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衣社】刊发的都是基于真实改编的故事
【非常病例】是实习医生王婧在苍衣社开设的故事专栏,记录她在医院遇到令人动容的故事,旨在以医护人员的视角聚焦医疗现场,解读生命的残酷,真实地呈现这个不完美的世界。
大家好,我是脸叔。
前几天看到一个吐槽帖,有个妹子在网上控诉,世界上为什么会有大姨妈这种东西。她说,一个女孩,如果没经历过痛经,那她得有多幸福。
作为老直男,我虽然无法想象那种痛到底是什么感觉,但我知道,除了痛经,大姨妈还有一万种方式让你恐惧。
镜子就遇到过一个特殊的病人,只要到经期,当晚她必定咳血。
我接诊过一个不明原因肺部出血的病人,她时常出现咯血的症状。下级医院的诊断是支气管扩张,治疗多年却收效甚微。
患者叫刘菲,她给我印象很深,因为聊得比较投缘,出院时我们互加了微信。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那天临近下班时,我正和同为实习生的张悦计划去沃尔玛囤货,还没等我开始收拾东西,忽然收到一条消息。
是刘菲,她说:“镜子,晚上有空吗,想找你吃顿饭,就在你们医院附近,有个好消息想跟你分享一下。”
我瞬间精神起来,兴奋地猜测,是她有孩子了,想跟我报喜,还是台里给她升了职......
努力按捺着好奇心没直接问出口,回复她:下班要晚一点,可以吗?
对面发来一个笑得很开心的表情包,随即道:“半夜都行,时间你定,我等你。”
认识刘菲大约是在半年前。最初对她印象深刻,因为她是自己走着进来的。
抢救间的病人,十个有九个要用床或者轮椅推进来,如果遇上还能活动自如的病人,那收他的医生起码能过半天太平日子了。
轮班名单上的箭头正好指在我的名字上,我沐浴着师兄师姐羡慕的目光,笑嘻嘻地走到前台接病人。
我从人群里伸头出来,听见她正跟老大描述病情,她身旁的男人手里拎着一只大塑料袋,里面是一堆卷了边儿的病历资料。
这个女人三十岁左右,除了面色不太好之外,并没有太明显的病征。我随手从袋子里抽出一张报告。病人姓名一栏写着“刘菲”,题头是个没太听过的医院名字,诊断一栏写着“支气管扩张”。
见了这个词我瞬间兴奋,立刻到那只资料袋里扒拉着找片子,看能不能找到传说中支扩典型的“双轨征”和“卷发状阴影”,可对光仔仔细细认了半天,也没找到像书上一样典型的影像。
我悻悻放下片子,心里记着回去要好好翻翻影像课本。
刘菲长相很普通,气质却很独特,声音也十分好听,声线温润饱满,吐字清晰语意流畅,描述病史时的腔调给我一种她在播音的错觉。
“我这个支扩很久了,时不时就会咯血,每次也不多,就是难受得厉害。之前看过很多次,药也吃过很多,可总是管不了太久。这次咯得严重了些,两三天了也没见好,才来北京看看。”
她手一伸,身边的男人很默契地把袋子里的病历抽出来递给她。她理了理顺序递到老大手里,接着说:“我身体一直不好,这几年一直没怀上孩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病把底子掏空了。”
她身旁的男人眼神动了动,没有插话,手下动作也没停,继续收拾着袋子。老大一目十行地看过了下级医院的报告,对“掏空底子”的说法不置可否,只问她:“咳痰吗?”
“不咳,平时也不太咳,只是咯血的时候会咳嗽……”
她还没说完,突然捂住嘴,弯下身子猛烈地咳嗽起来。我看见几滴血液从她指缝中滴下来,落在我的书上。
突发情况,老大也顾不上慢慢询问病史,赶紧让教员带她进去处理,把家属留在外面做简单的问诊。
那男人把一沓病历从袋子里的病历抽出来递给老大,熟稔地开始介绍患者的情况。
“她时不时会咯血,喏,就像刚才那样,每次也不多,但反应很大,我们家那边几家医院都看过了,药也吃过很多,可总是管不了太久。"
这段话流利得像打过草稿一样,看起来他对病人的情况也算是颇为了解,但不知怎的,我看着他说话的神情和语气,却似乎并不是很在意的样子。
我盯着书上的血滴,有些奇怪。
我还没有轮转过呼吸科,见的呼吸科病人比较少,对支扩的印象还停留在内科学课本上。“双轨征”和“卷发状阴影”是支扩的典型影像表现,咳痰甚至咳脓臭痰也是支扩的常见体征,为什么在刘菲身上,这几样典型表现却一个都没见着?
