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取城之战”:吉川经家舍身就义的真相是什么?

本(七)月二十七日秀吉军败北了。事已至此,秀吉军撤出本城(鸟取城)之战事也是时间问题了,即便还需支撑下去,但我已命令城中上下不容松懈,我城当下坚固,请放心吧。

这是天正九年(1581)七月底,守备因幡国鸟取城(今.鸟取县鸟取市)的大将·吉川经家写信给毛利家的书信节录。相信让不少读者感到困惑的是,为何在此信发出三个月后便因为鸟取城陷入绝境,被迫以自杀,向秀吉换取鸟取城城兵性命的吉川经家,会如此乐观地觉得鸟取城的战事将会顺利落幕?

事实上,三木城之战里,我们不少人都受到电视节目或小说等影响,对于秀吉“三大征”的了解,是秀吉以压倒性的物资战,迫使一个又一个敌人陷入困境,继而斩获胜利。

然而,实际的情况其实更为迂回曲折,绝非秀吉顺利取胜的剧本。而比起三木城之战,本文将要谈及的鸟取城之战,迂回曲折的情况和壮烈程度更加是比三木城之战有过之而无不及。

得而后失

鸟取城之战可说是战国时代晚期,山阴地区自十多年前的月山富田城之战以来,历时较长,而且牵涉甚广的一场大战。这一切的问题均起点于天正八年(1580年)。

秀吉于同年正月攻破播磨国三木城,并迫使别所长治等人切腹自杀后,马不停蹄的将兵锋指向了播磨国中、西部,打开进入备前国和备中国(今.冈山县)之路。

同年三月,攻破播磨国英贺、宍粟两地,完成征服该国的攻略后,秀吉决定先转向东北面的但马国和因幡国。当时,秀吉早已派出胞弟.羽柴秀长,联同重臣蜂须贺正胜和宫部继润等人大致平定了但马,与当地选择倒向织田政权的领主们取得联络,随即攻入西边的因幡国,直指该国的中心.鸟取城。

当时因幡国的西半部本已属于亲毛利家的阵营,原本统治当地的名门、当时鸟取城城主.山名丰国(禅高入道)与他的家臣们在毛利家的指示下,打算挟持鸟取城的天险,殊死抵抗秀吉,换取时间等待毛利家的援军前来。毛利家为了安全计,将山名丰国以及各家臣的人质安置在鸟取城西端的鹿野城,再派家臣守住鹿野城,兼备保护和监视的目的。

然而,在秀吉率领的大军狂攻和包围下,鸟取城和鹿野城在六月中先后失守,秀吉顺利接收了山名家君臣和人质,将他们分别安置在附近的诸个城池之中,又将鹿野城交给了当地的盟友领主.龟井兹矩。

这样看来,因幡的攻略已经顺利完成,只待毛利家回应秀吉。然而,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秀吉暂时收下的因幡国没有安定下来。同年八月,山名家臣森下道与和中村春实为首的部分山名家臣要求主君山名丰国恢复跟毛利家合作,甚至不惜放弃人质,也决定与秀吉为敌。

然而,森下和中村的要求没有获得山名丰国的接纳,最终谈不拢之下,丰国带着少量近臣离开了因幡,到京都向织田信长诉苦;而因幡国内的毛利派再次联合起动,使秀吉刚拿下的成果瞬间掉去大半。

强援入城

九月底,秀吉再派军镇压了鸟取城以外的各个据点,接着再次准备重新围攻鸟取城的军事准备。为了既安抚又震慑因幡国内的敌我双方,秀吉高调地对该地领主声称主君.织田信长将在翌年亲征至因幡,与当地和邻国的毛利军决一死战。

当然,秀吉也不只做宣传工作,不干实事的人。第一次攻击因幡国时作出猛烈攻击,表面上打下了该国,但秀吉离开后旋即打回原型。秀吉吸取了教训,改行怀柔政策,对该地愿意跟从秀吉和织田家的村落和领主提出各种优待政策,又下令跟随的领主要善待百姓和小领主,防止因幡国内再次出现大规模的不稳。

当然,另一边的鸟取城和背后的毛利家也不敢待慢。尤其是听到织田信长有可能亲临阵前,人心动摇之大可想而知。于是,属于事情本因的森下和中村为首的山名家臣为了确保获得毛利家的支援,向毛利辉元和吉川元春要求派出可靠的将才进入鸟取城坐阵。

结果,毛利家派出的,就是吉川家的骨干分子吉川经家。当然,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揽上足利义昭在身上的毛利家上下都明白,织田信长登上历史舞台以来的战事,以及秀吉杀入中国地区以来,三木城之战、有冈城之战等消息,毛利家都不会陌生。

