颓废、阴郁的暗黑文化曾风靡中小学生群体,青春期缺乏爱与理解的孩子,很容易被这种哥特式的亚文化吸引。本文作者曾混迹于弥漫着死亡气息的自杀QQ群,在家人和自己的努力下,最终走出了那个灰暗的角落。
刘衡直清晰地记得2013年的那个下午。天色暗淡,格外阴冷。刘衡直感冒了一周,回到家,打了个喷嚏,刚刚止住的鼻血又流下来,滴在她的胸前和膝盖上。刘衡直站在穿衣镜前,她是个小个子,身高156cm,脸很白,眼睛底下和鼻梁上长着淡淡的雀斑。她抬手将血抹在了脸上,直到血迹变成粘稠的暗红色。她喜欢血色的样子。
血色,是哥特和“杀马特”文化一个标签。那时,全社会都在贬斥“杀马特”颓废、庸俗,刘衡直所在的这个六安市的小城镇却没什么波澜,中小学校的学生们热衷于用“厚刘海大眼睛、45度仰望天空”的自拍当头像,在昵称里使用“颜文字”,在QQ空间发布忧伤说说。
那年夏天,刘衡直路过巷里的电影院,斑驳的墙上贴着掉了半边的《霸王别姬》海报。浅咖色背景上,画着浓妆粉墨的花旦武生。刘衡直被吸引住了。她付了四元钱,掀起帘子走进去。
电影里,程蝶衣央求师兄:“就让我跟你好好唱一辈子戏,不行吗?”她仰视着幕布,眼前的张国荣脸上残留着胭脂。她被这个痛苦眼神击中,回去后,她搜到电影,截下这个画面,找摄像馆洗了下来,夹到了课本里。
作者供图 | 刘衡直的电影截图
回家后,刘衡直开始搜罗类似的画面。《剪刀手爱德华》、《潘神的迷宫》,这些哥特风的电影充满了恐怖、巫师、诅咒和死亡元素,刘衡直疯狂地截图:眼珠扣在手心的怪物、深邃肮脏的门洞、头顶巨大犄角的羊脸农牧神。
阴暗的,浓烈的,带有禁忌色彩的一切,都可以稍稍取悦这个女孩。她的书包夹层里偷偷收集了很多卡片,有漂亮的碎瓷,老旧的电话亭,以及向上翻肚皮的死鱼。有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就是这些破碎又绚烂的东西。比如,有一张伤痕图片,白皙的皮肤上面有漂亮的青紫色,很像奶奶留在她背脊上的伤痕。
在被父母托付给奶奶的那段日子里,刘衡直经常被关院子里背书。因不慎在十一点之前睡着,她被打了很多次,皮肤青一块紫一块,痛得无法挨板凳。小学三四年级,她对伤痕有了特别的情结。刘衡直经常一个人在半夜看腿上鼓起来的伤痕,她摸了摸,热热的,又凑近闻了闻。
唯一的伙伴只有一只小狼狗,小狗胆怯温柔,用湿漉漉的黑色眼睛望着她,用小舌头舔她的脸。后来,小狗咬下几片芦荟的叶子,爷爷用烧火的铁棍子打中了它的肚子。小狗没有撑过这一下,死了。刘衡直不敢在人前哭,独自去了厕所,对着石灰墙壁流眼泪。
刘衡直原以为自己对哥特文化的迷恋,只是出于追求刺激,直到看了《挪威的森林》,她才发现,自己能够理解那些看似荒诞怪异的现实。
她对这本书兴致不高,却被里面一个情节吸引住了。在被浪荡子辜负之后,初美用剃刀割腕自杀。读到这里,刘衡直眼前出现了那个画面。她反复咂摸这个刚烈的死法,得出结论,之所以用剃刀自杀,也许是想剃掉生命中多余的感受。
一个名叫高畅的女孩在这时走进刘衡直的生活。班主任不喜欢这个喝酒化妆、谈恋爱的问题学生,点名让她起来背书。底下的刘衡直低声提醒,两个人就这样成为了朋友。
高畅买了一台流行的滑盖手机,壁纸是一个女孩诡异的笑脸。画面来自电影《坏种》,主角烧死了勾引父亲的清洁工,看着火场勾起嘴角。 刘衡直认出了这个场景,她摸出书包里收藏的卡片,递给了高畅,第一次向另外一个人打开自己的隐蔽世界。
在此之前,刘衡直一直是班里的隐形人。为了得到别人的喜欢,她帮全班的住宿生带早饭,给舍友提水;她尽量迁就别人,一旦有任何争吵,她都会抢先低头认错,露出谦卑的笑容。刻意的讨好没有得到同等温柔的回应,有一次,刘衡直听见别人议论自己:“她生来没有骨头。”
高畅只有在刘衡直面前才会变得柔和。两个人在一起,像互相舔舐伤口的小兽。刘衡直怕鬼,高畅安慰她:“我很希望世界上有鬼,那样的话,死去的人就可以回来看看了。”高畅语气轻柔,刘衡直每次独自睡觉,都能想起这句话。