看我发呆,老大脸上不露端倪,一边让家属去办住院手续,一边示意我去B去看看患者的情况。
走到刘菲床前的时候,她的体征已经稳定下来,涨红的脸色勉强恢复了平静。
见我来了,她也不说话,只一双眼睛骨碌碌转着打量我,我手到哪儿她就转到哪儿,我被她盯得发毛,低头看了看她还空荡荡的床底,才想起来必需品还没交代家属去买。
我给她盖好被子:“等会家属把前面的手续都办妥了,我再过来问你的情况。你有什么啥东西要家属给你带进来吗?”
“我老公。”她忽然笑了,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神情,似是自豪,可眼神里微微闪动着的,并不像单纯的幸福感。
我一愣,随即笑道:“这样啊,那你想让你老公给你买点儿啥进来?”
刘菲回过神,翻了翻手边的手提包,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麻烦您告诉我老公,帮我买两包卫生巾带来。姨、姨妈巾……”
我点点头,又叮嘱了她一些注意事项,便转身奔着谈话区去了。
刘菲的丈夫很年轻,看起来很斯文。
或许是因为刘菲的病情不算危重,他并不像一般抢救间病人的家属一样慌乱,我出去的时候,他正捏着几张住院单,施施然地站在谈话区外等待签字。
患者刚刚当面咯了血,他淡定得似乎有些过头。他太安稳了,有一瞬间,我有种他不是在抢救间门口给妻子签字,而是站在吧台外等电影开场的错觉。
我喊了刘菲的名字,他便走到窗口前,很自觉地把手里的单据递过来。
我摇摇头:“这个是交给前台的,我是想告诉你要给病人准备些什么物品,顺带签一下这几张同意书。”
他应了一声,仔细地记好了要买哪些物品,却并没有仔细看内容,就顺手把几张同意书都签完了。
习惯了家属对同意书内容的十万个为什么,面对这样的情况我反倒有些不适应:“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
他也愣了一下,似是一时间想不到有什么好问的,思索半晌才问出一句:“她得住多久?”
并不是我想象中的“她情况怎么样”、“她的病能治好吗”之类的问题。
“这不好说。”我如实回答,“目前虽然体征还算平稳,没有再次咯血,但CT还没做,不能确认是什么情况。我们会叫呼吸科会诊,到时候酌情决定要不要收进呼吸科住院治疗。”
他“嗯”了一声,说了句谢谢,收好窗台上的票据离开了。
单子签得异常顺利,我有些飘,总觉得这个老公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但又哪里不太对。
我拿好小本子,准备去找刘菲问详细的病史。
似是没想到我这么快就回来了,刘菲立刻就要坐直,我连忙按住她:“我就是问点儿问题,我们躺着聊就好。现在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她摇头,靠在床头上轻轻抚着胸,“还好,这会儿不太闷了。”
想到她之前说的不咳痰,我忍不住又问了一次:“你从来没觉得痰多吗?也没有发过烧?”
她肯定地点头,“对,我有时候会感冒,主要是流鼻涕,不怎么有痰,发烧就更少了。但就是咳血的毛病总是犯,每次发病其实都还挺重视的,去住几天院,打几天点滴就好了,可过一阵子又会犯。”
我立刻怀疑起上家医院的诊断。
支气管扩张,是一种因为呼吸道感染和支气管阻塞后,反复发生支气管化脓性炎症,致使支气管壁结构破坏,从而引起支气管持续性扩张的肺部疾病。由于是气管化脓性炎症,主要症状就是持续或反复地咳嗽、咳痰或咳脓痰。
咳嗽和咳痰的症状一定会有,而且如果感染的是厌氧菌种,咳出来的脓痰还会有很明显的臭味。
可是在她身上,别说我很想见识一下的脓臭痰了,就是连咳嗽也不常有。
不过内科讲过一种以反复咯血为唯一症状的干性支扩,这种情况不太常见,刚才看既往片子的时候,也没发现支扩的典型体征,那为什么上家医院会诊断支扩呢?只是因为咯血吗?