因此,与秀吉和信长对战的工作,具有一定程度的风险。也因为这个原因,经家的父亲.吉川经安为此也曾感到大为不安。对此,经家说:

赴因幡国这种大国的差事我都不接受的话,那么以后(毛利家指派)不想面对的事,也终究是逃不了的。

接着,除了机会来到外,经家也道出了自己心中的功名心和使命感:

到因幡国之事,实乃名誉之事,从地点和该城(鸟取城)而言,我能脱颖而出被选中,实在是求之不得。通过我的努力,使当家(毛利家)的战事顺利取胜,我也将留名于世。

相反,我把因(幡)伯(耆)两国的胜利毁于一旦,那么毛利家(对信长的)战事也将受到牵连。到了那种状态时,我身死何处将无分别。

想到这样,这次我立于当家与京都(织田家)交战之地,在扬名于日本的名城鸟取,为当家效命,留名于后世,此事于古今未来都是求之不得的。

就这样,经家便在翌天正九年三月率兵进入了鸟取城,等待织田信长和羽柴秀吉的到来。可是,双方预期的顶级大战并没有如期发生。天正九年当时,信长因为要支援盟友德川家康,对应甲斐的武田胜赖出征远江,因此,秀吉高调声张的“信长亲征”自然也不了了之。

“鸟取之饥杀”传说

事到如今,秀吉除了不再提起信长之外,更重要的就是在信长东征时,赶快地拿下鸟取城和因幡国,再向毛利家作出打击,以便向信长请功表忠。

不过,秀吉顶着这个任务,必须作出万全的准备。实际上,秀吉早在第一次攻略因幡时,便已经开始作好准备。

目前,我们听到的说法是,秀吉为了困死鸟取城,一方面将周边的粮食买下来,一方面又阻止毛利家支援鸟取城,最终成就了所谓的“鸟取之饥杀”传说。不过,事实上并非如此。

一方面,从现有史料里,没有发现秀吉有大量收购粮食的记载,反而从天正八年开始,秀吉便开始从山阳、山阴各地调集粮食,并且运到因幡。

那是因为因幡、但马和伯耆三国一带自天正元年前后以来,都一直处于大小的战乱状态,农耕不能顺利进行,继而引起粮食不足的问题一直困扰著当地。就连吉川经家到达后,也立即意识到粮食不足的问题,早就作出囤积粮食的准备。

换言之,第二次鸟取城之战就是一场消耗战,以及是一场耐力战,更是一场比较双方物流能力高低的对决。这样的交战比的除了耐力,更重要的还有交战双方的底子。

说到这里,不难想像占据京都等先进地域的织田家自然占了优势,加上秀吉早就准备好,自然相对有优势。除了军粮,兵器、弹药等军事用品也一应陆续送达战场。另一边的吉川经家当然也没有打算就此斗下去,不仅与宗家吉川元春取得联系,意图攻下位于因幡西边,伯耆国东面的羽衣石城,确保打通毛利家从西面而来的补给线。

然而,因、伯、但三国的粮食不足问题持续,甚至已经影响到鸟取城内的士气,当然,据经家向毛利家的报告,秀吉方的鹿野、羽衣石城也面临有这个问题,不过,前面提到秀吉早已有所准备,而且在第一次攻下鹿野、鸟取时,便下令夺走了两地城下的农作物。换言之,吉川经家前来接手的时候,鸟取城周边已经处于较为不利的状态。

即便如此,进入鸟取城后,经家也进行了一系列的盘算和预测,包括经家推测信长率军前来的话,大约是在天正九年的八、九月之间,又认为只要守住鸟取城,支撑到十月左右,直至冬季到来。到时候织田军只要攻不下鸟取城,便必然退兵,这样便可渡过鸟取城最大的难关,为毛利家的援军到来争取最多的时间。

当然,经家除了自己想办法和推演敌对阵营的打法外,也不忘去信请求主君.毛利辉元和吉川元春赶快输送粮食。我们从史实结果知道,经家的算盘没有打响,粮食短缺一直没有解决,直至人亡城陷。

不过,这并不是因为一般所说的那样,因为秀吉买断了所有粮食,毛利家的确在努力筹措粮食。经家的老父.吉川经安甚至为了儿子的安危,自出私财给毛利家去购买粮食,毛利家负责山阴战线的大将.吉川元春也派出长子吉川元长到达伯耆国,以图打通进入因幡国的通道,又派出援军进入鸟取城,以保士气不至下滑。

鸟取城的悲剧

可是,秀吉也不可能任由经家如愿的。进入七月,秀吉全力加紧对鸟取城的围困,如同三木城之战以及第一次攻入因幡一样,秀吉在鸟取城的周围筑起了十多个堡寨,而且调集了因、但、播三国的兵力,誓要一举拿下鸟取城。另外,秀吉又指示羽衣石城的南条元续和鹿野城的龟井兹矩要紧守岗位,不可被吉川元长有机可乘。

