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的角落》:“一起去爬山吗?”

“一起去爬山吗?”

《隐秘的角落》热播一周以来,“爬山”成为了今年夏天最具内涵的活动。

除了对配乐效果、剧情发展的热议,很多人也在讨论主人公们微妙的心理变化。两位最重要的角色张东升和朱朝阳,其身份差异较大,处境迥异,但两人的命运在一桩桩案件中逐渐交织在一起,最后甚至实现了某种精神上的“接替”,令人深思。       Spoiler Alert

剧透预警

故事要从景区里的一座山说起。张东升在山上一把将岳父岳母推下,恰好被同来游玩的三个孩子严良、普普和朱朝阳录了下来。为了给普普的弟弟治病,三个孩子决定向张东升索要30万,由此一系列事件交织在一起,变得扑朔迷离。

而我们将着重分析张东升与朱朝阳的内心变化,展现他们是如何在起伏的事件中一步步走向了结局。

张东升:

即便是只剩下空壳的联结,我也不愿再失去

在有些人眼中,张东升是个失败的人。

他出身贫寒,背井离乡来到妻子的城市,做了八年“倒插门女婿”,但始终没得到妻子和岳父母的认可。在他们及其家族的人看来,他上不了台面,三十多岁在少年宫做数学老师,没有编制。妻子的表姐为孩子办满月宴,看到张东升到来,谈笑宴宴的众人收敛了笑容。姑父还笑里藏刀地讽刺:“没有事业的男人不是男人”。

面对这样的生活,张东升总是讨好着应对。下班买菜回家,想着为妻子做饭熬汤;宴会迟到了被罚酒,他也没反驳直接灌自己。然而,他的低声下气仍然无法保住这表面稳定的生活——妻子想要离婚。        张东升试图挽回,就想着先说服岳父母,希望他们能帮帮自己,结果自己卖力的讨好和笑脸相迎,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最后,他在景区的山上将他们推向山下。

在岳父母离世后,妻子大受打击,看着张东升为了丧事忙里忙外,对他的态度有所改观。可是没过多久,妻子又燃起了离婚的念头。张东升又一次面对无法控制的局面,他向妻子询问:“我还有机会吗?”在得到否定回答后,他又一次决定杀人。

每个人的生活都可能面对诸多不如意,张东升为什么如此惧怕离婚,甚至不惜杀害妻子和岳父母呢?       对张东升来说,这场婚姻早已不只是当初的一份盟约。离开自己熟悉的环境,为了爱情来到妻子的城市,尝试融入全新的人际圈,张东升将自己近十年的青春时光都投入到了这场爱情之中。如果这场婚姻破裂了,他如何给自己一个交代?

张东升陷入到沉没成本效应之中,为了避免一场人生幻梦,不断回想自己之前的巨大付出,越发害怕失去,所以不惜讨好妻子和岳父母。

而比起过去的付出烟消云散,或许更令人害怕的,是一个人从熟悉的自我认识中突然进入身份缺失的状态。人们常说“在这个世界要找到自己的位置”,而这样的位置往往是一个个被自己认可的身份:勤奋努力的学生、受人尊敬的老师、体贴儿女的父母、耐心靠谱的姐姐,等等。有了这样的一些身份,我们对于自己是谁、该去做什么、该朝向什么样的目标去努力这类问题,自然就拥有了相对明确的答案,会感觉自己的人生是有方向的、有意义的。

这样的身份常常常源自于特定的关系,比如师生关系、亲子关系、姐弟关系,等等。我们之所以渴望拥有某些关系,不仅是为了获得感情上的交流和联结,也是在为自己的人生寻找某些可以抓牢和握住的着力点。这些关系就像一道道丝线,编织成了一张联结的身份之网,裹住了我们,让我们在茫茫然的虚无深渊的上空可以安然地生活。        对张东升而言,哪怕和妻子的感情交流早已断绝,至少这份联结的表面形式还在,他仍旧可以活在这些身份之中:他是丈夫,是女婿,是同事眼中顾家的男人,在世界上还有自己的位置。

而张东升发现,岳父母和妻子不同意自己留住这些身份的空壳。为了应对一场可能出现的最大失控和彻底的幻灭,张东升决定用杀人这一极端方式来展现自己对自身生活的控制。如果这些关系的断裂、这些身份的消失是一次必然,那么他不允许自己是被动接受的一方,而渴望成为能够拥有主动权的一方。        可以说,在残忍的杀害中,在张东升内心深处最大的需求是:如果我的人生必须要毁灭,那也是由我自己来毁灭。

朱朝阳:

我努力成为父母的骄傲,还是没换来真实的爱

最初,每个人都渴望能得到家人的关爱和认可。作为初中生,朱朝阳很容易想到的“交易筹码”就是优异的成绩。然而,将获取关爱视为一场交易,对于成长中的孩子来说,可能会迎来一场灾难。