我照例给她查了体,听诊也没发现肺部有啰音出现。保险起见,我把程瑗也拽过来听了一遍,并且悄咪咪问了一下刚才的疑惑。
程瑗没说话,先听了一遍呼吸音,放下听诊器时也道:“没听出什么,病人也不咳痰,不像有分泌物的样子。”
她想了想,继续问道:“以前有没有过肺部感染史?肺炎、百日咳、麻疹什么的都算。”
刘菲连忙点头:“有过的,我妈说我小时候得过百日咳,治了很久才好。”
我恍然大悟,原来支扩的诊断是从这里来的。
支气管扩张一般都有呼吸道感染史,百日咳、麻疹、流感嗜血杆菌等等的呼吸道感染史,都是支扩的常见诱发因素。刚才问既往史的时候,我恰恰忘了着重问一问呼吸道感染史,才忽略了这项重要的诊断依据。
程瑗听罢,笑着捏了我一下:“让你不仔细,既往史忘问了吧!幸亏外院有诊断了,不然漏了这一条,看老大不扒了你的皮!”
我点头如捣蒜,赶紧给她赔罪:“感谢大佬救我狗命!我再也不敢了!下次我一定问他个片甲不留!”
这下连靠在床上的刘菲都笑出了声。程瑗敲了敲我的本子,头也不回地顺走了我刚刚那支笔:“少贫了你,快好好干活!”
程瑗难得端出一次师姐的架子来,我非常受教,因此之后的问病过程问得事无巨细,恨不得连八字都给她搞出来算算。笔记整整记了两页纸,程瑗进来时,正看见我端着密密麻麻的本子对着电脑码病历。
她在一旁的电脑前坐下,伸头看了看我的本子,顿时哭笑不得:“哪年结的婚你问也就算了,人家堂叔脑血栓你都扒出来了,你写病历还是查户口啊!”
我露出憨批的笑容,举着那几页纸晃了晃:“有备无患嘛。”
程瑗笑着,无奈地坐回椅子上:“随你的吧,你不嫌累就好。”
我笑嘻嘻地继续码字,在自己的狗爬字里找下一句的关键词。
老大的声音忽然从门外传进来:“快出来,呼吸科会诊!”
我一惊,差点把键盘推下去。来这么快?我病历还没整完呢!
程瑗赶快把我拎起来往门外塞:“会诊要紧,电脑给你占着,快去吧快去吧。”
病历没码完会诊就到的情况也是有的,我只好先跑出去跟会诊。来会诊的是呼吸科一位姓吴的老师,问过一些重要问题之后,他也仔仔细细听了一遍呼吸音,又认真地叩了一遍。
我伸长脖子等着,老师却没马上说话,只举着刚出来的片子又看了一遍,嘴里喃喃道:“这支扩体征也不是很明显啊......”
我也凑过去对光看了半晌——确实,比起教科书上支扩的典型“双轨征”和“卷发状阴影”,这片子上基本找不到什么有特征的地方,只能找到些阴影。可以说如果不是程瑗问出来的那条幼年期百日咳病史,并没有其他有力证据能支持支扩的诊断。
轨道征
“老吴!16床大咯血,你快过来看一眼!”老大的声音在A区中央传过来。
刚收的那个咯血病人又不好了,吴老师赶紧过去帮忙,临走前匆匆下了会诊意见:“先这样吧。抗感染观察几天再说,我科随诊。”
我点点头,无奈地目送他离开,把这几句简练的会诊意见记下来,有点歉意地看着刘菲:“没办法,你也看到了,这里大都是重症病人......”
她点了点头:“我知道,这里的病人应该都比我重很多。那我为什么还要住这,不能住呼吸科呢?”
