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说读懂了中国的县,就读懂了中国?

                                                                 县里中国,风物乾坤         ▲ 漳州龙海。乡愁与现实: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搬离乡村,村居生活中只剩下老年一代与幼年一代。摄影/郭高翔

                                                                  -风物君语-

                                          大城市负责输出机会,小县城负责输出风味。

中国人向来是热情的,见到熟人打招呼,总爱先问一声:“你吃了吗?”

老话说,民以食为天,吃,本就是头等大事。提起别的,譬如问人去哪、工作如何、近来心情怎样……尚有探听隐私之嫌,就算关系再近,有时候也难免尴尬。唯有一句“你吃了吗?”处处可问人人可答,既显得大方亲切,又实在真诚不过。

▲ 苏州震泽。古城的老街上,十几户人家共用一处“四眼井”,老人们搬着小板凳坐在井边洗衣、洗菜、乘凉,唠唠家常。摄影/邱树新

可如果是两个人初次见面,互通姓名之后,往往会提及另一个问题——“你老家哪的?”很早以前便是如此,唐诗里描述男女舟上相逢,说的是“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中国人互报家门,单说哪个省肯定是不够的,还得具体到哪个市,尤其是哪个县,到这才算打听清楚了。以至于古代科举放榜,考生籍贯写的也是某某省某某县,越过了州府一级,这是两千多年来中国人根深蒂固的一种“家乡情结”。

                                ▲你家今年有娃高考吗?摄影/盛文武(摄于北京国子监)

因此可以说,吃是中国人与人之间最大的认同,而县则是中国人心目中的老家。

                                                      县域发烧,中国感冒

西周时候“县”还不算一个行政单位,从字源上说“县”同“悬”。直至秦一统天下,立郡、县二级,举国分三十六郡(一说四十六郡),郡下设县,县才正式成为一个行政区域单位。

此后,尽管我国的行政区划制度不断更新演变,魏晋南北朝立“州郡县制”,唐宋设“道路制”,而元明清时则出现了“行省制”,但“县”作为一个稳定的基本行政单位,从未被历史的潮流淹没,一直沿用至今。

 ▲漳州长泰。正月初八,宗祠门前献牲祭祖,以猪大为荣,感谢“天公”恩德。摄影/李晋泰

到了今天,不大不小的县,处在城与乡平衡的节点上,时刻被冲突刷新,成为一座联系着中国人过去与当下、传统与现代、故土与远方、商业与情怀的桥梁。

县城挺小,生活在县里,走街串巷总有熟人招呼,乐此不疲。一个小地方,衣、食、住、行都有熟悉而固定的一套方式,交往的人有重合,新鲜的事传得也快,所以在县里,名声和口碑很重要。

▲漳州长泰。正月十七,珪后村举行“三公下水操”仪式,以纪念南宋末年的“三公爷”陆秀夫、张世杰、文天祥,以及叶氏开基始祖叶棻担任长泰县尉时为宋军筹集粮饷,和其子叶耆在威海卫战斗的事迹。摄影/韩克非

但县城也挺大,正是由于县的稳定,被固定在这片区域中的一群人,很早就产生了强烈的认同感,祖祖辈辈生长于斯,产生了一个县域独有的气质。一个县走出去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相像,保留着从小熏染而成的口音和口味。现代人号称交游天下,但居住在城市的社区里,邻里之间互不相识,更不用谈群居形成的文化了。

而县域的这种群居文化的形成,导致了自古以来,“治县”成为了地方行政工作的头等大事,“县风”是否淳朴,“县民”是否安居乐业,都遥遥影响着政权的稳定。如果把国家比喻成一张网,县就像这张网上的“纽结”。“纽结”松动,国家政局就会发生动荡;“纽结”牢靠,国家政局就稳定。

▲ 义乌佛堂。儿童在老街巷弄里玩耍。佛堂古镇保持着质朴的本色,慢悠悠地按照自己的节奏运转着。摄影/董小杨

“郡县治,则天下安。”或者反过来说:县域发烧,中国感冒,世界打喷嚏。其实一点也不夸张。

                                                        从县中来,到县里去

有人说,北上广深是中国的幻象,县城才是中国的底色。中国的活力隐藏在2800多个县里。读懂了中国的县,就读懂了中国。

而当我们行走在每一个县中,都会发现有其标志性的、区别于其他县的两点:一是当地人的口音,二则是满街的风物特产。

                                                       ▲ 早年。绘/可爱的小铮铮

乡音当然是身份认同感的最佳载体,风物的背后则是一个地方自然与人文新旧秩序的交叠变化,地与城,城与人,人与物,在此间相互交织。经过时间的打磨,去芜存菁,风物所呈现的是最真挚的县中百姓的生活态度。

而现代化中不断地“撤县设区”、“撤县设市”,打破了原有的群居文化,吞没了土地与其上的风物,比如曾经的通县现在叫通州,滦县现在叫滦州,蓟县现在叫蓟州。在地域范围扩大的同时,也使得我们接触地名越来越单一、笼统,不仅造成大家地理知识日益贫乏,而且是对个人与社会记忆的一种割裂。

