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情的前提下,被朋友设定为网贷紧急联系人,会发生什么?恐吓、偿债还有无休无止的骚扰,一天,我接到借债朋友父亲去世的消息。
2018年夏天,我上大三。刚从学校放假回来不久,一天晚上十一点多,桌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我看过去,是一条短信:
李滨的父亲因知道李滨欠债的事以后突发脑梗,经抢救无效在家中去世。希望各位亲朋好友前来吊唁。
我吃了一惊。李滨是我的发小,我们从小一起玩到大。我赶紧给李滨打电话,照例打不通。
我仔细看发信人,是一串电脑号码,明知无效但我仍然忍不住拨回去,“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我给另一个同学王宇打电话,他说刚刚也收到了同样的信息。
无法断定消息真假,我们决定一起去他家看看。
我出门已是半夜十二点,街道上寂静无声。这是一个小城市,平时也很安静。没有了白天路上摆摊的人街上更显得空空荡荡,一个回家晚的人趔趄地走在路灯下。我扫了一辆共享单车,直奔我小学时的学校——李滨家去。
李滨家住在我们以前的小学,那时候21世纪刚刚开始,我从县城搬到城里来上小学。和李滨,王宇都在一个班。
李滨一家四口,他还有一个哥哥。那时候他和哥哥都还在上学。父亲身体不好,没法务农,但是据说他大伯有点门路,给他父亲找了学校门房的工作,李滨的妈妈在学校打点零工,一家人就住在这里,靠着微薄的薪水度日。
这是一个老式仓房,年深日久,原来的红砖已变成一种老旧的颜色。从正门进去以后一直通到底分成三个部分,最外面靠墙放着一些铁锹扫把之类的卫生用具,中间是厨房,李滨一家人住在最里面,最里面的屋子开了一个后窗。
这里以前是学校的仓库。李滨经常带我们到他家里玩。他家住的这个地方光线昏暗物品杂乱,很适合我们打打闹闹或者捉迷藏。
后来我们一起上初中,初中毕业后来我上了高中,他上技校。毕业以后他大伯给他安排了一个特别好的工作,在铁路上,工资待遇很好,一个月能开一万多。在我们这个北方小城,这算是相当高的工资了。
有了工作后,李滨的生活一下子就好起来了。他的花销都比原来上了一个档次,给女朋友也买了很多衣服。而且他也开始注重人际关系了,结交了很多社会上的朋友。那一阵我们有空就见见面,聚一聚。
有一次,李滨参加工作以后,他过生日请我吃饭。我去了以后发现没有一个认识的人。除了我以外好像都是社会上的人,他们都穿着黑色夹克,只有我和和李滨的女朋友除外。
那天李滨端着酒杯不停地敬酒,喝了不少,他很高兴,说自己过生日这么多兄弟们都来捧场,很给面子。
他的那些朋友看着也都是社会上的人,个个很江湖的样子。大家喊着,一口一杯地干。我觉得自己和他们在一起有点格格不入,想和李滨聊一聊也没有时间,呆了一会儿就走了。
后来有一次李滨打电话跟我借钱,说是要准备结婚。我见过李滨的女朋友,也一起玩过。他们认识很久了。那是九月,我刚开学,带着父母给的生活费。二话没说就借给他了。
那以后好久都没见过他,直到我接到那些催款电话。
我到的时候王宇已经在校门前等我了。
校门锁着,里面一片漆黑,看门人可能已经睡了。我们试图还像以前那样从大门上跳进去,但是未能如愿。以前的学校大门只是一个铁栅栏,现在改成了自动伸缩门。
我们在门口陆续又等来其他几个同学,吵吵嚷嚷间门房的灯亮了。看门人出来:深更半夜的不回家在这儿干啥哩?
“大爷,我们是李滨的同学。来看看……他家今天没什么事吧?“
“啥?“大爷疑惑地问。
我们只好实话实说。大爷听了,皱着眉头想了想,“今天没听人说过呀。如果有这种事,肯定会有人来人往,但是没有见呀。这狗的奇怪。”
我们请大爷让我们进去看看。大爷锁了门,跟我们一起进去了。
原来熟悉的小学这些年已经变了很多。我们原来上课的旧房子旁边新建了三层楼,操场也改成塑胶跑道,后面的小树苗现在也长成了碗口粗的白杨树,在黑夜的风里沙沙地响。李滨家就住在这排白杨树后面的平房里。
我和王宇绕着房子来回走了一圈,房子前后都黑着,没有一些儿灯光。
大爷说:应该没事,要是有事的话,家里一定是要点着灯的。
我们站了一会儿,终于没有勇气敲门去问。没事最好,漆黑的夜里我们转身往回走。大爷跟在我们身后,边说:这狗的,甚稀奇事也有。
最初接到那些电话是在两个月前。我正在宿舍打游戏。一个电话打进来,我抓起手机,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你好,请问你认识李滨吗?”
