别意外,相信今年年底初步会有结果出来的。

如果结果不好,才轮到我们讨论的亚单位疫苗。亚单位疫苗如果要做,就会碰到前面大家讲的Spike突变造成疫苗失效的问题。即便如此,亚单位疫苗技术也是非常成熟的,副作用也非常小。流感病毒的变异度很大,但是新冠病毒是正链的RNA,病毒变异的影响可能要小一些。

现在世界上甲肝已经控制得很好了,公共卫生和疫苗接种都做得很好,清洁的饮用水一来,甲肝就没有了,类似的还有风疹。哪怕是负链的RNA疫苗,像腮腺炎疫苗,现在也把这个病基本解决了。所以针对疫苗的变异问题,哪怕今年年底不成功,明年亚单位疫苗也可以再尝试解决问题。因此疫苗的开发就是一个时间的问题。

现在大家日子还是比较难过的,事实上整个世界如果保持现在这个状态是非常危险的。现在才几个月,全球经济受到的打击如此之大。如果乐观一点,疫苗研制非常成功,今年年底出来,再扩大产能,全世界也得明年年中才能用上,那么就还有9个月到1年的时间,如果经济不能有效地启动,风险是极高的。

今年秋冬会有第二波疫情吗?

颜宁:新冠病毒的存在可能是一个常态了,我们不妨展望一下。有一个很多行业都很关心的问题,张文宏医生好像也说过在即将到来的秋冬季还有第二波的可能。我们大家也很好奇,新冠病毒是不是和气候有关系,和流感传播是不是有相似之处。

张文宏:所谓的冬季出现第二波,是现在这一波降要下来才有第二波。现在这一波全球范围内没有降下来。印度、美国、巴西、俄罗斯这“四大金刚”每天新增的感染人数占全球70%左右,全球范围内这一波疫情能否结束还得看它们的影响。所以现在重新出现的升高是在第一波基础上叠加的,还是第二波,这就成为一个争论。

我们可能会面临第二波的挑战,原因是所有呼吸道传染病如果没有达到群体免疫,流行没有完全终止,那么在冬天,原则上来说病毒复制程度要增加,人类的室内活动要增加,两个情况加在一起,第二波反弹的风险就会比较大。所以今年秋冬季在全球范围内的风险是有的,但对于“四大金刚”来讲事实上不存在这个问题,因为都还没有明确看到他们的高峰,它们还在第一波当中。

现在全球分为两大区域,控制比较好的是东亚和西欧,面临的最大问题是以什么样的防疫策略来迎接未来一年,怎样促进世界的交流和发展。另外是美国和南美地区,如果持续疫情流行,最大的问题就是怎么降低死亡率,避免医疗资源出现挤兑,同时保持最低程度的经济运转。

中国面临的挑战非常巨大,因为我们的防疫目标定得非常高,需要考虑下一阶段我们和东亚、西欧地区如何互通,经济如何发展。这些都在考验政策制定者的智慧。我们这些做医生的还有做科学的人,无非是把一些事实拿出来讲,但是真正还是看决策者们制定什么样的策略。

高危区域三大特点:封闭空间、人群聚集、缺乏隔离

颜宁:北京新发地疫情发生之初,我们私下里讨论,北京真正面临的挑战,不是能不能控制住,而是用多少代价控制住。现在某种程度上说,国内整体控制很好,每有一个小规模暴发的时候都在摸索科学、理性的抗疫过程。我听说江浙沪地区生活上相对还是比较正常,疫情控制又很好,张老师可以分享一些好的经验吗?

张文宏:最好的一个经验还是要发动民众。目前这种情况下,保持有效的社交距离是非常重要的。上海有两点做的值得借鉴:第一,所有人对整体疫情都很关注,都很配合。这两天夜市开得非常热闹,但是大家都会戴口罩;第二,上海拒绝大规模的夜市和大规模的封闭式市场。大范围的人群聚集、没有有效社区隔离、温度比较低的情况下,风险是极大的。如果整个社会将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出现高风险区域(即封闭式空间、人群聚集、缺乏社交隔离),我们就可以拓展社交活动。为什么影剧院开得这么晚,主要原因是电影院里的人群相对比较聚集,所以政府比较谨慎。

祁海:张老师说到人员聚集,我很好奇,北京这次小疫情出现在新发地农贸市场,德国有一例发生在屠宰场,这可能跟病毒溯源有关系。屠宰场有很多工人,农贸市场有很多人在交易,为什么会从这样的地方开始,请石老师给我们讲一讲?