高畅的父母离了婚,母亲嗜酒,她被法院判给了爸爸。爸爸南下打工,高畅又被扔给了爷爷奶奶,一对整天忙着下棋跳舞的老人。高畅谈了恋爱,男生的新鲜感过去后又甩掉了她。
刘衡直的初中学校里有很多无人管教的孩子,是当地校风最差的一个,可高畅却在这里交到许多朋友,有一天,她把刘衡直拉到了一个名为“萨克森豪森”的qq群里。当时,刘衡直觉得群名有点中二,很多年后,她回想起来,才惊觉这是二战德国集中营的名字。
群里大多是“问题学生”,要么就是性格内敛的孩子。大多数人的父母外出打工,有的因为胖被歧视,有的长期生活在高压教育之下,有的被折磨虐待过,还有一个同性恋女孩。
群主是一个本校学姐,她会画动漫,在她的笔下,天空的颜色漆黑一片,往下晕染。孩子采取自我保护的姿势,头埋在膝头。刘衡直曾经问过她,学姐说:“看到这些东西,自己会感到幸福。好像自己不是最糟糕的那一个。”
群里的孩子们迅速建立起友谊,他们需要一个情绪的出口,以转移现实中的痛苦。他们费尽心思,收集了诸多类似《马拉之死》《呐喊》《吸血鬼》的油画。他们不懂鉴赏,只是迷恋这种阴郁冷漠的氛围。
群成员们约好了一起纹身,刘衡直不喜欢,没有跟着去。后来,她在群里看到大家纷纷炫耀自己的纹身照片,上面有王冠、蝙蝠、气球和大麻叶。周围的皮肤还没有长好,还是发红微肿的一片。
群成员们小心地保护着“自杀小组”的秘密,没有跟任何人提起。刘衡直上学路上曾遇见群里的两个男孩。他们正和自己加入的“社会帮派”一起,站在校外的横幅谈笑。远远看到了刘衡直,他们打量了一眼,然后挪开了眼睛,假装没有看到她。刘衡直也不打招呼,内心还是将他们当成了哥哥,一种虚拟的依靠。
有人分享了电影《X特遣队》,群员们极度兴奋,将群名改成了“自杀小队”。群里聊起了自杀,刘衡直讲出了自己的秘密,在很多个午后醒来,她会陷入一片虚无,失去活下去的动力。
青岛有一座栈桥,桥身400余米,由海岸探进青海湾深处。那是刘衡直理想的自杀场所,她幻想着买一张车票,独自走到桥上,再纵身跃下。高畅听了,淡淡地安慰她多吃多玩,过一阵子就好了。
但那个念头没有消失过,像涌动的暗潮,在无数个醒来的午后反复出现。直到一场自杀降临在她所在的学校。死者是理科班一个成绩优异的男生,他的家庭出了矛盾,男孩留下遗书,在五楼的宿舍跳了下来。被人发现时,已经没了呼吸。
刘衡直遇见过男孩的母亲。四五十岁的妇人瘫坐在学校北门的地上烧纸钱,纤瘦的身影背对着刘衡直,哭声撕心裂肺。刘衡直匆匆骑车过去,不敢回头看,她想起了自己的妈妈。此后,刘衡直每次都刻意绕去另一个大门上学。
曾经也想过自杀的“过来人”分享了三种释放压抑的方式:憋气、击打墙壁和挨饿,然后叮嘱成员们:“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要过度伤害自己。”
在学校早读时,刘衡直又想起奶奶的虐待。她扣上语文课本,走向空无一人的楼道。刘衡直想哭,浑身发抖,迫切需要宣泄情绪。她用自己的小臂横着甩打着石灰墙壁,发出一阵阵闷响。
没多久,手臂变得麻木。停下来时,她呼吸急促,泪流满面。刘衡直第一次觉得这么痛快,她得到了巨大的放松和愉悦。
此后,她喜欢上了这种发泄方式。她尝试挨饿,有的时候在大半夜醒来,胃火辣辣地疼。夜晚,刘衡直在查完寝后溜了出来,五楼的末尾是扫帚间,放着一张双层床,上面落了一层灰。她独自来到这里,摸黑找到床,躺在上面。木板很硬,摸上去有一点毛燥,淡淡的木头香气飘散出来。刘衡直蜷缩在木板上,无比心安。只有在这样的环境里,习惯被忽略的刘衡直才能真正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自杀的念头,在她的中学生活里慢慢淡去。
作者供图 | 刘衡直的电影截图
2015年,刘衡直考上了六安市里最好的高中。高一上半年,“自杀小组”群里有人提议聚会,但总凑不齐人数,一拖再拖。日期定下后,刘衡直却因姥姥突然胃痉挛发作,缺席了那次聚会。高中课业压力骤然上升,聊天的时间越来越少,话题也转变为对课业的吐槽。