同月,秀吉胞弟秀长从但马进入鸟取城外湾,阻止毛利军循海路送来支援,而秀吉也率兵开始收紧对鸟取城的包围网,使鸟取城完全与外界失去联系。虽然起初攻击鸟取城外围的支城出现败绩,使经家和毛利家觉得危机未至(详见本文初头的经家书信),但到了九月,鸟取城内粮食见底,鸟取城内陷入了极大恐慌。

据《信长公记》记载,当时城内还有城下居住的百姓一起逃入城中,当粮食见底后,可以吃的东西也吃尽,想逃出城外,又被秀吉军布置在城外的防栅所阻,完全无法离开,最终只能城内自相残杀而食。这种在现代角度足以称为“人道灾难”的悲剧即使在战国时代也足以使人为之震撼。即使是《信长公记》的作者太田牛一也说:

骨瘦如柴,气衰力弱的男女像饿鬼一样走到栅栏处,焦躁不已地大叫“救命”、“让我离开”,其嘶叫之惨状,悲哀的情景,实在无法惨不忍睹。

面对如此困境,城将吉川经家在九月份向秀吉方提出以自己切腹来换取秀吉放过城中兵民的性命。可是,秀吉起初严拒了经家的请求,坚持要城破人亡。一个月后,秀吉改变主意,赞扬经家临危受命,为鸟取城死守百余日,本已不易,堪称武士之鉴。不过,秀吉向吉川经家提出一个新加条件,就是只要经家让战役的始作俑者,叛离主君山名丰国的森下道与和中村春续切腹谢罪,便可免经家一死。

然而,经家以当日森下和中村两人诚恳相待,不能临危而无义,于是拒绝了秀吉的提议,并坚持要以自己性命来换活路,这次的谈判再次无法达成共识。

当情况陷入僵局,而城内的人人相食的情况持续,过了一些时日,或许是连秀吉本人也无法直视城内惨状,于是他再次联络经家,终于认可经家自裁换城内兵民活路的请求。但是,秀吉仍然坚持要“甲级战犯”森下和中村两人必须一同自裁。

经家无计可施下,结果只好接受了秀吉的妥协方案,于十月二十五日从容就义,他的一些家臣也跟随主君而殉死;至于森下和中村两人则在前一天,即十月二十四先行自裁。

史称“第二次鸟取城之战”就这样落幕告终。经家决定领死救人的想法已经在另一文中详说,当这个结局传到织田和毛利两家的时候,织田信长的反应无从可考,但秀吉对于经家的大义,的确十分动容和钦佩。当然,到了他日后名成利就时,为了强调自身的武功,经家的从容就义自然不是秀吉宣传时要着力点墨的重点了。

至于毛利家方面,听到经家的义举,自然是既悲痛又担忧,特别是经家虽然是他自己选择牺牲,但从毛利家角度而言,则可以说是救援前线不利,让盟友和属将送死,这对于毛利家威信的打击,影响力远超于失去鸟取城和输掉因幡国的战线。

当然,毛利辉元、吉川元春和小早川隆景为首的毛利家高层在当时也是明白到这个危机。在经家死去的消息传到毛利家后,毛利辉元、吉川元春和小早川隆景,还有同属山阴战线的僚将.益田元祥这种毛利家的高级家臣都先后写信慰问失去爱子的吉川经安,又力赞经家的义举保全毛利家以及山阳、山阴地区武士的面目,是荣誉的牺牲。他们更强调会按经家所愿,好好扶持经家的遗儿(后来的吉川经实),给予他们相应的赏赐。

这些慰问和褒忠表面上看是人之常情,但除了因为经家的牺牲可歌可泣外,从上述的角度而言,这里也包含了一层政治考虑,否则毛利家难以在接下来跟织田家对决的战事里继续稳住人心,特别是非毛利家臣的小领主们。

最后顺带一提,吉川经家死去后,其长子吉川经实顺利长大成人,然而,毛利家当日答应的厚待却迟迟没有成真。一直到了天正十九年(1591),毛利辉元通过检地,进行家臣领地改组时,只依经家的忠节,力保吉川经实的领地不变,而且免除了一些公役。

两年后,经实随吉川广家(吉川元春三子)参与丰臣秀吉侵略朝鲜的战事。在庆长五年夏天,经实跟随表面上加盟丰臣西军的广家转战,但在安浓津之战中身受重伤,幸好及时回国疗养。虽然经实没法像他父亲一样名留青史,但总算不至于步亡父后尘,客死异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