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吧台是晦暗不清的,是都市里的情绪渡口,往来着形形色色的人。作为酒吧前台,我曾在那里看见过深不见底的寂寞。
我大一大二的时候过得非常惨,以自我为中心的惨。因为我没有如妈妈所愿去读医学院,她一怒之下,只给我交学费,不给我生活费。
白天要上课,我就周末去当野模——模特公司的临时工,薪水很低,但不会对你进行三围的全方位要求,也不要你吃了饭抠喉咙,主要是大秀凑人数。完了领了工资,老模特就带着我们一起杀酒吧,反正是周末,妆还是毛戈平画的,不去跳个舞怎么行。
那时候是2005年,重庆夜生活最歌舞升平、光怪陆离的时间。我们去的是解放碑的得意世界。得意世界本来是一个建材城,但是建材商人们并未占领整栋楼,整个得意世界的一楼和负一楼,在建材市场结束营业以后才亮起灯,撑起夜晚的另一个世界。
我捂紧钱包,心里想的是如果要我消费就离开。这种抠抠搜搜的惨状,使我进入酒吧以后,看了一会儿热闹,就注意到了招聘启事。
我直接找到大堂经理,他打量了我就喊我直接来上班。做服务员很简单,下午没课的时候我会早点到,提前吃个晚饭,四点多到场子里,大堂经理会给我们分台号,统计今天有几个人上班,然后我们开始铺桌布,摆台。
酒吧的营业时间是从下午四点,到凌晨两点。大部分熟客,精准地随着音乐播放而来,随着音乐停止而去。像浪潮,不过是酒精浸透的浪潮。人喝醉了以后像宝宝,再加上浸透了酒精,可以说像个无忧无虑的海绵宝宝。
我做了一段时间服务员,就被调到了吧台。我并不会调酒,是因为我们经理发现了我的一个闪光点,我善于倾听别人的破事,而且从不judge。我才十九岁,深陷没钱的泥潭,我能judge出个什么来。不管怎样,我得到了很多寂寞如海的客户的信赖。
当时流行芝华士和黑方威士忌,老客人来,都是买一瓶,几百块,喝不完可以存着,随时来,随时醉。在吧台上班,也不需要收拾杯盘,我每天要做的就是站在那里接收负能量。
很多很多年以后,我坐在德国一家酒吧,跟外国朋友摆龙门阵的时候,我指着吧台给他说,那是一个很长的吧台。我说:“你知道吗?在中国,吧台是寂寞集中地,坐满了一个人来的客户。你看这里,根本就没有单独来的客户。人们最少都是两个两个的来,也几乎没有人会跟酒保说话。”
他看了一圈儿:“哎,真的是这样,为什么呢?”我说可能是文化不同,听说日本的居酒屋,也都是一些中年男人下了班自己去喝一杯的地方。他说:“听起来好惨。”
我说:“你们才惨呢,都不敢面对自己的寂寞,非要朋友陪着才可以去酒吧。我们亚洲人,携寂寞而行。”他笑着跟我碰杯:“哇,携寂寞而行,听起来好酷啊。”
实际上一点都不酷。
我记得有天晚上,来了一个穿着卡通狗狗拖鞋、棉睡衣的男人。保安没有拦住他,因此他肯定是开了很好的车。
你是在梦游吗大哥?我心里这么想但是不敢问。他坐下就开始发呆,我过去给他酒水单子,他点了一整瓶黑方威士忌,打开盖子,“吨吨吨”地开始喝。
这种自杀式饮酒法,作为旁观者看着很爽,他一会儿就喝完了,我问他:“再来一瓶吗?”他点点头。
开到第三瓶,大堂经理过来扯着我的耳朵,悄悄给我普法:“小王,这个人要是死在这里了,我们店是要付法律责任的,你也跑不了!”
我停下了准备开酒的罪恶的手,转而开始人道关怀,问卡通狗狗拖鞋男:“你还好吧?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其实我痛恨这两个问题。每次我这样讲,都会收获一堆负能量,而我的年龄完全不足以理解的事情。人们总是很容易对陌生人倾吐衷肠,这句话再深加工一点,人们总是很容易对陌生的女大学生倾吐衷肠。其实也是欺负你年纪小,听不懂。很多年以后,觉得能够说出来已经很不错了。
有很多人,有表达的欲望却无法表达自己,转而对时事政治、别的国家、别人的破事大肆表达。每当看到这种人,我就会想真挺惨的。能够表达自己的人,无非是寂寞而已,你无法表达自己,讲出口的话统统变成了“请来看看我”,是真的挺惨。
他从棉睡衣里摸出来几张皱巴巴的纸,甩在吧台上,我拿过来看标题,离婚协议书。这种东西只需要看标题就可以了,我问他:“你离婚了吗,不高兴吗?”我也遇到过来酒吧庆祝自己离婚的。
卡通狗狗拖鞋男摇摇头,说:“十二年了,我跟她在一起十二年了,娃儿也有了,前几年我沉迷打麻将,她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见我实在不改就带着娃儿离家出走了。走了三年,我从来没有换过家里的锁,也一直在往她卡里打钱,希望她有一天会回来。我今天收到的,她寄给我的。她要再婚了,喊我签字她好走程序。我还是想她,想她和娃儿能够回我身边,我可以一直等。离了婚我也要等,反正这三年我也没耍朋友。我真的很爱她。”
我说:“那你还在打麻将没有?”