这个问题也正戳中了急诊的辛酸。按理说,像她这样明确是呼吸系统问题的病人,是肯定可以收进呼吸科的,可据说热度位居第二的消化科等床病人都已经排到800位开外,更不要说床位紧张冠绝全院的呼吸科了。
可这样的病人,不收吧,病人情况在家熬不起;收吧,科室里又连走廊都加满了床。如此情形下,病人就只能先搁在抢救间,等本院床位周转出空当,再收进相关科室,不然就等家属联系了其他有床位的医院转去住院,最怕的就是病情突然恶化,以至于要送到条件更好、费用也更高的ICU住着。
刘菲属于下级医院转诊来做进一步治疗的,自然没有再回下级医院住院的道理,所以只能在抢救间待着。而刚才那个突然大咯血的病人,如果这次抢救成功活下来的话,大概率就会成为第三种、赶紧拉去ICU熬着了。
我跟刘菲解释了其中的缘由,她听罢也了然:“原来是这样,你们这里是‘中转站’。”
这个比喻很恰当,我笑着点头,收拾好东西离开。临走前给她吃颗定心丸:“我们会多跟呼吸科沟通的,一有空床位马上就把你送过去。”
重新坐在电脑前,我一时捋不回刚才的思路,只好捧起笔记纸,重新复习刚才问的病史内容。好不容易找到刚才写到的生育史,我努力辨认着:“孕1产0,4年前曾人流一次,之后未再受孕。”
录下这段之后,又接着开始找月经史,最后总算在两行字的缝隙里找见:“平素月经不规律,目前正在经期,上次月经具体时间不详,大概是上个月初......嗯?”
我忽然觉得这个时间有点儿熟悉,想了想,仔细往上翻了翻病历,果然:4月2日咯血发作,就诊于xx医院,抗生素治疗4日后症状缓解出院。
我正掐着手指算着日期,程媛从后面拍了我一下,“会诊结束了?这么快?”
“是呀。那边突然抢救,吴老师就先给几个意见过去了。你看,刚才那个病人,上次咯血赶上大姨妈,这次咯血又赶上大姨妈。”
程瑗伸头看了一会儿, 也饶有兴致:“是哎,这么巧。咯血的我没见,不过倒见过一个流鼻血总赶上大姨妈的。我老板的病人,那姑娘是个子宫内膜异位症,子宫内膜长到鼻腔里了,一来大姨妈鼻子就出血。”
说到这,我们俩同时愣了愣。
“有鼻腔内的子宫内膜异位症,那有没有肺里的子宫内膜异位症?”
本科期间的书本上讲的多是些常见病,这些比较奇怪的问题别说是我,就是已经在读研的程瑗也不能完全说清楚。我们俩先掏出手机查了查,发现确实有文献报道过一种叫“肺内子宫内膜异位症”的病。
子宫内膜异位症在临床上很常见,顾名思义,就是本来该长在子宫里的子宫内膜长错了地方,一到月经期间,长了子宫内膜的地方都会出现剥脱出血,也就是正常的月经。
可如果本来该长在子宫里的子宫内膜,长错了地方,那个长错的部位就会随着月经一起出血。
肺内已经算很少见了,临床上一般只有个案报道,但甚至还有异位到屁股上的案例——周期性屁股痛,检查后发现是子宫内膜长在了屁股上。
我的心情简直跟发现新大陆一样,举着那张笔记纸一路跑到老大跟前:“老大,中午收进来那个9床,我们发现她的咯血发作时间好像和经期挺接近的。”
老大一愣,随即把纸抽过来,努力从一堆鸡爪子挠过一样的字迹里找我说的那几个关键词。我继续道:“她之前也说,每次发作都不会很重,住几天院就好了,过段时间还会再犯。我问她更多的月经史和发作史她也不记得了。”
老大忽然把纸一撂,咧开嘴笑道:“好!表扬!”
老大很高兴地从兜儿里抽出一支笔,一边在我那张演草纸上的几个时间上圈圈画画,一边大力表扬:“长进了啊,会发散思维了。那我再考考你,少量咯血的病人,经期与咯血发作关联,应该优先考虑哪个病?”
得亏我有备而来,刚刚和程瑗先查了资料,于是便壮了壮胆,试探性地回答:“子宫内膜异位症?”
“挺好挺好!知道得不少!”老大把笔帽一合,毫不嫌弃地把我那张烂纸折了几折揣进兜里,“交班前表扬你一下!干活仔细了不少,况且这病你们内科书妇产书可能都没提过,能想到这儿挺不错的!”