朱朝阳从小父母离异,跟着母亲周春红生活。母亲在景区工作,不能常回家,但一有空就回家给他做饭,从不缺席他的家长会。而关心的背后是只在意儿子的成绩和名次,当老师让她多关心儿子在校园的人际关系,她不以为然。        父亲朱永平在离婚后有了新家庭。有了女儿朱晶晶,他对朱朝阳的关心不够充分。他经常在朋友面前炫耀聪明的儿子,但和儿子交流时很少能照顾他的内心感受,常常说的都是成人世界的法则。重要的是,他还没有能力处理儿子与新家庭之间的关系。一次带着儿子去商场买鞋,他没能阻止妻子来“搅浑水”,激发了朱朝阳和朱晶晶之间对父爱的竞争关系。        为了能获得父母更多的肯定和关心,他所做的就是成为一个懂事的好孩子。而对很多父母来说,一个好孩子,就是在学校里安安心心地学习,拥有优异的成绩,等到长大考上好大学,过上美好幸福的生活。朱朝阳就努力活成这样的“好孩子”,却成了同学眼中的怪胎,过着压抑的生活,但没想着改变。

对孩子来说,他可能还分不清父母的关爱中还可能藏着更复杂的东西。朱朝阳迎合着父母的期望,希望有一天真实的自己能被父母真正的接纳和肯定。然而,当严良与普普进入他的生活,原本平静的生活被打破,尤其在妹妹朱晶晶坠楼后,他一直以来小心翼翼维护的平衡出现了不可恢复的断裂。

随着一系列事件的发生,朱朝阳渐渐不再是过去那样懵懂的孩子,他开始看到父母对自己的关心背后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单纯。        妹妹死后,他以为自己作为父亲唯一的孩子,能得到更多的父爱。但在父亲眼里,他仍然不是最重要的。生日当天,父亲抛下他去警局安慰自己的妻子;又因想要查获女儿遇害的真凶,父亲竟然带着录音笔来套自己的话:原来眼前这个看似在关爱自己的父亲,心里满是对自己的猜疑。

同时,母亲的关心也露出另一面。母亲为了朱朝阳能安心学习,确实付出了太多太多,甚至不愿和别人开启新的恋爱关系。当母亲的地下情暴露出来,朱朝阳对母亲说了一句:“其实你可以告诉我。”        这本来可以成为母子两人建立深层交流和联结的契机,结果朱朝阳对母亲的支持和关系,被母亲恶狠狠的态度完全否定了。

母亲对朱朝阳的养育是非常矛盾的。她一方面希望儿子能尽快长大,成为更有能力、更有责任感的大人,而另一方面又粗暴地压缩儿子的成长空间,展现极强的控制欲。

这样矛盾的关爱常常会让孩子陷入困顿。他无法知道纯粹的爱是什么样子的,因为在他感受到爱的时候,也感受到压迫和尖锐,所以很难放心地接受和回应爱;他也很难分清关系中的操控和伤害是什么样子的,因为在他感到被贬低和否定时,他又觉得这样的伤害好像出自父母对自己的关爱。

这样的养育方式,即便在孩子长大之后依然会发挥影响,让他们陷入到混乱的人际关系中,会继续用这样的方式“爱”别人,难以拥有良好的爱情和亲情。        后来,当母亲看到朱朝阳和父亲越走越近时,她的控制欲终于爆发。母亲怒斥朱朝阳的行为,是对自己和过去的背叛,试图通过这样的责备将儿子拉到自己这一边。而朱朝阳看透了这一切,他反驳母亲,直接指出了母亲的谎言和她心中的自私。

这样的发现是令人痛苦的。朱朝阳看清了,在父母对自己的关心背后,有着他们各自幽暗的欲望。这时,他不得不面对张东升在课堂上曾讲到的笛卡尔故事所代表的寓言:你是相信真相,还是相信童话?       我觉得,朱朝阳对于这个问题给出的回答并不是“二选一”。他选择的是,在心底相信了现实的残忍真相,同时在生活中努力去维持一个徒有空壳的童话。

看到父母的关爱中隐藏的自私欲望,朱朝阳对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与真情心灰意冷了,他将自己对真实关系的渴望深深压抑到心底的“隐秘的角落”,但他仍旧要选择过“正常”的生活,一种带着童话色彩的生活:我是一名成绩优异的好学生,是一个懂事听话的好孩子,是母亲的骄傲,有着美好的未来。

一切可能威胁这这种生活的人或事,在必要的时候,朱朝阳会采取某些行动来阻止事情的发生。这也是他为什么会给严良空白的储存卡,激怒本已与严良和普普关系已有所缓和的张东升,最后又让张东升与严良在船头相遇,制造矛盾。

而这样的朱朝阳和当时努力维持空洞婚姻的张东升何尝不是一类人呢。       

面对笛卡尔故事背后的那个问题,不仅张东升和朱朝阳需要面对,也是我们每个人都无法逃避的终极之问。对这个问题,或许还有另一种回答:接受现实,接受童话的虚构色彩;不否定现实,也不否认童话中的美好期望。

我们对身份和联结的渴望,源自我们对虚无和孤独的恐惧,但虚无和孤独是人们无法回避的终极处境。在某个人生阶段,我们遗憾而痛苦地丧失了某些身份和关系,这意味着我们要走出熟悉的环境,去探索新的生活领域,思考和努力建立新的关系,而不是狠狠地抓住那些表面的形式本身。

就像《为什么长大》一书中所讲:“懂得理想和经验对我们有同等的要求,则需要更大的勇气。成长意味着尊重并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达到这些要求。尽管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完全成功,但不会屈从于教条,也不会绝望。”生活常常用徒有其表、空洞无物的“教条”来吸引我们,也会有放弃就不必挣扎的“绝望”来诱惑我们。

而如果我们愿意过一种真实可感、丰富充实的生活,或许我们就无法拒绝失落和疼痛,因为在朝向童话和理想的方向上,是一条坎坷的长路等待我们去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