石正丽:农贸市场具有病毒传播最好的载体,无论是人口的密集性,还是物品交流的广泛性,它的环境都适合病毒传播。按照刚才张老师说的,我们确实是忽略了人口最密集的一个地方。比如这次新发地,大家估计可能是食品(比如冷冻食品)被污染了,通过交流传播到社区。

另外,农贸市场首先环境非常差,通风设施比较差,而且阴冷潮湿,病毒一旦被排泄或者传播到这样的环境中,相对存活时间会长一些。我觉得在今后的防控工作中,农贸市场可能是很重要的一个地方,需要控制人流量以及物品的检疫。这块控制住以后可能风险也会大大降低。

颜宁:张老师你接着补充。

张文宏:石老师讲的已经很到位。现在很多国家都是把自己国家的门锁了,别人进不来,但西欧控制的比较好,它第一个先打开,对美国打开,对其他国家也打开,开放得越来越充分。这意味着,这些国家将来会面临不断的、动态的少量输入,这对于整个东亚都是极大的挑战。东亚几个国家像新加坡、韩国都很严格,欧洲先做了,我们先看一下。如果追求零病例,我们的压力会非常大。除非我们再也不打开国门。国门一打开,零病例就不可能。避免人群聚集、加强食物的交流防范、保持社区隔离、戴好口罩,这些点如果都做到的话,我个人觉得将来国内要逐步进入到动态防疫中,而不是进行非常严格的控制。

北京这次给我们做了非常好的典范。农贸市场暴发,首先我们知道这样的地方是非常危险的,在什么情况下会导致暴发,这是第一点需要学习的。第二,我们如何进行精准防控?采取精准防控以后,我们检测要做到什么程度?是只对高风险区域进行全面检测,还是扩大检测量?将来各个城市一旦出现散发病例,我们的精准防控是放在一个街区的还是放到更大的区域?这次北京精准防控的模式将来全国可以学习,但不见得全国都采取一模一样的防控方式。北京是全国的首都,它整体采取偏严的防控态势是可以理解的。如果全国都偏严,下一阶段经济重启和国家边境的重启都会遇到一些困难。而秋冬季来临以后,我们国家怎么走,政策制定者还面临挑战。

疫情之下的行业发展

颜宁:这次受冲击最大的是餐饮业、电影业。准备重新开始的时候,北京疫情又导致全面封锁。但同时又有一些行业面临新的机会,比如电商、游戏。我想请问陈老师,疫情之下经济的打击是一方面,但是又有哪些可能的机遇呢?

陈剑:我和张文宏主任曾多次讨论,疫情常态下的防控决策应该怎样做。肯定不能杀鸡用牛刀,毕竟最严格的防控措施成本是非常高的。中国第一季度的经济增长是-6.8%,没有疫情应该是6%左右,一进一出,这大概是35000亿人民币左右,5000亿美元。

今年IMF(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发布的全球经济损失最新预测是-4.9%,比原来的-3%又恶化很多,中国是唯一一个有正增长的经济体。从这一点来看,我们国家在第一季度的严控起到了一定效果:可能短期受到了非常大的损失,但是长期来看经济增长的态势还是比较好的。

由于疫情暴发很大程度上是随机的,尤其是散发型病例的突发,几乎无法预测,所以我们用数学的“随机优化模型”预测了中国国内多个地区和全球多个国家。从预测的结果来看,比较封闭的地区相对来说预测结果比较好。但是我们的模型没法预测美国,美国太复杂了,很难做出最优防控决策。

防控措施本身并不是政府单一的防控,不光需要进行测试、跟踪和隔离,还和民众的自律意识都有关系,所以模型变量非常多。我们现在测算,在不同防控措施下,全球各个国家短期的经济损失是什么样的?健康和生命的损失又是什么样的?当然数据需要长期的收集,今年下半年可能能够看到各国经济恢复程度。所以“最优化的决策”其实是蛮重要的一件事情,需要公共卫生、临床、运筹学和管理科学的各方面的专家共同参与

回到您刚才问到的问题,很明显,疫情之下受打击的当然就是需要人群聚集的行业,比如餐饮、旅游、酒店、电影、戏剧、音乐会等等。6月20日,我们在上海做了一个文艺与科学的座谈会,我做主持,张主任做嘉宾,谈文艺的新常态。我们都非常希望能够借助医学界科学家的支持,逐渐让文化娱乐产业复工。

