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8年的头几个月,对于广西桂平县紫荆山区的“拜上帝会”会众来说,是一段至为艰难的日子。
油画,《金田起义》
前一年的10月26日,会中二号人物、日常事务主持者冯云山被官府抓走,最高领导人洪秀全一筹莫展,声称“去广州找门路”后滞留不返,留下一个外有团练紧逼、内则群龙无首的烂摊子,会众惶惶不安、人心浮动。
原本游离于核心决策层边缘的杨秀清一下子成了会众们的主心骨,又因洪、冯缺席,他便成了“拜上帝会”的实际主事者。
尽管暂时稳定了人心,但会众们仍然面临着如何救人的迫切难题。最直接而有效的解决办法,无疑是花钱打通官府关节,将人赎回。可问题是,“拜上帝会”成立5年来,从来没有公共活动资金。
于是,杨秀清带头砍柴烧炭卖钱,同时发动教众四处筹款,终于积攒资金成功贿赂官府,换来了冯云山的“查无谋逆实据”,也让“拜上帝会”摆脱了一场树倒猢狲散的空前危机,而发动烧炭工们“科炭”,从此开始成为营救被捕教众的不二法门。
所谓“科炭”,即是发动烧炭工们每卖出100斤炭就抽出一部分炭钱积贮起来,集腋成裘,成为公共基金,以应对随时可能会发生的此类事件。
1849年夏天,“拜上帝会”贵县赐谷的会众王为政、吉能胜又被官府抓走,首脑之一的萧朝贵当即赶赴赐谷,四处号召“科炭救护”:“总要兄弟齐心,有一升米,都要分半升救政、胜二人也。”(《天兄圣旨》)
然而,由于杨秀清等“烧炭佬”都是贫苦农民,自身尚且饥寒交迫、常年衣食无着,能自愿捐钱营救同会兄弟已殊为难得。忠诚度毋庸置疑之外,他们对于公共财政所能做的贡献,实在有限。
而且,最初的“科炭”仅局限于营救,并没有成为“拜上帝会”的固定公共财政模式——可能是筹不到足够的银两,也可能是买不通官府,王、吉二人入狱不久就被严刑致死,“科炭”活动也就随之中断。但不到一个月,又有两位会众被抓走,于是又重开“科炭”。
实际上,到1849年前后,随着“拜上帝会”规模渐大,所需活动资金也越来越多:营救一些被抓的“拜上帝会”会众要钱,吃喝要钱,刊印小册子要钱,帮助生活贫困的教徒要钱,救助从紫荆山四周乡村流落此地的受苦者也要钱,制造或购买自保的简陋武器也要钱,建造急备谷仓以防当地灾荒瘟疫也要钱……
寻找新的公共资金来源,已是迫切之事。
向富裕会众筹款
杨秀清们将目光投向了会众中的富裕者。在严厉责备某些会众信仰不坚、吝啬小气、不愿捐钱救人的同时,“拜上帝会”也开始鼓励某些富裕会众捐巨资救人。
到1849年秋天,“拜上帝会”影响已经越出紫荆山、勾连周边数州县,并且与地方团练的武装冲突日渐升级。这些后来为人所熟知的太平天国高层,领导组织会众之外,又主动出钱出粮,在后勤支援方面也发挥了巨大作用。
1849年底,石达开率贵县“拜上帝会”会众与当地团练大规模对峙,石家子弟石福隆、石贤隆、石镇交等倾尽家中存粮准备撤退时,石达开和另一大户黄玉绣又主动出粮“在后顶起”,使得“拜上帝会”终于在当地完全压制了团练。
直到1851年金田起义之前,富裕会众毫无保留的粮米资金支援,都一直是“拜上帝会”公共资金的最重要来源。
1850年农历八月十三日,小头目罗能安带来巨量粮谷,令洪秀全很是欣喜之余,惊讶地问道:“如何得多粮草?”罗回答称,是会众李得胜的富裕表亲一口气捐献了粮谷二千石。
1850年2月,胡以晃更提议变卖家中所有田产,将所得及其他财产悉数捐给“拜上帝会”,以竟“天父天兄之伟业”。