他顿了一下:“还在打。”“吨吨吨”,开始喝第三瓶。
印象中还有一个非常诡异的客人。他坐吧台下面的小桌子,总是带着一个很高大的男人一路,两人全程无交流。
我粗略推断这个高大男是司机,或者打手。那时候重庆有很多江湖大哥,但这个人显然不是,他戴着眼镜,总是穿同样一件登山服,喜欢坐在下面角落里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为了让工作人员不嫌弃他,总是买最贵的酒。
有一天,他叫一个服务员到吧台来喊我,我下去,他给了我一小叠100块钱。他说:“我看到你在咳嗽,去买点止咳糖浆吧。”
我数了数钱,一共有七百。我说我咳嗽是因为有客人在吧台抽烟:“我没有生病,再说这个钱也太多了。”我拿了100块,给回他六百。
他说:“你是大学生,来这里打工的,你拿着吧,自己买点别的东西吧。”大堂经理这个大嘴巴,不要随便给看起来像变态的人讲我的事啊,但也没什么好怕,因为我一无所有。被这种怪人缠上,最多也就是跟踪我吧。我心里这样想。
我问他:“你总是一个人来为什么不坐吧台呀?”他说:“你真是目光敏锐,小刘只是我的司机。”这么高大,小刘应该叫巨刘,我说他看起来真的不像是司机。他说:“不愧是大学生,其实小刘还肩负着保护我的工作。”
我心想,保护?你从来都是穿同一件外套,看起来一年不洗澡,真的会有人抢你吗?他说:“我喜欢坐在角落,因为我喜欢在暗处观察别人,这也是为什么我看到你一直在咳嗽,所以以为你生病了。但有的时候,我会观察到一些不想被人观察的人,那么可能就会有人找我麻烦。所以我就需要小刘。”
我问他观察别人开心吗?他说:“这很有乐趣。我会看他们,然后猜测他们的生活、工作、平时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说跟人家聊天也可以知道别人身上发生的事。
他笑了,说这个不一样:“有的人你观察久了,就可以揣摩他下一步的动作、说话,你不用真正跟人接触就可以了解一个人,很有意思的。”我无法理解,他对我摆摆手,意思是退下吧。我揣着700块钱不义之财回到了我的吧台。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越来越铁石心肠。因为每天来的人都不一样,一直保持对人的兴趣也很难,更不要说别人的人生跟我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我们这个酒吧,一瓶啤酒八十,我要是面带笑容乖乖听人讲话,找补的二十就会给我。每天二十元累积二十元,就能弥补我心里每天听这些破事造成的伤害。
也有很年轻的客户,他的名字叫李南鑫。李南鑫不仅是我工作的酒吧的老客户,也是几乎每一个得意世界酒吧的老客户。这说明了他很有钱,也说明了他几乎每一天晚上都在酒吧里度过。
我第一次见到李南鑫是他叔叔带他来的,他叔叔是建材商,从属于江浙党。李南鑫那会儿刚来重庆不久,一看就是初生牛犊,有钱的牛犊。
不可能一直跟着叔叔混迹江湖,没几天,李南鑫就自己找了几个小弟,闯荡得意世界。这种小弟,就是我们说的牛皮党,年轻,聪明,嘴甜手贪,喜欢和公子哥一起玩,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但是总能骗到女孩,喜欢吹牛,捧臭脚,最后向公子哥借一笔钱人间蒸发。
李南鑫就是那个冤大头公子哥,不过这个好像没有损害到他,李南鑫走入酒吧,这些牛皮党小弟会跟经理和DJ打好招呼,在LED大屏幕上,打出“南鑫你好!”的字样,并把他向浪潮一样涌到位置最好的桌子,并且迅速打电话,叫来一些身份不明的漂亮女郎,陪着李南鑫喝酒,喝时聚,聚完散。
这些牛皮党小弟,承担着吹捧李南鑫,和保护李南鑫与世隔绝的“工作”,李南鑫很享受吗?我看他也不喜欢这些人,但他更不喜欢的,就是自己一个人。
他从小没有过过穷日子,大学毕业证是爸爸花钱买的,这件事情他还很得意。由于智商不适合接管家里的产业,被爸爸发配到重庆管理分公司。美其名曰管理,其实就是财务给他打电话叫他过去签字的时候才去,除此之外所有时间都在玩。
我唯一知道的他自己愿意的工作,就是拿零用钱买了一个废品回收站,没想到收入还可以。然后他又买了两个废品回收站,和一个洗车场。
不知道多少人跟李南鑫借了钱,还不还他也无所谓。李南鑫认为有钱带给他最大的好处就是不怕打击,而且把不同的人推到他面前任他挑选。他身边的人总是走马灯的换了一批又一批。
李南鑫有一段时间迷上了斗地主,付钱给我们陪他玩,我们输了不用给钱,他输了翻倍给我们。打牌期间的零食、外卖全包。即使这样,我们也经常拒绝他的打牌要求,因为我们要上班。