▲北京顺义。上世纪90年代初牛栏山二锅头酒厂的大门口。1998年国务院批准撤销县制,改顺义县为顺义区。摄影/李宗印

从这个角度上说,重新找寻“地道风物”,意义重大,而我们探索每寸土地不同的脚步,也从未停息。

江苏苏州的面,福建福鼎的茶

福建长泰的烟,山东五莲的酒

河北灵寿的饸饹,四川江安的竹荪

广东连南的走地鸡,浙江遂昌的长情粽

安徽肥西的老母鸡汤,义乌佛堂的花生配红糖

……

▲ 江苏靖江。每年春节,季市镇上都是做酒酿馒头的,以酒发酵、面暄而香的馒头出锅时,冲天的蒸汽离镇子好远就能瞧见。摄影/祁骥程

              ▲ 江苏靖江。致长江刀鱼:愿你十年之后归来,仍是长江第一的小鲜肉。摄影/贾亦真

              ▲ 漳州龙海。白水贡糖在闽南地区颇受欢迎,是闽南人的佐茶佳点。摄影/张律堂

▲ 山东五莲。五莲山地丘陵遍布,适宜种植果树。酸甜可口的五莲国光苹果,承载了五莲几代人的美好记忆。摄影/陈伟

这些地方之所以让人着迷,源于它们独有的生活气息和人情味道。每一座县,都像一篇不同风格的小小说,不繁复,不冗长,乡音是它叙述的腔调,风物是它的故事细节,而这两者最终还是要归到人身上。是生活在县里的人,构建了这一块土地的灵魂。

▲ 山东五莲。“老五甑zèng”工艺使得原酒绵甜甘爽,经过混烧又溶解了粮食的香气,更显醇香浓郁。摄影/张波

福建长泰县的龙人古琴村村长,常年一身中式麻衣,让人觉得像“乡绅”的谢建东;山东五莲县的品酒大师,从外地学成返乡,“如燕归巢”的张海燕;颇具漳州人身上侠义之风和古道热肠的龙海市自媒体人,“镜头哥”吴瑜琨;作为家乡文化志愿者,不遗余力宣传江苏望亭的小镇青年阿发;广东连南县那个骑着摩托车送我们进山的唐阿贵;还有年轻的宜兴瞻古团队,让古老的文化在创意中焕发新生……

▲ 苏州望亭。爬上望亭政府大楼,对着电厂的方向望去:底层是一片翠绿,中层是商圈、住宅,远处是电厂的烟囱。从自然环境到人居环再到工业区,褶皱清晰而丰富。太阳出来,雨珠似乎还悬浮在空气里。摄影/阿发

高铁与互联网改变了当下人们对时空的认知,时间变快了,距离变短了。借由它们带来的便利,人、物甚或思想似乎都能轻易获得。但我们依旧坚信,只有应时、在地,才是最为真实的存在。想要真正了解一个地方,体验这个地方的风情,感知这个地方的风物,触摸这个地方的历史,唯一的办法就是用脚步去丈量,用双手去碰触。

                                                       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骄傲

诗人汪国真有一句“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广为流传,于是大家都向往远方,哪怕风雨兼程。但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往往并非风景的悲哀,而是我们自身的遗憾。

▲ 遵义汇川。海龙屯经过宋元明三代统治者的修建,已成为固若金汤的军事堡垒。图为海龙屯山腰防线——飞虎关及三十六步天梯,是守屯最险要的一道防线。其借助地势打造,居高临下,极难攻克。摄影/杨舰

有时候,最好的风景不在远方,而在家乡,在那里风景早已融入了当地人的血液里,这种融入,是一种“家乡自信”。许多生活在县里的人嘴上常常自称来自“小县城”,张口闭口挂着“我们小地方”,其实内心却有一个“大世界”,言语之间充满对家乡的认同感。

地道风物就是希望增强人们对家乡的认同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土,也应当拥有这样的家乡自信。

                                  ▲ 广东东莞。中堂镇龙舟文化节激情上演。摄影/郑志波

有意思的是,在古代,县是最贴近百姓的区域性行政单元,农工商学兵,样样要管。县令是朝廷委派的“全职首长”,受皇帝任命去做一方百姓的父母官。然而委任的县长,往往都是外乡人,什么都不熟悉,怎么能拿主意、办事情呢?有人想出办法,让每个县都编写一本当地的百科全书,把历史、人物、耕地、人口、山林、湖泽、物产、民情、风俗都写清楚,新官在“三把火”之前先通读此书,问题迎刃而解,这样写成的地方百科全书,就是古代的“县志”。

▲ 当然,当县长不能当成马邦德这样。来源/soogif(电影:《让子弹飞》)

当然,县志的用处不光是官员参考书,尤其是后期许多文人学者主动编写的县志,在后世成为了地方历史文化的结晶。中国的县志以及各种地方志,因历代不断更新,累积起来的字数惊人。现在还能看到的方志,就有九千多种,十几万卷。

传统的地方史志存在几千年,虽然编撰体例是固定的,但采集没有全国统一的尺度,因而不能比对,也就不能提升为国家全域状态的数据库,更不能进行传播。因此,当下中国亟需一套新型的县志体系,为县市立传,为民族修史,为时代而歌。

▲ 苏州震泽。宝塔街是古镇的核心地带,有知名景观慈云寺、师俭堂,也有丝绸店、饭馆、糕点铺。游人稀少的时候,小贩和居民悠闲地游走其中,老街便好像定格在了历史深处。摄影/邱树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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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林少波

编辑丨叶吟啸

图编丨Geethan

设计丨Q年

本文部分图片来自图书《风物中国志》系列

(靖江,龙海,望亭,长泰,五莲,震泽,汇川,顺义,东莞)

参考资料

王 敏 《郡县制的制度变迁、功能与当代地方治理启示》

葛剑雄 《更换地名,对个人和社会而言都有割断记忆的危险》

王进锋 《西周时期的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