哪些行业会受益呢?很明显电商受益。疫情改变了人类的行为,电商行业因此出现很大增长。电商一方面享受疫情带来的利好,另一方面也享有国家政策的支持,所以今年发展特别快。2019年网络零售总额是总零售总额的20%。但疫情发生后,零售电商的渗透率在几个月达到25%,年底可能突破30%,中国零售电商1年内完成了过去5到10年的发展,所以说疫情给电商带来了非常好的机会。

电商本身也在发生变化,市场的竞争非常激烈,直播带货蔚然成风。直播电商的规模从2019年的4000亿左右,估计今年可能达到将近1万亿,这是非常惊人的增速。

另外生鲜电商的增长非常快,现在线下的农贸市场、海鲜市场这些地方突然成为了疫情暴发的原点,引起大家的顾虑。但饭还是要吃的,所以生鲜电商增长非常快,和去年春节比,增长了接近100%。各大电商平台的股价也在增长,拼多多增长最多,高达131%,京东上涨66%,阿里相对来说弱一些,但是也上涨了4%。而且各个平台都在做直播。

生鲜电商分为两大两类,一类是盒马鲜生为主的线上类,一类是以永辉超市为主的线下转型到线上,增长得都蛮不错的。相对来说,比较知名的电商增长非常快,包括美国的亚马逊。

对于电商行业来说,疫情有正面的影响。总的来看,如果我们认为它的增长是零和博弈,那线下的商家肯定遭到了非常大的损失。这些商家能不能转型?如果不能转型,那包括刚才提到的旅游行业、酒店行业、会议行业等都会受到非常大的影响,这些行业何去何从?一方面要遵循疫情本身的规律,另一方面也需要政策上的扶持。我就讲这么多。

小 结

颜宁:如果各位嘉宾现在脑子还够快的话,每人给我们作一两句的点评结语。

张文宏:谢谢颜老师,今天非常高兴,从来没有跟你讲话讲这么长的时间,我们很多医生做科研的也好,不做科研的也好,其实都非常希望跟各位老师一起来谈论这些科学问题。今天我们在未来论坛能够把新冠这样一个流行病、传染病放在科学框架里进行讨论,相信对大家的启发应该是很大的。我们也要看到,新冠控制方面全世界出现了大分裂,不仅是疫情方面的分裂,还是观念上的分裂,抗疫策略上的分裂。所以下一步如何应对全球分裂是一项巨大的挑战,相信中国在后面的挑战里应该也会做得更好。

祁海:我特别同意张老师讲的,其实对于决策者来说,一个好的政策肯定是一个良好的妥协,但这个妥协点在什么地方,可能真是一个考验。我也认为,目前来看中国这个妥协点比美国选得好。

牛俊奇:谢谢颜教授,我和文宏有同样的感觉,能和诸位著名的科学家一起讨论这个话题很荣幸。我们应该乐观地看到中国在抗击疫情过程中取得了巨大成功和胜利。但同时我们也注意到还有很多国家采取不同的措施,都取得了不同程度的进展。我们同时要关注到,全世界是人类命运共同体,我们共同的敌人是“新冠病毒”,我们更应该团结全球医护界、科学界和政界人员一起,克服这个全人类共有的灾难。

陈剑:刚才牛老师说的很好,人类命运共同体。《念奴娇·昆仑》一词中的“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其实是一个意思。当然现在这个世界很不太平,但是我们希望全球能够合力把疫情控制下来,否则世界真有可能割裂为控制得好的地方和控制得不地方。这两类地方往来,也会给我们造成很大的压力。我是做数学模型的,模型判断如果整个世界能够齐心合力做好防控的话,疫情的控制应该相对不用花那么长时间,也不用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当然现在已经到这个地步,还是希望各国协调一致,最后能够把全球变成一个太平世界。

颜宁:谢谢各位嘉宾,非常感谢未来论坛能够提供这么一个平台,让来自不同领域的我们,有临床、有投资、有基础科研还有制药业,在一起对话。我们貌似是闲谈,但在沟通中彼此都学到很多,学习真正做到科学决策、理性抗疫。也希望北京的这个小小的暴发早早过去,并且真正抽提、总结所有的经验教训为以后的“接近零病例但不是没病例的常态”提供更多的科学决策的借鉴。

感谢诸位,今天先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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