离散的信号出现。那几个留守农村的群成员突然开始分享父母买的礼物。家里人聊天的时候,刘衡直打听到,他们的外出打工的父母已经回到家乡。
刘衡直忙于功课,只有周五才有空聊一会儿天。她和高畅在一开始还保持着联系,但明显能感受到高畅和自己生疏了。“哈哈哈哈是吗?”高畅的回复愈发敷衍,发过来一个表情,就结束了聊天。谈话时,刘衡直也发现了她有了新的朋友。
后来,刘衡直只能在节日期间收到高畅的祝福,渐渐的,连这类形式主义也没有了。刘衡直只能通过她更新相册图片了解她的生活。在照片里,有七歪八倒的酒瓶子和随手扔掉的烟头,有摩托车后视镜中的人,还有她涂抹口红的嘴唇印。她用更加放纵的玩乐来安置自己,不再满足于以前的释压方式,也不在群里发消息。不久之后,她悄无声息删了刘衡直,也退了群。
奔向不同生活的孩子们,开始忌讳这段往事。群里那个同性恋女孩没有考上高中,去了卫校。刘衡直在一个购物中心里遇见了她。那个女孩剪了短发,干脆利落。看见刘衡直,她顿了顿,若无其事地从另一端乘电梯走了,像是逃跑。
刘衡直知道,“自杀小组”已经名存实亡。这个曾经在崩溃边缘挽救过他们的小团体,结束了它的使命。但那些离开这段颓废过往的成员,有的并没有过得更好。
那两个像哥哥的男孩辍了学,成了小混混,在街上开着没安消音器的摩托车招摇。初中毕业之后,他们是第一批突然退出这个群的人。刘衡直听说,他们找了在烧烤店打工,一个晚上,仇家上门挑衅,过去掀了摊子。烧烤店老板发火辞退了他们,最后,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2018年,刘衡直上了高三的时候,“自杀小队”被正式遣散。群主学姐最后考上了一个专科学校,但她没有去,一个人到南方打工,嫁给了一个开饭店的商人。对方精明市侩,不是她喜欢的人。但是,她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就与商人同居,还怀了孕。
刘衡直过了一段更加消沉的日子。没有这个团体,她成了游离在任何圈子之外的孤独者,失眠、自虐的频率也变高了。
在瑜伽课堂上,老师示范冥想的动作,刘衡直却被教室墙角两朵玫瑰假花吸引,暗红的花瓣向里打着卷,像刘衡直当年抹在脸上的血,她再度联想到了死亡。
被负面情绪折磨太久,刘衡直不得不向现实世界求助。高三那年,她撬掉了政治课,跑到学校心理教师的办公室。她一边哭,一边用错乱的言语,描述她的童年过往。老师一直握着刘衡直的手,不打断,也不指责,只是安慰着她。当时的对话,刘衡直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老师对她说:“过去的你是死掉的你,未来的你才是活生生的你。”
刘衡直愣了愣,她才发现,自己一直沉浸在这些情绪当中,从没有想过好好往前走。在那不久,刘衡直随妈妈搬到新买的楼房,再也没有回奶奶家看一眼。
2018年,高考结束,刘衡直上了大学。父亲老了,对女儿表现出迟来的关心,时不时过问她在学校的生活。
作者供图 | 家乡六安市
刘衡直更爱笑了,但过往的影子依然无法消散。她还保留着当年自虐的习惯。2020年的五月份的一个晚上,风很温柔,刘衡直莫名难过起来,情绪不受控制,她走在街上,期待有一辆车忽然冲出来撞上她。青春期留下的那滩死水,剧烈地翻涌了一下。忽如其来的自杀念头把她吓了一跳,但她没跟任何人提到过。
当年的同学告诉刘衡直,初中母校里,有的孩子得知师兄师姐的“自杀小队”,也跟风组建了群聊。她抽空回了一趟初中。学校翻了新,涂了明黄色的颜料。操场换了塑胶跑道,尘土不会再胡乱飞扬。学生们刚刚上完体育课,一窝蜂往课室跑。
那些孩子有过什么样的故事,刘衡直无从得知。他们一边跑,一边打量着她,以为是新来的年轻老师。
- END -
撰文 | 恺栎
编辑 | 陈晓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