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疫情期间月入百万的口罩商,现在都怎么样了?

疫情爆发后,紧俏的口罩催生出新的风口。在安徽桐城的口罩之乡,试图在热潮中横赚一笔的人前赴后继,有人赚到盆满钵满,有人亏穿家底。

2020年3月10日,我被公司派去安徽桐城监督供应商的口罩质量,随行的本地司机一听我要去青草镇,嘿嘿一笑,说道:“你也是来淘口罩的吧,镇上口罩已经卖疯了。”

青草镇,一个面积170平方公里,人口不足十万的小城,拥有150多家卫生劳保工厂,是国内重要的口罩生产地。疫情发生后,以往售价几毛的口罩身价倍涨,许多人闻风而至,每天守在路边等着口罩厂出货。

司机脸上带着笑,说自家孩子也在找人合伙买口罩机,等待加入这场“口罩热潮”,他断定机器到位后,将给家里带来一大笔财富。我没接话。窗外的民宅逐渐多起来,门前无一例外地放着一溜招牌:口罩直销、口罩耳带、鼻梁条。

傍晚时分到了青草镇,这里与普通小镇并无区别,四面水泥路,不高的建筑物,但除了随处可见的口罩字眼外,口罩厂门口乌压压地蹲着一片人,几乎占据了主干道。这些就是司机说的“口罩倒爷”,即从工厂收购口罩,倒卖给其它渠道赚差价的人。

作者供图 |青草镇入口

公司通过有关部门牵头和当地四个口罩厂达成合作,产线一共有八条,不过因为J厂口罩耳带焊接不良比例太高,有严重质量问题,当晚我们需要先去J厂处理退货,并声明中断合作。

J厂已经在青草镇开了十多年,在一个上千平的车间里,产线“嘭嘭嘭”地运转着,一旁的工人正在小桌边有序地分拣口罩,空气中弥漫着机器与口罩布料热合后的气味,是淡淡的烧塑料味道。

得知我们是来处理退货事宜,原本盯着产线的老板当场怒了。他涨红了脸,手指快戳到我们脑门上,说:“你们退回来的口罩还混着其他厂家的货,如果都算钱,我肯定不认!工人工资都开出去了,你们今天不给钱,一个都别想走。”

话音刚落,一旁叼着烟的几个年轻人就围了上来。我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只能先稳住老板,告诉他混杂其他厂家的货可能存在误会,如果真是我们的差错,肯定不会让他平白遭受损失。

刚解释完,老板又是一顿劈头盖脸地诉苦,最后还恶狠狠地重复了一遍“不给钱就不放人走”,身边几个年轻人闻言,身体挨得更紧了。

这时,一旁的老板娘似乎看不下去了,急忙按下老板的手,让他不要冲动。她将我们拉到三大箱口罩前,说道:“这是你们退的货,我让专人筛选了三天,就是要将好的坏的分开,但在今天,我们发现这里还有别人家的口罩,你们说这是不是过分了......”

夫妻俩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大概是常年做生意形成的配合方式。公司弄混口罩的概率不大,看J厂这粗犷的分拣方式,难保不是他们在分拣过程中出了问题。天色已晚,我想尽快从此地脱身,只好叫来采购部的同事,他们平日和供应商对接最多,想必能有解决方法。

采购经理刚离开青草镇没多久,赶紧赶了回来,在J厂软磨硬泡了一个小时,先安抚了老板情绪,又跟老板娘商量将有争议的口罩带回我们公司鉴定,被扣事件才算结束。

Y厂共有十三台口罩机,五台是疫情前就有的,六台是疫情爆发后陆续买来的,还有两台是外来合作的机器。口罩不愁销路,机器昼夜不停,无异于一台台印钞机。流水线上的操作工多是临时请来的,他们执行两班倒,12小时一个班,最高峰时一天的工资能达到一千元,这在当地是难得的高薪。

在此之前,青草镇的人大多在外务工,因为本地除了口罩加工,再无其它支柱产业。去年口罩行业还是半死不活的状态,厂家卖出一箱口罩,最后到手利润不足十元,那时所有的口罩厂都在苦苦支撑。

作者供图 | 等待口罩出厂的人

赚钱机会难得,当地一名50多岁的男子同时在两家口罩厂倒班,最后劳累过度,倒在了工厂里。他的死亡曾短暂激起波澜,听说这件事的人都在猜测,他的妻儿和父母怎么办?死讯很快被有关熔喷布的消息淹没。

疫情爆发后,熔喷布由有关部门统一调拨给有医疗器械生产资质的厂家,市场上可流通的极少,价格也从最开始的三万一吨暴涨到九十万一吨,在黑市甚至达到百万一吨。因此在口罩厂也出现了一些试图偷拿熔喷布的人,彪哥就是其中一位。

彪哥原本在镇上开餐馆,疫情爆发后,他吆喝来两位朋友,三人共同出资买了台口罩机。由于没厂房、没维修师傅、没订单,他通过朋友介绍将机器安置到了Y厂。我们公司购买的两百万只KN95口罩,正是产自彪哥的机器。

在基本设施完善的条件下,只要经过一至两周的调试,维修师傅就会熟悉口罩机的特点,例如多高的热合温度会使焊点牢固却不会焊穿、怎样调节长度会使耳带符合要求又不会被切断。但彪哥的心思根本不在这。

