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心理学家艾伦·兰格(Ellen Langer)和她的学生将位于新罕布什尔州彼得堡市的一座旧修道院精心改装成了20年前的样子。他们邀请了一群75到85岁的老人,并让老人们按照1959年的生活方式在这里共度一周。“那个年代IBM公司(国际商业机器公司)的电脑大得可以填满整个房间,连裤袜也才刚刚被美国妇女所熟知。”兰格写道。她的想法是,把这些老人送回到曾经自己更健康更年轻的时代——至少在老人眼里如此,并借此观察这是否会给他们带来生理上的改变。
兰格和她的学生每天都会和这些老人见面谈论“时事”。比如美国发射的第一颗卫星,菲德尔·卡斯特罗(Fidel Castro)带领军队在横扫古巴后进入首都哈瓦那,巴尔的摩的小马队赢得了美国国家橄榄球联盟(NFL)的冠军赛。他们还会谈论“当前”的书籍,比如伊恩·弗莱明(Ian Fleming)的《金手指》和莱昂·乌里斯(Leon Uris)的《出埃及记》。在黑白电视上看埃德·沙利文(Ed Sullivan)、杰克·本尼(Jack Benny)和杰基·格里森(Jackie Gleason)出演的电视剧,用收音机听纳金高(Nat King Cole)的音乐,看玛丽莲·梦露(Marilyn Monroe)出演的电影《热情似火》。这里的一切设定都仿佛让人置身于1959年。
像这样,从感官和意识上沉浸式地体验了一周往日的生活之后,兰格发现这些老人们的记忆、视力、听力甚至体力都有所改善。随后,她将这些人的生理特征与对照组进行了比较——后者也花了一周时间在休养。不同的是,对照组被告知实验是与回忆相关的,只需要回忆过去的时光即可,并不需要像实验组一样“生活”在1959年。第一组,客观地来说,似乎变得更加年轻。哈佛大学心理学教授兰格解释道研究小组在实验前后为这些人拍摄了照片,并让对研究一无所知的人进行评价。第一组在实验后拍摄的照片中被认为看起来更年轻。
-Elena Nesterova-
以出生日期为依据的时序年龄可能会误导我们对衰老的预测,兰格的实验就是个有趣的证明。毋庸置疑,兰格一直在探寻心智对人的年龄认知和行为的影响。在她之后,其他研究者对于身体衰老进行了更客观的评价,即明确个体的“生物学年龄”是什么。生物学年龄,这个术语旨在描述随着时间在生理层面身体的发育和衰退情况,并借此在一定范围内准确地预测患病和死亡风险。科学家们在研究如何确定一个人生物学年龄的过程中,发现器官和组织的衰老速度并不相同,因此很难将人的“生物学年龄”限定在某个单一的数字。他们也有与兰格研究相似的发现,就是人的主观年龄,即人自己对年龄的感知能够影响我们的衰老。换句话说,就衰老而言,那些被撕掉的日历纸不能说明全部情况。
衰老的标志
虽然我们凭直觉知道变老意味着什么,但要对衰老进行精确定义并不容易。1956年,英国老年学家兼作家阿里克斯·康弗特(Alex Comfort)(因写《性的快乐》而出名)将衰老定义为“生存能力下降,脆弱性增加”。他写道,任何人都会出于“随机分布的原因”而丢掉性命。进化生物学家认为衰老是因为"内部生理恶化"而使我们的生存和繁殖的能力下降。这种恶化可以从细胞功能的角度来理解:器官中细胞的老化程度越高,其停止分裂、走向凋亡或突变成为癌细胞的可能性就越大。这就使我们联想到人类身体可能真的存在生物年龄。
然而,确定生物年龄的道路十分曲折。一种确定方法是寻找所谓的衰老生物标志物,这类标志物会随着身体机能变化而改变,可以用来预测患上老年疾病的可能性或一个人的剩余寿命。血压或体重通常被认为是一组明显的生物标志物。两者都随着年龄增长而有所上升。但是它们并不是可靠。血压可能受药物影响,而体重则取决于生活方式和饮食。另外,有些人的体重并不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加。
20世纪90年代,一个有前景的生物标志物脱颖而出:一种叫做端粒的DNA片段。端粒位于染色体的末端,像帽子一样保护染色体免受磨损。它们也经常被比作保护鞋带的塑料套。细胞每分裂一次,端粒也会随之变短一些。当端粒缩短到一定程度时,细胞就会凋亡。端粒的长度与健康和疾病(如癌症和动脉粥样硬化)之间有紧密的联系。
-Julie Flaherty-
尽管一系列研究都在试图寻找端粒与衰老的联系,但仍很难证明端粒是准确的衰老生物标志物。2013年,匹兹堡大学老龄化和人口健康中心主任安妮·纽曼(Anne Newman)和她的学生杰森·桑德斯(Jason Sanders)回顾了现有的端粒文献,并得出结论:“即便端粒长度可以看作人类衰老的生物标志物,那它也会是一种预测能力差且准确度低的生物标志物。”
