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一只眼睛意味着什么?青春被阻断,陷入无底的自卑境地。在这样的状况下,作者选择了通过投资来证明自己,赚钱躺赢,重建自我。然而,剩下一只眼睛的视力也变得愈发模糊。
午睡醒来,我坐在宿舍床上揉眼睛,眼前像是蒙了一层雾,怎么也散不开。我以为是用眼过度引起视疲劳,撑到了放学回家。母亲带我去医院检查,确诊为原发性视网膜脱离伴脉络膜脱离,医生建议马上做手术,一家人才意识到不对劲。
2007年,高一开学第一周,我的右眼看不见了。
我从小身体不好,不像其他男生擅长运动,也不爱说话,受尽了排挤与霸凌。为了逃离这群人,我拼命学习,考入了省重点高中。初中,身边同学的偶像是周杰伦、林俊杰,而我想去全国最好的金融系读书,成为像巴菲特一样的投资大师。
我的父母是会计,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教我什么是资产、负债、利润。父亲属于国内最早的一批股民,常常给我讲巴菲特投资可口可乐的故事。父亲说我三岁时,看见电视上滚动播放股价,被那些红色绿色的数字吸引,能安静地坐上半天。
嘭,那只装着儿时梦想的气球,被突发的眼疾刺破。
为了救回这只眼睛,8个月内我做了三次手术,视网膜反复在术后脱离。手术是局部麻醉,每次躺在手术台上,我都能感受手术刀在眼睛里缓缓切割,几度痛到喊出声。
治疗过程中使用了大量激素类药物,破坏了免疫系统,我全身严重过敏,每周要去皮肤科治疗。眼睛之外的每一寸皮肤,逐步溃烂,变得血肉模糊。旧伤口愈合结痂后,伴随着抓挠掉落的皮屑和不断渗出的浓水,奇痒无比。涂一次药,需要一个多小时。来不及擦拭的液体凝成一层膜,整张脸紧绷着,稍做表情就会扯动痛感神经。
我变成了一个怪物。以前有人来我家做客,经常对自家孩子说:“哥哥成绩好,你要像哥哥学习。”如今小朋友被我的样貌吓得躲在父母身后,大人们尴尬地笑了笑,不再说什么。我开始刻意避开能反光的物品。镜子里的那个人,连自己都觉得恶心。
考虑到我的身体状况,一家人不打算再做第四次手术。做决定的那天下午,父母各自坐在沙发的一角,拧着眉头,沉默良久。我假装乐观地安慰他们:“至少我还有一只正常的眼睛。”
可放弃右眼后,我未能如愿回学校上学。皮肤剧烈的瘙痒与疼痛,让我长期整晚无法入睡。我变得易怒,常常摔东西,冲着父母发脾气。半夜,母亲发现我坐在床沿发疯一般挠自己,心疼地抓住我的手。我推开她,更用力地抓挠,吼道:“不用你管!”她只能叹气离开。
老师允许我半休学在家,考试时到场即可。偶尔状态好一点,我会去上一天课。碰巧政治老师讲到货币、通货膨胀那一小节,很多同学昏昏欲睡,我却觉得有趣,只是不再想起关于投资的人生理想。
大多数时候,我很难再集中精神学习,沉迷于网络小说、电影、吉他,逃避现实。一向对我成绩要求严格的父母,不再对我的学业有过多期待。
2010年,我到广州读大学,过敏的身体、讨厌的专业,让我陷入抑郁。我愤恨命运的不公,每天逃课、打游戏,挂了好几科。
学期末,辅导员把挂科的学生叫到办公室,说:“天天浪费生命和父母的钱,有意义吗?你们出去简直是丢学校的脸,不想读就退学!”