“你是谁?”我问。
“我们这里是一家信贷公司,你认识李滨吗?”听口音像北方人。
这个人语气很硬,说话也不客气。他不说什么事,也不说干啥,也没有自我介绍。我很反感,想起前不久有一次在网上差点被骗的经历,想必又是个骗子。我不想多聊,又急着打游戏,直接把电话挂了。
谁知这才是开始,从那以后我接二连三地接到此类电话。除了第一次那个以外,还有其他贷款公司的,南方的,北方的,大都是男的,偶尔也会有女的。这些电话基本都是相同的内容,问我认识李滨吗,是李滨的什么人。
而我问他们李滨的消息以及他们公司的情况,大多闪烁其词,从不正面回答。有一次碰到一个南方人,声音比较温和,说话也算客气。他的电话号码也是那种正式号码。我决定问问清楚,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是李滨的朋友。但是我好久都没有见到他了。你能不能告诉我怎么回事?”我很客气地问。
“是这样的,你是李滨的紧急联系人。他从我们这里贷款,现在已拖欠贷款三个月了没还。我们现在联系不到他。如果你能联系到他,请转告他一声让他尽快还款。”那个人说得很熟练。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他是怎么欠你的款?总共和你们借了多少?借了多长时间?”我有一连串的问题想找到答案。
“这个你可以问他本人,我们打电话只是请你转告他尽快还款,否则后果自负。”对方遮遮掩掩,显然无意向我多暴露情况。
我挂了电话,再次打李滨的电话,这是我最近一段时间打得最多的电话,只要有时间我就拨。那边仍然传来那个千篇一律的冰冷声音:您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我联系了王宇,电话也不通,我想了一下,只好又联系张帆,张帆是张三的表兄,我们一起玩过几年,后来联系也很少了。他说:我还以为就我自己收到这种电话了。
我问是怎么回事,他说他还想问我呢。
图 | 催债短信
那段时期我基本上生活在这些电话的围攻之中,最多的时候一天接到过十多个。电话号码大都是一长串,显然是电脑发出的,也分不清是什么地方的,打回过去也打不通。
我把手机设成静音,到了晚上未接电话长长的一串。有时候家人朋友找我也找不到。
有一次一个人还威胁我,说他把你设为紧急联系人,你如果不配合要后果自负,我们有我们的方法措施,还有专门的行动组之类的。我又烦又怕,在电话里和他吵起来。
我虽然嘴上很硬,但心里也挺慌,我怕真的让我承担法律责任,更怕我的信用记录留下污点。说实话也怕他们把我怎么着,别的不说,如果来几个人到学校找我,别人就会以为我怎么着了。
除此以外,学业的事也令我焦头烂额。那学期一共九门课,四门考察五门考试,我挂了四门,挂满三十分就没学位证了,我挂了23.5分。
导员给我爸打电话,说我这样可能毕不了业。我觉得自己的大学稀里糊涂,好多次翘课打游戏。眼看快毕业了,工作也没有着落。
我的家庭条件很一般,没有李滨大伯那样的亲戚。试着找了几次工作都不理想,我们几个同学就商量着要去创业。
我们想开蛋糕店,DIY做蛋糕。筹划商议了一段时间,所有的计划都商量好了才发现我们没办法弄到钱。于是几个人商量着寻找创业基金,不行就贷款。
正规银行贷款并不容易。我们刚刚毕业,没有信用基础,没有单位,也没有可以抵押的资产。学校里各种贷款平台很多,但是良莠不齐,我们不敢接触。
有一次一个同学的校园贷借款还不起,被几个社会上的人来学校堵住要钱。如果不是全班同学一起上可能就被打了。在我眼里,那些人和黑社会差不多。越临近毕业,我压力越大,压力越大,越想打游戏。
那个恐吓电话以后,我好几次想换电话,但这个号码我已经用了九年,绑定各种信息,很多账户注册都是用的这个号码。但是实在骚扰的太厉害了,我数了下,最多的时候有十多家不同的公司。不得已我注册了一个新号码,告诉我经常联系的亲戚朋友。
我自己悄悄上网找律师咨询,咨询了几个,发现律师都含糊其辞,说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从来没有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后来我明白他们是想让我雇他们诉讼,反倒更加害怕,尤其受到威胁,就忍不住多想。
没办法,和我同学说了,同学说因为我没有同意,也不知情,不必承担法律责任。没事的。我才感觉好点。
后来那些电话仍然不断地打来,但拖得时间越久,我就不再当回事了。后来干脆就不接电话。
在接到那个短信的夜晚,我们忐忑不安地回了家。不想第二天早晨,又收到一条李滨本人去世的短信:
“李滨先生因负债压力过大,用煤气泄漏,在家中自杀身亡,望亲朋好友前来吊唁。“