我被突如其来的表扬震得呆了呆,顺便把程瑗带上:“程师姐提到鼻腔內异症的时候我们才想到的,那老师,现在这个病人要怎么办?”
老大拎起内线电话拨号:“光靠这一条还不能确定,只是存在这种可能。先呼妇产科会诊,让他们来看看再说。”
妇产科会诊也排得很快,不多时,妇产的老师就站在了刘菲的床头。
加上老大和来视察的大主任,这一个下午已经是第五波人来问她的情况了,刘菲有些诧异,我低声对她解释道:“这是妇产科的医生,来看看你的情况。”
“妇产科?”果然,我解释完,她更诧异了,“是顺便帮我看不孕不育的?”
我失笑,摇头:“那倒不是,只是你的咯血症状似乎和经期有关联,我们要考虑子宫内膜异位症的可能。”
妇产的老师也点点头:“确实是这样。活检虽然是金标准,但不太适用,你现在的情况活检是杀鸡用牛刀。我们建议你等经期过后复查,看看病灶有没有自行缩减消失,然后观察下次月经的时候是不是会再次在这个部位出现病灶。如果能证明这种关联,那就可以基本确定是肺内的子宫内膜异位症。”
刘菲听得云里雾里,神情也更加困惑:“子宫内膜异位症是什么?我不是支气管扩张吗,怎么变成妇科病了?”
妇产科的老师笑道:“还不能确定。你的肺部征象其实看着本来就不像支扩,也没有什么支扩的典型体征,之前的医院应该是觉得排除了其他诊断,才联系病史诊断了支气管扩张的。他们应该是忽略了跟月经史的关联,所以没往这上面想。”
我翻着复印的外院病历,“对,你之前每次去住院,都是点几天抗生素就好了,其实也可能是经期过去了,出血灶自愈,却被误认为是抗生素起效的可能,换句话说就是即便你什么药都没用,这个咯血症状也会像来月经一样,过几天自己就止住了。”
刘菲听得怔怔的,半晌才道:“那我这几年都白治了?那么多次的院都白住了?”
我点头,又摇摇头:“也不算吧。毕竟咯血还是挺危险的。虽然现在还没有因为肺内的内异症出现致死性咯血的案例,但万一哪次量忽然增大,也挺紧急的,发病的时候住院起码避免了处理不及时的问题。”
妇产科老师也补充道:“并且我们现在也还没有确定你是不是内异症,一切起码要等你下次月经才有定论。”
刘菲点点头,妇科老师刚要离开,刘菲忽然拽住了她的胳膊:“医生,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这病是怎么得的?我这几年不孕,是不是因为这个病?”
老师:“说不准。内异症的具体病因临床上到现在也没有定论,假说有很多,你之前有生育史吗?”
说起生育史,她脸上白了白,没有马上说话。我想起之前问过的内容,替她点了点头,道:“四年前人流一次,孕1产0。”
“可能与人流有关吧。医源性导致内异症是有可能的,不过也大多都在腹腔内,至于肺内内异症,既然时间上对得上,也就不排除是人流过程中顺着血液播散到肺内的可能。至于是否是这个问题影响的生育,那就不好说了,一来说不准是人流过程中也造成了其他地方会影响受孕的内异症,二来因此体质不好,也确实可能增加怀孕的难度。”
妇产老师安慰她:“确诊之前这些都是猜测,等结果出来再说不迟。”
老师留下这句话,便匆匆去看下一位患者了,只剩我和刘菲一站一躺相视无言。她嘴唇紧抿着,我无从猜测她在痛苦些什么,但只要跟人流沾上关系的病人,背后大多都有一段不太愉快的故事。
不知内情,我也无从安慰。
在我也要离开时,她忽然叫住我:“医生,我丈夫在外面吗?”
印象里那个存在感不是很高的男人自从买东西回来之后,就一直安静地坐在外面排椅上,几乎连位置都没动过,想来现在应该还在那里吧。我朝她点点头,问:“找他有事吗?”
她咬着嘴唇,半晌没有开口,最后道:“......罢了。”
她放平垫子,平平整整地躺下去,翻身对着里面的墙,再也没有出声。
我回到谈话区坐下,想着刘菲刚才的样子,也有些心不在焉,程瑗见我不在状态的样子,问道:“妇产会诊怎么样?是子宫内膜异位吗?”