除此之外,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遗传学家兼生物统计学家史蒂夫·霍瓦斯(Steve Horvath)说:“二十年前,人们曾对端粒寄予厚望。希望端粒的长度能真正解释生物老化,甚至希望这是衰老的根本原因。现在我们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在过去的10到15年里,人们已经意识到,一定有其他机制在衰老中发挥重要作用。”2013年,霍瓦斯公布了他对从51种健康的组织和细胞中采集的8000个样本的分析结果,结论十分惊人。当他用这353个位点的甲基化水平的加权平均数计算一个人的生物年龄时,他发现这个数字与人的时序年龄密切相关。在一半的样本中,该数值与时序年龄的差距小于3.6,表现出比任何其他生物标志物更强的相关性。他还发现,对于中老年人来说,表观遗传时钟的快慢可以反映其生理老化的速度究竟比日历显示的快还是慢。
霍瓦斯表示,生物年龄与衰老的相关性不能用于反映整个人体的情况。但能很好地适用于特定的组织和器官——无论是骨骼、血液、心脏、肺、肌肉,还是大脑,都是如此。生物年龄和时序年龄的差值可以小于零、等于零,或大于零。小于零表示组织或器官还很年轻;等于零表示组织正常老化;而大于零则表示组织或器官较老。数据显示,不同的组织的老化速率不同。
一般来说,疾病会使表观遗传时钟加速。这在唐氏综合症患者或艾滋病毒感染者中尤为明显。因为这两种疾病患者的组织往往比正常人老化得更快。其他例子还有许多,比如艾滋病感染者的血液和脑组织表现出加速老化。再比如,肥胖则会导致肝脏老化得更快。还有,针对因阿尔茨海默氏症去世患者的研究表明,其前额叶皮质会加速衰老。另外,霍瓦斯还分析了6000个癌组织样本,发现在患有癌症的情况下表观遗传时钟转动速度要快得多。这意味着癌变组织的衰老速率明显超过时序年龄的增加速率。
尽管有着丰富的数据,但我们还无法解释为何甲基化标记与生物年龄间惊人的相关性。“表观遗传时钟的最大缺点是,它背后的分子机制尚不明确。”霍瓦斯说。他猜测表观遗传时钟与他提到的“表观遗传维持系统”相关,该系统通过分子和酶维持表观基因组并保护其免受损害。“我预感这些甲基化标记是这个机制留下的足迹,”霍瓦斯说。但他强调这仅是猜测。“关于为什么它能如此准确?究竟什么途径与它有关?这些问题是当前最大的挑战。”他补充道。
逆转衰老?
即使我们无法彻底了解表观遗传时钟的工作机制,但它仍可成为研究人员的工具——用来测试那些抗衰老的干预措施是否可以有效地减缓衰老。霍瓦斯说:“如果能够开发一种能够重置表观遗传时钟的疗法,那将会非常令人兴奋。”
当霍瓦斯正在考虑荷尔蒙疗法时,兰格在新罕布什尔州修道院与老人们的合作表明,人可以通过心智的力量来影响身体。
对兰格来说,心智和身体是一体的。“你的躯体会随着思想的变化而改变。”她说。
-Uran-
因此,兰格开始思考主观精神状态是否会影响到像Ⅱ型糖尿病患者的血糖水平那类客观的指标。她做了一个研究,让46名患有二型糖尿病受试者玩90分钟电脑游戏。受试者的桌子上放置了一个时钟,他们被要求每隔15分钟切换一次游戏。研究设计中,三分之一的受试者的时钟被调慢了,三分之一的时钟被调快了,而另外三分之一的时钟保持着与实时同步。
兰格说:“我们想了解的问题是血糖水平会跟随真实时间还是感知时间而改变。而答案是感知时间”。这个实验明确证实了,心理过程(在本例中即对时间的主观感知)影响着控制血糖水平的体内代谢过程。
虽然兰格没有继续探索心智和表观遗传变化之间的联系,但其他人的研究报告了这种可能性。2013年,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的理查德·戴维森(Richard Davidson)和他的同事报告说,即使是一天的冥想也能影响基因的表达。他们研究了19名有经验的冥想者在进行一整天高强度冥想前后的变化。为了控制变量,研究人员在同等条件下设置了21个整天都在休闲的人作为对照。结果显示,一天后,冥想者的炎症基因的活动水平降低了——正如人们服用抗炎药时出现的效果。同时,研究还显示,在表观遗传中控制其他基因表达的基因活性降低了。这似乎说明,个体的心态可以影响其表观遗传。
但必须指出的是,生物衰老的过程是不可阻挡的。心态所能减缓的衰老程度是有限的。正如兰格所说的,如果身体和心智是一体的,那么身体和心智的衰老则会同时发生。这意味着,使用心理技巧也只能对生理衰退产生有限的影响。
不认老,就不会老?