胡以晃的提议,除了契合“拜上帝会”“人人不受私、物物归上主,大家处处平均、人人饱暖”(《太平天国诏书》)的“人间天国”理想外,也是洪秀全、杨秀清等正在筹划的现实考量。
物物归上主
1850年初,“拜上帝会”已经在桂平县金田村集聚了各地或贫或富、但都有强烈改变现状愿望的会众2万多人,总团营大体完成,与官府的全面武装对抗已经在所难免。
另一方面,团营时“多有父母妻子伯叔兄弟举家齐来”(《天情道理书》):韦昌辉举家随营,韦氏亲族也有千人参加;紫荆山的会众青壮老弱一体参加,还有贵县土客械斗中失败的大批客家人,也携家带口来到了金田。
这样一支包括妇孺老弱在内的庞杂队伍,如果不能统筹解决衣食问题、没有严格的组织纪律,必定是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
洪、杨的设想是将所有会众的个人财产集聚到一起,建立一个庞大的常设公共财政体系,他们将这个体系称之为“圣库”,并规定“一切缴获交归圣库”。
于是,当地少数富有者典卖了田产、房屋,然后和其他所有会众一样,将财产尽数捐献了出来。
然后,韦昌辉、石达开成了太平天国威名赫赫的北王、翼王,而他们都在杨秀清节制之下。此时的东王杨秀清,乃是太平天国除洪秀全之外的二号人物,并且事实上操控着太平天国的军政事务。
至此,洪秀全的“人间天国”大业,终于有了一笔不菲的启动资金,更重要的是,曾经的赤贫者如杨秀清、萧朝贵和富裕者如韦昌辉、石达开,此时都没有了私财,完全“平等”了。
太平天国钱币
尤为重要的是,“圣库”确保了两年后金田举事时所需大量物资的及时到位。自总团营后,韦昌辉家便成了打造各种兵器的作坊,依靠“圣库”资金,铁器木炭等材料源源不断购进,送入韦家,变成了会众们手中的刀枪。
但仅靠少数富有者捐献的资金,终归有限,在1851年太平天国大旗高扬、杀出金田、杀出桂平、杀出广西,直至席卷南中国而去时,洪秀全们仍然需要获得更多的资金、粮米及各种物质支持。在用有限的启动资金造出刀枪后,接着便要靠它们向敌人强行索取了。
“搜妖”行动
太平军杀出金田后,首先和清军鏖战于桂平、武宣、象州、平南各地。自诩“粮饷足、火器精”的清军屡战屡败,它的大量火器与粮食,便都成了太平军的战利品。
1851年,清军都统巴清德在与太平军作战时败遁,“锅帐炮位,粮食辎重,尽行抛弃”,悉为太平军所有。(《盾鼻随闻录》)
毋庸置疑,“圣库”制度下“人无私财、人均贫富”的事实,令初兴的太平军士气高昂、军纪严明。并且,较之清军的无能被动,此时的太平军战术灵活,屡屡凭借“地利熟”的优势,奇袭甚至深入敌后夺取清军后勤物资。而清军不仅野战屡屡落败,连州县城池也座座失陷,这些城池的库藏,尽数进入了太平天国“圣库”之中。
1852年4月,太平军从永安突围,出广西、北上长江中下游。以底层农民及天地会会众为主体的太平军将士们,带着强烈的“改天换地”愿望,在短短一两年间席卷了南中国14省,清军仍是望风披靡,“遍地金银粮米,任其载运”。
缴获清政府库存之外,太平军的另一种筹饷方式,是强制向民间征发。太平军攻下岳阳后,单从富户汪某一家,即“得存谷八千石,地窖内掘出银四千串,以及其它什物无数”;在武昌则“令户有珍珠金玉者,悉出以佐军”。
然后,他们每“三五成群,见高门大楼,闯然而入”。仅在历任云贵、湖广总督等官职的程香采家,即令家丁抬出“元宝银六十万两、锭件、金珠、衣饰无算。”