我抬起头问她:“老师,你的人生意义是什么?人反正要死,这些努力你觉得有意义吗?”我的话让辅导员下不来台,见她哑口无言,我有些得意,继续自顾自地说着奇怪的话。其他同学当看热闹,在一旁偷笑。
那段时间,我经常想到死亡。趁舍友出门上课,我坐在阳台边,腿伸到外面晃荡。只要再往前挪一挪,这些痛苦就能结束。父母是我唯一的寄托,我每晚都在宿舍跟家里视频,激动时会大骂医生,责怪父母为何要生下我。他们流着泪安抚我,从不与我置气,第二天照常发来视频邀请。
舍友说我这样是“娇生惯养,没断奶”,加上作息习惯不一样,我们常发生冲突。不用生活在一起的社团同学,反而因爱好与我相近,成了朋友。
在朋友面前,我才能放松地聊天。大二下学期,一次聚餐,我遇到了小莲。小莲面对满脸疮口的我,没有流露出嫌弃,知道我会弹吉他,还提出让我教她。我们聊得很尽兴,饭店打烊后,互相留下联系方式,回宿舍继续通电话。我已经忘了那天晚上聊了些什么,却依然记得我站在宿舍楼道,握着发烫的手机,开心了许久。
在其他人眼里,我自暴自弃、不务正业,小莲却乐意听我聊电影、书,和我探讨人生。她让我感受到了长久缺失的认同与关心。后来我到其他城市看病,好几天没回学校,小莲在电话里告诉我:“你不在的这几天,我心里空落落的。”
在我最消沉的时候,小莲选择了和我在一起。她凭着本能对我好,陪我去看皮肤科,帮我给背上的疮口擦药。她的阳光和善良,冲散了我心中的阴霾。我不再一个人躲在宿舍里,每天和她去图书馆,像普通情侣一样约会。
小莲专业成绩优异,有修双学位的资格,她选择了投资经济学。周末陪她上了几次课后,我渐渐找回了对投资的兴趣。有时候小莲偷懒不想上课,我照样准时去教室。我找来老师推荐的专业书籍,看完后,又将图书馆排行靠前的投资类书籍借走。
在父母无意识的财商教育中长大,相关知识我学起来很快,不懂的就找老师问。和老师熟了,他鼓励我向大家分享读书心得。得到认可后,我参加了校模拟炒股比赛,拿到了不错的名次。这是我生病以来,最充实快乐的一段时光。
我主动跟父母说起人生规划,毕业后打算从事证券行业。我的精神状态转好,父母渐渐宽慰,与我分享他们的经验,说懂财务对投资有帮助,还鼓励我考注册会计师。
放弃治疗右眼之前,医生曾提醒,左眼随时都有发病的可能。在我就快忘记这颗定时炸弹时,它爆炸了。
大三刚开学,我和小莲约会逛街,走在路上突然看不清路边的招牌。我问小莲:“这一带是暑假换招牌了吗?”小莲摇摇头,她的脸也变得模糊。我一下慌了神,大脑一片空白,不停地说:“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
我像一个木头人,什么都做不了,只知道抓住小莲的手,紧紧跟着她。我们到了医院,检查出左眼黄斑劈裂,医生说:“很严重,不小心打一个喷嚏就有失明的危险。”那一刻,我彻底坠入了黑暗,害怕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小莲冷静地帮我联系父母,安抚我的情绪,替我订机票、收拾行李、带我吃饭。
第二天,父母带我到北京同仁医院就诊,左眼又检查出青光眼——终生无法彻底治愈,需要长期用药,随时可能暴盲。医生建议保守治疗,暂时不要冒险做手术。我说服自己,接受糟糕的诊断结果。趁还能看得见,我开始提前练习闭眼走路、吃饭,尽量不看手机,生怕一睁眼,它的使用寿命就少一点。
回到学校后,我常常感冒、皮肤感染发炎,每天失眠,像是在经历又一个轮回。原本外观完好的右眼开始萎缩,黑色的眼珠逐渐泛白、外斜。2013年11月,我的左眼视力只剩下0.2,无法再看纸质书,只能用kindle调成二号字来阅读,电脑屏幕显示比例要放大至400%,逐渐用音频替代视觉内容。
为了治病,我搬离了宿舍,租住在学校附近。房子是小莲找的,一个小单间,父亲辞职后来广州照顾我,陪我蜗居在这里。父亲成了我的眼睛,每天熬药、做饭、上药,定期带我复诊。母亲成了家里唯一的经济支柱。
小莲下课后,来出租屋找我,换洗那些被浓水反复弄脏的床单、衣服。我用过的毛巾搭在床头,她直接拿去擦脸,不嫌我脏。一起吃饭时,父亲常感慨:“这姑娘太好了。”
病痛折磨得我喘不过气。当所有人都在围着我转,我并不领情,经常发脾气。我并未在意,父亲失去工作,整天守着生病的儿子,也很压抑。小莲兼顾两个学位,为了我挂科补考的事,替我上课记笔记。她打算考研,我却泼冷水说“没前途”。
房间里的气氛偶有缓和。在我考证券从业资格证期间,我们三人边吃饭边讨论,“老股民”父亲一说起中国股市的奇闻轶事,就停不下来。
有时候,我会和父亲一起躺在床上,听着有声小说,消磨难以入眠的时间。冷静下来,我才发现,曾经爱听唱片、追潮流买第一代iPhone的父亲,早在我右眼失明那一年就消失了。父亲后来告诉我,“你生病之后,我没有一天开心过。”
毕业后,我回家养病,小莲备战考研,我们开始异地恋。不用考试和工作,我的生活失去了目标。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思考“我为什么要活着?我能做什么?我有什么价值?”我看了很多哲学、心理学的书,听励志音频,仍然找不到答案,在虚无和焦虑中荒废时间。
