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贴标签”并非一个褒义词,扁平化的认知很容易带来重重误解,但在这个微博热搜换得飞快的时代,快速认识一个新的人物或者事物时,贴标签是最快的手段。
正是在这种理解与误读的反复之间,我们积累了对周边人与事的认识,建构了对世界的认知。而在误读传播之中,我们积累了对每个人身份定位和自我认知,有时候虽然其中误解重重,却依然是我们无法脱离的社交网络。
“美国当代作家中最接近卡尔维诺的”, 是美国新锐小说家、诗人的Jesse Ball (杰西·鲍尔)被美国媒体贴上的标签。
其实,作者本人大概都不会喜欢这类似是而非的标签,但这种标签化却能快速让陌生的读者建立对他/她以及其文风的印象,既带来了便捷的宣传方式,也再度完成了一次对他/她本人及作品的误读。
依靠这种误读、记忆的积累、自我的建立,从而获得的个体身份,是我们在现代社会赖以通行的信任证书,却也是束缚我们真实袒露自我、表达自我的途径。
Jesse Ball
Jesse Ball最新创作的小说《自杀式疗愈》(A cure for suicide)就基于这一思考而展开。
无法忘却过去记忆中痛苦与哀伤的男主人公,来到了一个以“杀死”过去的自己以疗愈人心的村庄,他重新在这里学习关于我是谁,关于如何在这里生存的一切技巧,也不断地被迫展开一个又一个全新的身份,一再遗忘他刚建立的新的过去、名字、身份、人际关系……作品里将之假设为一种“自杀式治疗方法”。
整部小说的阅读体验更像是一次沉浸式的游戏体验,也是一个反复确认“我是谁,我在哪,我可以相信谁”的过程。在冷静的行文之间闪现的,是Jesse Ball的哲学思辨和对现代性社会的反思。
《自杀式疗愈》中信出版·大方 2019年7月出版
“人类总体的生活在飞速进步,然而所有的解决办法都有其后果,其中最坏的,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出现的,莫过于隔绝感。
现代世界中,我们所有人都是孤独的。我们无法感觉,无法和人沟通;这个问题周而复始地出现,有些人甚至难以为继。所以,既然有那么多的问题得到了解决,这已经成了蔓延在共和国内的普遍感受,直面这最后的问题,这所有的问题是我们的责任。找到问题的解药,自杀的疗法是我们的使命。
我们把记忆看作是一种补偿,我们建造纪念碑,表面上是纪念这个人或那个人,纪念这次斗争或那次斗争,但其实,你知道那是什么吗?那是献给记忆本身的纪念碑。
我们希望对事物的记忆是有意义的,那是一切的出发点。如果我们记不住发生过的事情,我们就没有力量赋予日复一日的生活以意义。
实际上,需要努力的地方并不是记忆,那是人类的秘密。遗忘才是帮助我们越过记忆的伤害,继续前进的珍贵慰藉。”
——Jesse Ball《自杀式疗愈》节选
现实生活中的Jesse是一位融合了腼腆与果决的矛盾体,他的表达方式很温柔缓和,但想法却是坚定的消极。
他在访谈中一再提及,因为气候变化与物种减少等因素,他对人类的长远未来并不抱有期待,也对人类沟通与理解的困境感到悲观。尽管如此,他依然抱有一种“虽然不可能但依然要去尝试”的矛盾态度,像是西西弗斯推石头上山,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以下为访谈的精彩片段:
造就:你在芝加哥城市学院开了一门课程叫“城市暴走”,很有趣,能跟我们聊聊吗?
Jesse Ball:这是一门实践课程,让我班上的学生在我为期两周的课程中,在地图上记录下他们的位置。这门课程是为了解决一个我发现的问题:他们多数就是在学校或者在家里,有时也有第三个地方,比如餐厅或酒吧,基本上是在这些地方之间来回。这让我觉得有点悲哀。
他们住在芝加哥这个美丽的城市,如果他们在城市里四处走走,遇见那些他们从未见过的人,与他们交谈,他们的生活会变得丰富。尤其是,当他们需要问别人问题的时候。
所以我做了一个实验,你必须放下手机,不能带你的身份证明、你的钱、你家里的钥匙。你得走出去,在城市里呆上5个小时。当你在外面的时候,如果你渴了,你需要向别人要水喝。这在我们的生活中是不可思议的,因为现在我们不需要向别人讨要什么。
我认为这项实验可以改变一个人,对他们来说通常是令人兴奋的,因为人们会有一种共识性的对生活的愿景。如果你拿一把小锤子敲敲它,突然间你会意识到它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把现在世界的壁垒打破了,会发现一个比现在更大,更美好的世界。
造就:你曾经在采访中表示,你认为人类的同理心是并不存在的,为什么?
