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专家试着将日语归入某个语系(阿尔泰语系、南岛语系,甚至还有达罗毗荼语系);没有一个具备足够的论据。日本群岛的原住民叫作绳文人,公元元年前一千年内才来到日本的人叫作弥生人,这两种人的口语混合起来,或许就变成了今天的日语。 日文由三种难以理解的文字组合而成——平假名(有46个字的主要字母)、片假名(有额外的音节,用于外来语)和汉字(中文字)——还有罗马字(罗马文字)。
大家可能没想到,日语里有很多来自荷兰语的外来语,因为从1641年到1858年,能和日本贸易的欧洲国家只有荷兰一国,因此荷兰是日本了解西方文化和知识的门户。例子有BURIKI(“马口铁”,来自荷兰语的BLIK)、KARAN(“水龙头”,来自KRAAN)、SUKOPPU(“铲子”,来自SCHOP)和ZUKKU(“帆布”,来自DOEK)。
语言的性别隔离
女人和男人讲同样的语言吗?答案似乎就是肯定的:不论性别,生下来学什么语言,就会说这种语言。或者,如果你认为语言是“从大家嘴里说出来的东西”或“人讲话的方式”,那这时的答案就会变成“不一样”。社会语言学家和心理学家告诉我们,女人和男人讲话的方式不一样,尽管两者常有相同之处,却很难水乳交融。
但还有第三个答案,来自日本。首先,要说所有的日本人都说日语,这一点不夸张——这个国家真的就只说一种语言。另一方面,女性和男性的语言差异绝对不止在“从大家嘴里说出来的东西”的层面上。日语有两个变体,男女各一个——说到性别,这也是第一次在本书里讲到性别时,不是在说文法现象,例如“德语有三种性别,阿拉伯语有两种”。在日语里,人类的性别至关重要——而且是从社会的角度来看人的性别,而不是从生物的角度。
在很多语言里,人类的性别很重要。如果你是西班牙人,要用西班牙语说“我是西班牙人”,女性会说SOY ESPA?OLA,男性则说SOY ESPA?OL(如果你不想界定自己的性别,就需要在语言上折中,或发挥创意)。那是因为在西班牙语和其他几种欧洲语言里,你的文法性别由你的社会性别来决定(按照比较传统的观点,则是你的生理性别)。因此,你要选择对应的形容词、名词、代名词形式,有时候动词也会跟着变化。
日语不一样,完全没有文法性别。在日语里,我们会看到女性和男性应该使用略微不同的“性别方言”(genderlect)——随性别变化的变体。语言学家深入了解某个语言的内在运作方式后,有时候会发现之前没想到的细微差异,但日语的性别现象不算细微,不容忽视。在日本社会里,ONNA KOTOBA、JOSEIGO或FUJINGO三个词都翻译成“女性的语言”,算是日语中自成一格的特色,文化机构也觉得很重要,极力维护。
那么,发生了什么事?历史是怎么造就特殊的女性变体?这是什么的变体?男性的语言吗?还是有一种中性的、无性别之分的变体呢?
从最后一个问题开始吧:日语基本上没有性别之分,可以说几乎没有(这就让我们想起ngoko,爪哇语的基本语域,几乎没有礼貌或无礼之分)。但除此之外,则有女性和男性各自的变体。但有个差别很重要。男性的语言有种粗鲁、强势的语气,可说是个人选择,男孩子没有被教导一定要使用这种语言。他们应该是从生活中学到,就像其他地方的小孩学会流行的俚语那样。另一方面,女性的语言则没有那么自由,父母亲和老师会竭尽全力,让女孩子的语言循规蹈矩。不过这也表示,事实上没有所谓“无性别的”日语:有一部分是男性专用,他们可以任意处置的特殊语域特别男性化。女性的个人选择一定要符合适当的性别方言,不然会引起社会的谴责——也就是说,不听话,就要付出代价。当然,整体来说,还有另一种选择:愿意违规的人够多的话,女性语言的整体概念就没那么僵化。
女性日语为何与男性不一样?