2014年9月,一天中午,父亲正在电脑前看股市,母亲下班回来,凑过去讨论,俩人观点不一,争了起来。我嫌他们吵,随口插嘴了几句。母亲见我难得有兴致,说得还挺像回事,提出:“我给你点钱,你帮我玩一玩吧。”
当时正值牛市启动前期,父母带我去证券公司开户,给了我第一桶金。
和很多刚入市的股民一样,我只会炒概念、追题材、追涨杀跌,干过“觉得这支股票名字好听就买”的傻事。每天晚上不睡觉,看财经新闻,逛股票论坛,研究K线图,寻找所谓的投资机会。到了交易时间,盯着股价,用意念希望自己买的股票能涨停,幻想一夜暴富。
我开始重读专业财务书籍,研究巴菲特、彼得·林奇等大师如何做投资。两三个月后,逐渐看出一些投资的门道,学会了分析一家公司的主营业务和财务指标。
图|我的阅读器
股市小白碰运气遇到牛市,买什么都涨,我一度以为自己是股神,没把相关知识当回事。炒股很像我喜欢的游戏三国杀,即时的反馈,带给我前所未有的快感。有时候股票跌了,我又会焦虑得睡不着觉,一遍遍向父母、小莲念叨,怪医生,怪学校,怪一切。他们实在听烦了才说:“你这人怎么这样,炒股亏了不找自己原因。”
2015年6月,股灾降临,A股持续性暴跌。还未从牛市的兴奋中反应过来的股民,被打蒙了,哀鸿遍野。由于我此前盈利颇丰,加上担心牛市就此结束,卖出了大部分仓位,在股灾中幸存下来。
我事后反思,以自己目前的投资水平,无法在股市长期盈利。8月,我在投资社区雪球结识了一位擅长数据、逻辑的导师,开始更系统地学习炒股。导师知道了我的情况后,鼓励我:“年纪轻轻不要轻易绝望。”
时隔八年,我找回了曾经的梦想,决心将投资当做事业认真对待。这期间,我的心思很少放在恋爱上。和小莲视频时,明显感觉到两个人都没话聊。如果说陪伴在爱情里很重要,我并不是一个称职的男友。小莲提过几次分手,这段感情因我的挽留勉强维系着。
小莲考研失败后,到一家量化基金公司工作,迫切需要学习。而我已经入市一年,积攒了一些经验。这一次,投资拯救了爱情。我们有了新的共同话题,一起参加投资训练营,我更有动力做好投资了。
2016年初,股市熔断,千股跌停,我经历了投资生涯最大的危机。由于判断失误,我的总资产三天缩水26%。我气得直接关了账户,不想面对这摊残局,靠打游戏、看游戏直播度日。
我又成了一副病恹恹的颓废模样,和小莲刚缓和的关系,再次出现裂痕。国庆假期前,我买好机票,打算去看小莲,她告诉我,她和一位男同事在一起了。我后来才明白,击碎这段感情的不是简单的陪伴缺失,而是我多年的消极,早已让她身心俱疲。
遭受了双重打击,我尝试多出门参加饭局,认识了一些新朋友,听他们聊音乐、感情。朋友知道我行动不便,开车接送我,点餐时让我来决定,以免点到加重过敏的食材。这些善意与关心,让我清醒过来,决心重回股市。
当时,我相信作家格拉德威尔的“一万小时定律”,时间能换来成功,于是每天至少花8小时研究股市,做数据分析,大量阅读公司财报和相关研报,一年下来,看过的报告不下万份。同时定性分析商业模式、行业发展前景、市场情绪、人性的弱点等。初步形成了自己的交易体系后,在2017年获得了数十万的收益。
2018年,青光眼病情恶化,我不能像之前那样,疯狂地吸收信息。做了手术,最终只保住了0.05的视力。黄斑劈裂扩大成了裂孔,看东西出现变形,电脑显示屏在我眼里就像一块弯曲的西瓜皮。盯着放大至500%的屏幕,我的鼻子几乎要贴上去,电脑散发着热气,刺激着这张过敏的脸。
图|2018年,在医院等候手术
也许是从投资中获得了价值感,身处深渊,我不再任由自己往下坠。一番摸索后,我决定更专注一点,把几家公司吃透,在熊市以亏损不到5%平稳度过。相比以前,运气成分少了很多。
过去两年,我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自由职业者,日常工作是做投资,以“躺赢君”为名在雪球写财经专栏,被同样喜欢投资的读者看见。最初设想的直线人生,在曲折中抵达彼岸。
我终于可以理性看待疾病和生活。不能磕着碰着,于是时刻小心翼翼,慢慢走路;出门见朋友,要避开强光,逐渐接受了“男生打伞很优雅”的设定;不能剧烈运动,就在家缓慢地骑单车,过敏减轻了许多。
去年,我很喜欢的《千与千寻》重映,我决定冒险一次。在黑暗环境中,眼压会升高,但大银幕对我的视力很友好。忐忑地看完后,没有发生任何意外。我很庆幸,我还有一只眼睛,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无论是看电影,还是做投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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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周博宇
编辑| 成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