我赶紧和王宇联系,他也刚刚收到同样的短信。我们都很疑惑,也很气愤,这些贷款公司太下作了。但又怕他真有什么事。他的电话还是联系不上。
几天之后,我们终于通过他的女朋友联系上了李滨。那天我们约在一个以前常去的烧烤摊。等了好一会儿他才来了。
他穿的衣服邋邋遢遢,松松垮垮,整个人显得没精打采。我们沉默着好久没有开口说话。
几杯酒下肚,王宇开口了:“兄弟,到底是咋回事,你也给我们说说。”
李滨眼睛呆呆地看着别处,半天。拿起杯子自己倒了一杯啤酒:“我不争气,给兄弟们添麻烦了。“说完一饮而尽。
“我擦,这都他妈不重要。爷还以为你死了。大半夜的哪有这样吓人的,我他妈打电话回去骂都找不到人。你说到底是啥梁子,兄弟们帮你搞定。这些人发这样短信造谣污蔑恐吓,他妈的祸不及妻儿老小。”
张宇把“吓”说成了“下”,要是平时我肯定开他玩笑,但当时我毫无反应,只想看看李滨的反应。“这样咱们得去告他们。”王宇把杯子往桌子上一墩。
李滨端起杯子,放下,拿起筷子,放下,又端起杯子,又放下。终于他拿起酒瓶子就着嘴巴咕嘟咕嘟一阵喝,啤酒顺着嘴巴流下来,胸前的体恤湿了一大片。他在脸上抹了一把,哭了。
“我这个事做得不好,全他妈毁了,也对不住弟兄们。“他又抹了一把脸说。
原来李滨参加工作后,每个月的工资很高,李滨他哥要结婚买房,家里压力也比较大。一开始他还拿钱回家补贴家用,减轻父母负担。他妈心疼他,说你把自己照顾好就行了,剩下的钱自己攒着结婚,家里不用你多操心。
后来李滨就真的不太往家拿钱了。与此同时,他去游戏厅玩游戏,一开始还挣点钱,后来就输,越输越多,把原来的一点积蓄都输光了。想扳回本儿,跟同学朋友借,没人借了就从网上贷款,结果连本带利越滚越多,根本就还不起。
他不敢和家里说,说了也没用。后来班也不上了,干脆住在游戏厅,网吧,工作也丢了。家也不能回。现在感觉自己特别迷茫,沮丧,没底气。
李滨边哭边说边喝,说到最后眼睛都直了。
最后我问他有啥打算。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那天我们吃到很晚,我劝他收手,现在收手还有机会。他也痛下决心,再也不玩了,“再玩人也不是了。”他说。以我对他的了解,我觉得他说了就会做到的。
但是后来听王宇说,他破罐子破摔又玩了几个月。居无定所,偶尔去这里那里借宿。
再后来就没有他的消息了。
那天一起吃完饭回去以后我很久都无法入睡。我想起我们四年级时第一次去游戏厅玩游戏还是我起的头。
那时候我们经济条件都不好,我拿上我妈给的早点钱带着他们跑进游戏厅。
后来,我们谁手里有了钱就一起去玩。李滨家里条件当然不好,但是他大伯疼他,经常给他零花钱。有一次他大伯给了他100块钱,我们拿上去游戏厅玩了一个星期。
最后一次玩被我妈发现了,她把我拽出来当街痛打一顿。
去游戏厅输钱太容易了,我们玩的还只是简单的老虎机,我亲眼看见一个人投了3000块钱,一把就没了。
我曾经怪怨过他,觉得他不经我同意滥用我的信息,给我造成困扰,但是现在,我常常假设如果小时候我不带他去游戏厅,是不是就没有后来的这些事。
我们是这么多年的发小。以前我们一起时曾经积极对生活做出计划,和所有的同龄人一样,我们希望遇到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孩,找一个好的工作,过幸福的生活。
现在,他的计划全被打乱了,而我正站在这个十字路口,不知该往哪里走。我突然想起那天晚上一个人出来的时候,街上空无一人,街灯昏暗冷漠,恍惚间我感到一种惶惑和恐惧。没有任何支撑,也没有希望。
我决心以后不再打游戏了。我暗下决心,绝不会向任何社会平台借贷,我以后只花自己能还得起的钱,在没有能力偿还前绝不借贷。
今年4月,我突然看到李滨发了朋友圈。一张图片,上面写了一句话:关键时刻才知道谁是真正帮你的人。
我一惊,那就说明他回来了。刚想给他打个电话,但我犹豫了一下:如果他愿意,就会联系我。否则他会以为我催着跟他要钱。
直到现在我还常常收到贷款公司的短信。但我一直不回。他们可能以为这个号码不用了,电话打得少了。现在基本上每天一两条信息。
我有时候拿出来看一看,发现最后只剩了一个公司的信息,想必其他公司都还完了。我为他感到欣慰,希望他能真的金盆洗手,重新回到生活的轨道上来。
也希望他尽快还我那几千块钱。
*根据当事人口述,李滨、王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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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吴建荣
编辑 | 李一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