Jesse Ball:生活如此的奇怪,我认为人类的角色和人类的处境,在历史上反复重复出现。当你读古诗的时候,你会发现古时的事情如同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一样。我认为我写这本小说《自杀式疗愈》,也要清晰明了地讲述故事,讲述人们挣扎的故事,通常这种挣扎是身处在社会中的挣扎。我认为世界是非常混乱的,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如此之大,以至于一个人很难被别人理解。
从这个意义上说,人与人很难产生共鸣,因为你不真正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但我仍然认为尝试着理解他人是非常重要的,即使这是不可能的。
我说这是不可能是因为,世界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如此不同,你相信的一切东西就像房间那边的桌子,你眼中的桌子和我眼中的桌子的意义是不同,即使我们说的是同一张桌子,我们也并不是真的在想同样的事情。
造就:今天我们在互联网上分裂自我,拥有多个身份变得很容易,这会使得我们有身份认知上的混乱吗?
Jesse Ball:我认为,我们都有很多个自我,你有一群不同的朋友,你想组织一个所有人都在的聚会是很难的,你很难把所有的朋友都聚集在同一个房间里。因为当你单独面对他们时,你在每个人面前都是不同的人。
所以让他们一起看到你,你会很尴尬,因为你会突然不知道要做哪个自己。
我认为我们一直都有这些不同的自我,在不同的情况下带上不同的面具也是很正常的。所以我觉得这是互联网积极的一方面,你可以在很多不同的人面前做不同的自己,你可以避免始终只有一种人格,因为这是生活中最糟糕的事情,你会陷入一种你无法逃避的境地。
每个人都知道你是谁,你可能是很糟糕的人,但如果你能逃避这一情况,突然间世界就为你打开。
如何面对自己
比如孩子会在这所学校的社交方面有障碍,如果他们的父母搬到另一个城市,学校的一切都变得很好,他们可以交到很多朋友,过全新的生活。突然间生活的所有可能性都重新摆在你面前。而如果一直在原来的学校,每个人都知道他们是谁,这会让人很压抑。
通过换一种环境,人可以创造一个新的身份,我认为这很好。因为我不相信内心真的有一个恒定的自我。我认为每个人心里的自我,只是思想产生的一种幻象。
当我还是个孩子,我妈妈带我去海滩,也许那时我三岁,在沙地上爬行。一个三岁大的小生物在沙地上爬行,在这个小生物的脑海里,盐水流过他的手,他脑海里会有图像和事物出现,还有一些自我意识。但我无法相信那时的自我,和现在的自我是同一个。我认为我们在不断地变化,就像电影一帧一帧地播放,这种持续出现的幻觉 ,它帮助我们以人的身份存在。但是我们不需要相信这是真的。
《黑天鹅》剧照,凝视镜中的自己
造就:其实今天所有人都在远离小说诗歌等纯文学了,你觉得阅读这种纯文学作品的意义是什么?
Jesse Ball:我不认为也不一定必须是专门的文学作品,我认为是要获得一种世界观,而这种哲学上的世界观,通常是汇集在诗歌中的,当然在过去的几百年里小说、电影、艺术都是有效途径。
人们可以选择闭着眼睛去生活,他们在街上走来走去,闭着眼睛做他们要做的事情,他们感受不到更多,但他们是有机会感受更多的,也有人愿意去尽情感受生活。
小说为这些人打开了一扇门,让他们去感受别人的感受。如果我读了一本书,比如卡夫卡,我就突然能够体会到1915年在布拉格的人物的感受,或者如果我读了一本古罗马的书,那可是几千年前,我就能体会到几千年前人们的感受,这对我来说真的很棒。
我觉得这个世界也并非是缺什么不可,世界仿佛一场车祸,一切事情都会变糟。这也正常,这就是世界的本质。人类正在导致物种灭绝,然而对人们每天的日常来说,比如对你或我来说,我们有权选择,我们想要的感受和我们能知道的东西。所以我认为对个人来说,文学是很美妙的。
造就:你想对年轻人说什么?
Jesse Ball:我认为对于年轻人来说,似乎总有些力量在阻挠他们前行。或许他们会受到文化的压力、环境的压力,甚至他们的长辈会做对他们的生活有灾难性影响的事情。但我依旧认为,作为年轻人,尝试去改变世界是非常让人兴奋的一件事,试图摧毁一切并重新开始,总是值得的。
采访&编辑 | 李莹;翻译 | 一成
视频 | Don;版面 | 田晓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