尤其是太平军攻下南京后,还做了一次全面的“搜妖”行动,官僚之家的财物即“妖产”,全数查抄充公,甚至对普通市民也规定私藏金银“即是变妖”,也就是背叛太平天国,“定斩不留”。
与此同时,杨秀清传谕天京城中百姓向圣库“自愿”进贡物资,并将官方认定的已进贡物品清单贴在门墙上,这样就“不入其家,否则搜出银十两、金一两者杀”。进贡之后,则私人持银不得超过五两。
把民间的“进贡”行动转化为“责贡”,是太平军征发财物的另一重要手段。
在武昌,太平军对市民的“进贡”,根据不同对象做出不同对待,对那些被认为是出乎拥戴真诚的一般居民,贡献“一盘米,一百钱”即发给贡单,予以保护,而那些被认为是“虚情假意”的官绅,就没那么好运气了:一经搜出所埋藏的金银,满门抄斩。
这样一来,一些官绅、富户慑于权威,便有被“劝”——其实是连哄带威胁——贡黄金多至数百两者。
此间,太平军“圣库”的壮大速度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据浙江巡抚何日清向朝廷禀报称,仅太平军攻下南京一城,所得白银已“不下数千万两”,而其中绝大部分来自民间。
席卷长江流域的太平天国运动
与这种劫掠、责贡形成强烈反差的,则是平民眼中太平军初兴时良好的军纪。1855年,翼王石达开进军江西:所到之处“有敢于踏进民家者,左脚踏入即斩左脚,右脚踏入即斩右脚”,于是“迎壶浆,耕市不惊民如常”。
随着太平天国中后期纲纪废弛,人心渐渐驳杂,到1860年代时,“打先锋”已经不再局限于富户。富户“窖金地下,尽被掘获”的同时,往往也同时“搜括四乡”,连贫家也“无有免者”。
这种官方劫掠行为突破自行划定的底线时,也正是“圣库”连同整个“人间天国”走向崩塌的开始。
运动失败的前奏
定都天京后,洪秀全便自视为天下万国之主,天京被称作“小天堂”,于是大建宫室,穷极壮丽,宫中王娘女官,鲜衣华服。天王与东王等仪卫舆从,至千数百人之多,服用也趋于豪奢,而这些都来自本属全体成员共有的“圣库”。
洪、杨带头,讲究享受与排场、挥霍公共财物的奢靡之风,便如病疫一样滋长,金盆玉盂固不用说,连“净桶夜壶俱以金造,其伪丞相等碗箸亦用金打”。
各级官员人等上行下效,竞相猎取圣库物资。张继庚探得的情报称:1853年前九个月,太平天国“圣库”尚存八百余万金银,到1854年春便只存百万不足。
此时,洪秀全设想中“人人平等”的天国,事实上已经蜕变、崩塌,而曾经食不果腹的洪、杨,出入前呼后拥,坐六十四抬大轿或三十二抬大轿,排场不逊大清帝王。
更为致命的是,权倾朝野的杨秀清,渐渐连洪秀全都已经不放在眼里,更何况手下当差的韦昌辉。但事实上,韦昌辉一直是杨秀清最得力的辅佐。
于是,屡遭折辱的韦昌辉被洪秀全“策反”,杀死杨秀清后,又爆发出惊人的野心和权欲,诱杀杨秀清直属部下近三万人,东王府血流成河。而后洪秀全又借石达开之力,将韦昌辉处死,以平息众怒。
此后,天国军事形势一落千丈,不满情绪也在天京城中渐渐蔓延,直至出现层出不穷的逃亡。人们逃亡的一个重要原因,除了天国大势江河日下之外,更认为,名为公有的“圣库”,其实是“荡我家资,离我骨肉,财产为之一空”的大恶。
(作者:毛剑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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