先考虑最基本的问题。女性的日语为何跟男性的不一样?首先,女性比较有可能把词稍微加长,以便听起来比较有礼貌——让别人觉得自己有礼。以英文为例,可能等于用过时的“luncheon”(午餐)来取代普通的“lunch”。不仅如此,也要有系统地套用到其他词上,用“tableon”取代“table”(桌子);“flowereon”取代“flower”(花)。在日语中,这个礼貌的音节不是加在词尾,而是词首:因此HANA(花)变成OHANA(口说和书写一样)。
第二,女性和男性用不一样的代名词指称自己:两性都可以用WATASHI表示“我”的主格和受格(不过男性用WATASHI 时,听起来相当正式),ATASHI则一定是女性用词,而用BOKU的男性则是年轻人——或希望别人觉得自己是年轻人。的确,ATASHI和BOKU都是日语教科书教(年轻人用)的第一人称单数,就像英语教科书里会教he和she是第三人称。第二人称you也有类似的差异。 动词DA(“是”,英语里的be)也有性别差异。如果要说“这是一只蜘蛛”,男性会用DA,女性则会省略。也就是说,男性会说“这是一只蜘蛛”,同样的句子在女性的日语里就变成“这一只蜘蛛”。
重点不是后者听起来好像变了意思——“这一只蜘蛛”在很多语言里都没问题,包括俄语在内。问题在于:女性和男性用了不一样的文法。 日本人也会用各种“小词”,没有明确的意义,但暗示说话者的态度。日语里有很多这种词,加入各式各样的弦外之音,从“请同意我的看法”和“我们两人都知道”一路到“可恶,我很正面啊”。男性和女性都可以用? 来表示“噢”(oh),例如“噢,多美啊”,但只有女性可以另外选用ARA或M?。要表达“我不太确定……”,女性会说KA SHIRA,而KA NA则比较中性。特别出名的例子则是女性的WA,表示钦佩或情感;男性不太可能用这个词。 有些比较简单的词汇可能跟女性的关系紧密(例如IY?N〔不要、不是〕);有的则跟男性有关(MESHI〔餐点〕,DEKAI〔大〕)。
这些词的同义词(IYA〔不要、不是〕、GOHAN 餐点和?KII〔大〕)则两性都可使用。
最后,发音可能有时候也不一样:男人会把母音串/ai/(跟英语的lie〔躺下、说谎〕同韵)简化成/ē/(跟英语的lay〔放下、下蛋〕押韵),女性这么做,就不够淑女。
讲话时如果用到通常由异性使用的元素,并不一定就打破了不容变通的文法规则,但确实打破了社会常规:不仅改掉了规则,也改掉了性别。假设一名女校长坚持别人要用英语的headmaster(男性校长)来称呼她:大家听了会很惊奇,即使差异可以说微乎其微——headmistress(女校长)和headmaster都指“对管理学校负起最大责任的人”。也可能更引人注目:一名男性校长坚持别人叫他“headmistress”,那八卦小报就有机会大展身手了。
或许,这种比较还不够好,因为回到原点,女性和男性日语的差异就在于教养,在于别人是否觉得自己圆滑优雅,又或是一股需要重视的放肆力量。
合乎道德的喃喃自语
很多日本人相信“女性语言”是自古流传下来的现象,按著女人真正说话的方式形成,也自然反映出女性共通的特色,也就是女性的气质。现代学者则提出论据,质疑所有的假设。 日语的女性和男性变体中,有些差异可以追溯到平安时代(公元794至1185年)。当时的女性必须避开从中文借来的词, 使用本地的词。小孩跟年轻人也一样,表示只有成年男性才有使用中文词汇的特权,而中文词汇就像英语里从拉丁文衍生的词,用在口语中会给人一种知识分子的感觉。有很长一段时间,在关于女性语言的论述中,作者都会避开中文词。
用这些词表示作者认为女性应该增加知识。 另一个重要的差异则跟词汇或文法没什么关系,可以算是语言或沟通方面的行为:平安时代的女性受到教导,不该口才便给。在理想的情况下,她们会喃喃自语,说出不完整的句子。接下来的四个世纪是镰仓时代(公元1185至1333年) 和室町时代(公元1336至1573年),给上流社会的行为指南——教导礼仪和伦理的书籍——提出新的规范:女人最好不要说话,如果一定要开口,声音愈小愈好。这也符合儒家的意识形态, 要求女性服从男性,女人开口说话时,很有可能会破坏家庭和整个社会的秩序。因此证明了:这些语言模式是规范,而不是学校没教的行为。没有人主张女性天生就很安静,而是大家认为,如果她们学着沉静点,对每个人都好。 在这个时代,尤其是从十四世纪开始,在皇宫里出现了一种新现象,在未来几个世纪中都非常重要。在宫廷里服侍的贵族妇人(欧洲人的说法可能是“宫廷侍女”)逐渐发展出她们专用的行话,很多词改头换面,甚至被新发明的词取代,尤其是家居物品的说法。