然后他开始找女朋友,都在酒吧里面找,女孩子们除了用他的钱之外,也不会做伤害他的事情。李南鑫对我说过一段发自肺腑的话:“我这个人所有的优点,就是有钱。她要是看上了我的钱,也就是看上了我本人,要不然她怎么没有看上别人的钱。”
我当时年纪还小,对这种闻所未闻的价值观五体投地。
再后来,家里人准备给李南鑫配婚,找了一个书香门第的女孩,把照片寄到重庆给他。李南鑫非常喜欢,但女孩收到他的照片和个人介绍,听说在家以泪洗面,要逃婚。李南鑫在重庆的女朋友,听说他要婚配了,也以泪洗面。
李南鑫觉得要不就娶现在酒吧找的女朋友吧,至少她很喜欢他,于是带着这个女娃飞回去见爹妈。爹妈看到儿子自主选择的女朋友(爹妈普通,工作是在酒吧跳舞),也以泪洗面。
以一己之力,造成了所有人以泪洗面的局面。李南鑫只能又飞回重庆,租了个在酒吧旁边的酒店,逃避现实生活。
那时,我和其他在酒吧工作的女孩,在酒吧旁合租了一套房。李南鑫全天24小时都来粘我们。最早来,最后一个走。在进入酒吧前,从早上起来就给我们打电话,问要不要吃早午饭,想去哪里吃饭,他买单,下午想不想逛街。他长期住酒店没有更换的衣服,需要全部重新买。我说回家拿不行吗,他说:“不行!这样保姆就会知道我的行踪,通知我爸爸。”
我们作为陪逛,他也会给我们买东西。如果离上班还有时间,他就叫我们打牌,输赢都是他给钱。
我不理解李南鑫,也没问过他。他的人生不是我的人生,即使用原封不动的心感应他的内心,我大概也不能够有任何共鸣。在我看来,李南鑫从头到尾,都是自己一个人,与寂寞共舞。
最后,他还是回了江浙老家,你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过父母之媒的五指山。我们也断了联系。
妈妈虽然没有能够成功逼我学医,但是她的置身事外价值观传承给了我,虽然年纪还小,但我不会对具体某件事、某个人产生多余的想法而影响我自己。
大堂经理认为我真是适合做服务行业的人才,我不会跟客户做朋友,也不会蠢到以为他们把我当朋友。
曾经有过一个客人,知道我的学校后,提着水果和花,跑来学校看我,也有可能是为了确认我真的是女大学生。我在打篮球,他坐在场边,看我打了一下午篮球,然后就走掉了。
我只是觉得,大家都好寂寞,寂寞到各有各的颜色。在这种寂寞的衬托下,有点苦中作乐的意思,有点神性。寂寞就是我们的神性。
得出这样结论的时候,我已经34岁了。第一次我和男朋友去吃饭的时候,他观察我,然后问:“为什么你喝水的时候,要把舌头伸出来垫在杯沿?”
我说以前读大学的时候,在酒吧当过服务员,要自己洗杯子。杯子上的口红印很难洗,所以,自己当客人的时候,考虑到别人要洗杯子,就开始这样喝水。他说:“但现在有洗碗机了啊。”我说知道,可是改不过来了。他笑着说:“好像小狗啊。”
于是后来,再有人观察我,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喝水的时候,我就说:“你看过小狗喝水吗?我以前学我们家狗喝水,就一直这样喝水。”
这样讲当然很牵强,但是对方总会笑。效果达到就行了,年纪大了就会有选择性地讲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这种非常次要的就没有必要讲。不像在吧台,借助酒精,再面对一个今天见了或许就再也不会见到的酒保,人们会放下防备,讲一些乱七八糟的话,把自己灌醉。
在吧台上班的最后几个月,我又见到了卡通狗狗拖鞋男。上身还是一套棉睡衣,好像这是他的生活遭遇重大变故的专属装扮。
他在吧台坐下,招手叫我,买了一瓶黑方威士忌,我开了单子叫服务员去拿酒。这一次不用大堂经理提醒,我已经把人道关怀问题提上了桌面,问他:“你还好吧?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他说:“离完婚以后,我整个人都不好了,就经常去桑拿洗浴中心,认识了一个特别好的女孩。”然后和我讲了女孩的身高相貌、长相家世,两人的相恋经过。“我给了她我家钥匙,希望她搬过来跟我一起住,我以为我可以放下前妻,重新生活了。”
我问:“然后呢?”
他说:“然后那女的扫荡了我的家,还拿了我二十万,跑了。我觉得这是我没有等待前妻的报应,我现在还是,乖乖等她回来。”我心想,但现在两个女的都有你家门钥匙啊。
酒来了,他拿起来“吨吨吨”,第一瓶。
- END -
撰文 | 王夤
编辑 | 张舒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