彪哥本以为机器买了,调试完开始生产,口罩就会像取款机里的钞票,哗啦啦地流出来,他没想到机器在运转过程中,还需要人工跟进质量,当出现大批次残次口罩,就需要及时调试机器。

机器每天都会生产出大把残次口罩,彪哥总是挠挠后脑勺,抱怨机器不是他一个人买的,不该只有他在现场管事。我忍不住质问他:“你付出更多,难道不是分成更多吗?我不信你是吃哑巴亏的人。而且你们的残次率已经达到十分之一,严重浪费了原材料,再这样下去,也没有合作的必要了。”

彪哥意识到自己理亏,也不争辩,苦笑几声,便又走到厂门口,一根接一根地抽闷烟。

也许是口罩的高不良率让他预感到合作艰难,也许是黑市里百万一吨的价格实在诱人,彪哥竟忍不住打起了倒卖熔喷布的主意。

那天傍晚,彪哥分到了六卷熔喷布,重量三百多公斤,足够两天使用。然而第二天他竟说熔喷布只剩两卷,怕不够用,要求多调一点过去。这个消耗量明显和产出数据不符,我们核查了现场所剩布料,发现底布与面布没有出入,偏偏最贵的熔喷布凭空少了三卷。

在找到彪哥,委婉指出熔喷布消耗量存在异常后,彪哥立马否认是自己偷拿,推说可能是其它产线不小心拿错了。

我无奈地告诉他:“我们已经去其它产线看了,都不是我们的熔喷布。之所以会出现数据出入,应该是你们昨晚生产得太快,用完了一整天的量,总之最后口罩产出量应该符合那六卷熔喷布消耗标准,公司也会派专人核查克重和质量。”

生意场上往往明知对方使坏,却也不能撕破脸,只要利益共通,大家笑笑也就过去了。后来,在没有继续提供熔喷布的情况下,彪哥交出了足质足量的口罩,看来他是悄悄将拿走的熔喷布吐了出来。

这次冒险只是彪哥的试探,若是顺利诓走熔喷布,就证明以后能用这种方式偷拿布料,比起每天费力生产口罩,偷一卷布转手就能换来几十万现金。从那之后,我们对彪哥的生产线采取严格的布料控制,每天只派发一天的使用量,并且不定期清点布料,彪哥自此也老实了不少。

一卷面布重约150斤,65岁的老人体重看上去还不足90斤,他弯下腰,让我将面布滚到他肩膀上。我担心太重,还在犹豫,他回头说道:“没事,扛得动。”

X厂的老板看笑了,“他是专门做这个的,其他人不行,他能行。”老人是青草镇的搬运工,那天一口气将十卷面布卸到了仓库里。

一天,我们在N厂办公室休息,来了一群穿制服的人,二话不说让我们赶快把桌子收拾干净,随后拿出一堆文件摆在桌上,咔嚓咔嚓拍完几张照片,人就撤了。前后不到三分钟,让人来不及看清他们到底是谁。

此前J厂老板想要扣留我们,后来公司查验了退回的口罩,用各种细节、证据证明其它厂家口罩并非我们所放,最后顺利将口罩退货。J厂老板笑称这是一场乌龙事件,到底真相如何,恐怕也只有他和老板娘清楚。

自打来到青草镇,这边就在修路,明明看着没什么问题的路也在修。连续待在镇里三个多月,也不知道外界疫情究竟怎么样了,青草镇一切都乱糟糟的,我们都有些疲倦。

作者供图 | 青草镇街道

到了四月中旬,熔喷布实在紧张,在追求最大产出比的原则下,公司停掉了残次率最高,且最难管理的Y厂产线。讲明中断合作那天,彪哥叹着气一个人走到车间门前,又默默地吸起烟。

也正是那段时间,每天早上出酒店,都会有人凑过来,询问收不收口罩,我心里念叨着没想到现在口罩也要找销路了?随后摆摆手,拒绝了他们。

接着,口罩市场发生了大转变。1、2、3月市场上的口罩供不应求,工厂生产多少,厂子门口就有人收多少。4月开始,口罩热度已经下降。到了5月,小厂家的口罩已经没人收了,只有大厂家还能享受一点潮水退去前的狂欢。

5月的某天清晨,酒店窗外响起鞭炮,放起烟花,声音持续了很久。后来我们才知道是Q厂的老板,趁着工厂检修一天,带着家人去合肥买了一栋别墅和两辆保时捷。

青草镇的口罩产业造就了赚一波快钱的土豪,然而能在生意场上杀出重围的人终究是少数。

生产口罩最基础的入场券是口罩机,它的单价100万到500万不等。然而有人花大价钱买到了口罩机,又要苦苦寻觅原材料、厂房、维修师傅。那些没经验、没资源的人,入场早还能趁口罩奇缺赚一笔,更多的人是好不容易凑到钱,买了口罩机,又因三个要素之一的缺失,耽误时间,错过机会,最终亏本。

因工作调动,我在5月底结束了青草镇之行。回去路上,又碰到当初载我来青草镇的那个司机。他没了初见时的神采,问起近况,只是无奈地摇摇头,“我儿子刚开始要钱的时候,我就让他考虑清楚,他一直说这次机会千载难逢,现在倒好,亏了七八十万,倒欠一屁股债。对了,我记得你好像是收口罩的,我儿子手上有口罩,你还收不收了?”

我不自觉地扣上了衬衫最上面的纽扣,告诉他:“师傅,抱歉,我们公司已经不收口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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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张百科编辑 | 马延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