来看几个例子吧,MANJ(圆发髻)缩短成MAN,SHINPAI(担忧)变成SHINMOJI,K? NO MONO(腌菜)缩短了之后再重复,变成K-K。有些词则用物品的基本感官特色来取代,前面加上o-,表示尊敬的前缀:冷水(MIZU)的说法可以翻译成“冷啊”(OHIYA);鲷鱼(TAI)则是“瘦啊”(OHIRA);红豆(AZUKI)是“红啊”(OAKA或AKA-AKA)。同样会避开中文词,例如KAJI(火)就换成AKAGOTO(直译是“红色的东西”)。宫廷里的侍女为什么要把词改掉,有好几种理论——理由可能是保密、上流社会的婉转表达,或沟通不同的方言——但事实却是这种行话从宫廷里慢慢渗入幕府将军的宫殿和武士的宅邸中。 贵族也学了这种行话,尽管是“宫廷侍女”的说话方式,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比较像阶级的标记,不分性别。在当时的文献里,有不少例子是男性用这种风格说话,包括僧侣和军阀。在其他地方,来自中下阶层的男性人物会嘲弄和乱模仿这种上流社会的说话方法。后来的行为指南书也开始批评采用这种风格的男性,有一本书说“很可憎”但“很常见”。
江户时代(公元1603至1868年),在这段期间,日本几乎都处于锁国状态。这时上流社会的口语风格慢慢脱离了阶级分化,变得跟性别有关,尤其在十八到十九世纪。数百本新的行为指南流通到社会各个阶级,制定比从前更复杂、限制度更高的规矩, 非上流社会的女性通过这些书学会了语言的规范。还是要保持静默和避开中文词。但某些非中文的词也要避免,例如SHIKATO(无疑地)和IKIJI(骄傲),看来是因为“确定”和“骄傲”被视为不够女性化。此外,女性也应该在讲话时常用上面提过的O前缀和MOJI后缀,因为这些缀词现在给人一种软化的感觉,让语言更阴柔:直白的GUSHI(头发)听起来太严厉,因此该说OGUSHI。女性称呼别人时不该用SONATA(你),应该用SOMOJI。
从十九世纪末开始,性别化的语言来到新时期,日本已经开放并开始接触外界,同时正在经历快速的现代化。现代化的一项元素就是语言的标准化,此时的日语有相当丰富的方言变化;另一项元素则是引进男女平权的概念。然而,后者被解读为“平等,但天生不一样”,新的国语跟旧的一样有性别区分。1879年的天皇敕令确实明确彰显了日语会区别性别说话者的本质。
从十九世纪末开始,性别化的语言来到新时期,日本已经开放并开始接触外界,同时正在经历快速的现代化。现代化的一项元素就是语言的标准化,此时的日语有相当丰富的方言变化;另一项元素则是引进男女平权的概念。然而,后者被解读为“平等,但天生不一样”,新的国语跟旧的一样有性别区分。1879年的天皇敕令确实明确彰显了日语会区别说话者性别的本质。
1886年,初等教育普及时,女孩跟男孩都是受益人,但官方的教科书不一样。下面引述女生的教科书(1893年):“控制自己不要讲话。刻意中性化的口语很没礼貌。直接的口语有势利感。女性的话说得好,就不该有刺耳的感觉,要轻柔而可爱,也不要讲道理??女性讲话时表现出知识渊博和聪明的样子,会特别让人讨厌。”
就词汇和文法而言,女性的语言受到一个变体的影响,成为女学生口语,这种风格出自中学里的菁英学生之口。尽管在十八世纪末被批评为粗鄙语言,在几十年内却广受接纳,还被视为有女性化特质,且足以证明教育有了扎实的结果。这种变体是自家的创新,无缝融入旧时的语言性别划分,不久之后,日本社会也认为这种变体是日语中值得看重的古老部分,但事实上,根本没有这种东西。
在这之前,文法书和教科书里都没有正式的日本女性语言,许多现代的特质都是近代(女学生)的发明,而很多旧有(宫廷侍女)的元素早就废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