尽管如此,兰格认为,我们衰老的方式与我们对衰老的看法有很大的关系——而这些看法往往被文化和社会所强化。兰格说:“无论是关于衰老还是别的什么,当你周围的人都对你有某种期待,无论积极的或是消极的,你都会下意识地去满足这些期待。”
我们中的大多数都是时序年龄的仆人。就像俗话说的那样,根据自己的年龄去做“该做的事”。例如,年轻人总是会想办法从轻度伤痛中恢复过来,而80多岁老人更愿意接受伤害带来的痛苦,不会像年轻人那样积极主动地解决问题。“因为这样的社会期望,许多人便常说‘还有什么好期待的,等你老了,你就什么也干不了了,”兰格说,“这种想法妨碍了他们采取能让自己变得更好的措施,并使之成为了一种自证预言。”
对于年龄的感知,也就是主观年龄的研究,让安东尼奥·特拉恰诺(AntonioTerraciano)萌生兴趣——他是佛罗里达州立大学医学院的心理学家兼老年学家。霍瓦斯的研究表明,生物年龄与疾病有关。那么关于主观年龄,人们能得出同样的结论吗?
泰拉恰诺及其同事发现,主观年龄与衰老的某些生理标志物相关,如握力、行走速度、肺活量,甚至还包括血液中的C反应蛋白水平——反映体内炎症的指标。当你感觉自己越年轻,这些代表年龄和健康的指标就越好。换句话说就是,你走路更快,握力更强,肺活量更大,而炎症更少。
主观年龄会影响认知,因此它可以作为预测患痴呆症可能性的指标。泰拉恰诺和他的同事收集了5748名65岁及以上人群的数据。通过对受试者的认知能力进行评估建立基线,并对他们进行长达四年的跟踪记录。在每个阶段受试者会被问及他们感觉自己有多少岁。研究人员发现,那些主观年龄较高的人更容易出现认知障碍甚至痴呆症。
然而,这些相关性的研究有一定局限。例如,有可能是那些步行速度更快、肺活量更大而血液中的C反应蛋白水平较低的人,因为身体强健而自然会感觉自己更加年轻。那么怎样才能证明是我们的主观年龄影响了生理状况,而不是相反的结论呢?
这正是法国格勒诺布尔大学的扬尼克·斯蒂芬(Yannick Stephan)和他的同事们试图证明的。他们招募了49名年龄在52至91岁之间的成年人,并将他们分成了实验组和对照组。首先他们询问了两组人的主观年龄——相对于时序年龄,他们感觉自己多少岁——并测试了他们的握力,以建立基准参照。实验组被告知,他们的表现比80%的同龄人要好得多。对照组则没有收到任何反馈。在这之后,两组再次进行握力测试,并报告他们的主观年龄。平均而言,实验组第二次报告的主观年龄比他们最初的主观年龄要小,而在控制组中却未出现这样的变化。另外,实验组的握力有所增强,而对照组的握力略有降低。
这些相关性并不意味着年轻的心态能够改善健康。泰拉恰诺的下一步计划,是探究主观年龄与年龄的定量生物标记之间是否存在相关性。虽然尚未有研究发现新的表观遗传标记与主观年龄之间存在联系,泰拉恰诺仍热衷于探究两者是否有很强的相关关系。
不过,我们能从中学到的是,我们的时序年龄真的只不过是个数字而已。泰拉恰诺认为:“如果人们相信变老会使得他们无法有所成就;如果他们因为变老而切断社会关系;如果因为变老就接受那些限制他们生活的负面观点,那这些想法就会变得真的有害。只要与这些消极态度作斗争、挑战自己、保持开放的心态、参与社交活动,就一定能产生积极的效果。”
作者:Anil Ananthaswamy|封面:Supriya Bhonsle
译者:一凡|审校:王波小
排版:Benedict、平原、济一
原文:nautil.us/issue/42/fakes/why-you-cant-help-but-act-your-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