“妇产的老师也说有这个可能,建议我们先不作处理,观察几天,看看是不是月经结束病灶就自行消退了。”
“这不是和老大之前说的一致吗?那你这么失魂落魄的干什么?”
内心脑补了一万种剧情之后,我问程瑗:“因为打胎影响怀孕的人,如果后悔起来,到底值不值得同情?”
“看情况吧。”程瑗拄着脑袋想了想,“如果确实有不得已的原因,那确实很可怜,如果只是因为以前不懂自爱的话,那只能算是为自己做错的事情买单。”
“即便是买单,代价好像也太大了点。”我老气横秋地叹气。
程瑗见了又是一阵笑:“自己还是单身狗,想那么多干什么,各人都有自己的造化,别老操这份闲心啦。”
话很在理,但我一点都没有被安慰到。正在郁闷之时,老大的吆喝声从大厅传进来,我和程瑗像下课铃一样精神一振——交班对大夫来说,意义和放学预备铃也差不多。
我们收拾好交班材料,挤在交班人群里一点一点挪动,等队伍晃到刘菲床旁的时候,老大忽然在人堆中央问:“王婧在哪儿?我要表扬表扬她!”
这下子大伙的目光都往我藏身的旮旯里聚过来,我瞬间紧张,程瑗悄咪咪在我背后一推,把我塞到老大旁边。
老大笑眯眯地从兜里掏出我做记录的纸,展开后把正面亮出来,指着我的狗爬赖字跟旁边下一组的带组老师表扬:“看看我们组实习小同学写病历的认真劲儿。你别管记的有用没用!事无巨细地全给问出来了,还知道把月经史和咯血时间做比较,敢于推翻外院的确诊结果,多用心一孩子!”
老大一阵用力过猛的赞赏,夸得我城墙般的脸皮也不禁红了红,不禁把头压低了点,这一低,就遇上了刘菲的眼神。
鉴于刘菲本身没有明显的咳痰和感染症状,我们遵照妇产科的建议,没有使用抗感染药物,只是严格观察病人的一般情况,并且把新出的片子与之前的对比。果不其然,之后的两天病人依旧有少量咯血,但第三天随着月经量的减少,咯血症状就出现了明显的好转。
片子上的病灶缩减了不少,等到月经完全结束,她的咯血症状也消失了。
这样的结果初步印证了我们的猜测,于是我们安排她出院回家观察一阵,等下次月经来潮或是咯血,亦或是两者同时发生的时候再回来复诊——到时候应该就可以直接去妇产科了。
我把刘菲可以先出院的消息告诉她丈夫,他没有表现出很明显的情绪,也没有问后续要如何治疗,只是不紧不慢地结算了费用,然后很淡定地站在外面等妻子出来。
刘菲收拾着东西,很礼貌地向我道谢:“镜子医生,这几天辛苦你了。”
几天下来,我们熟络了许多,这个称呼既亲近,又满足了我内心深处对医生这个称呼的向往和暗爽。听了这句话,我便笑嘿嘿地说:“不辛苦不辛苦,本职工作,出去有什么情况要尽快来复诊啊。”
她点点头,忽然问道:“可以加个微信吗?”
平常也经常有患者或家属提出留个联系方式,很多老师的做法是开出一个专门的工作号用来加病人,或者干脆拒绝。我业务层次还远没到需要专开工作号的程度,或许单纯是因为投缘,我并不抵触这个提议。
我欣然加了刘小姐的微信,并马上去她朋友圈逛了一圈,发现她居然是一家广播电台的主持人。难怪她的声音那么好听,正经起来说话的时候,还带着一种播音腔调。
她东西不多,很快便收拾停当,拎着袋子往门口走去。她的丈夫斜靠在大门外的墙上,低头刷着手机。见她出来也不说话,微微点了下头,接过她其中一只手里的袋子,两个人并排往出口的方向去了。
程瑗坐在前台后面的转椅上,嘬着一根阿尔卑斯,对着两人离开的方向看了一会儿,慢悠悠地说:“这两口子好像怪怪的哦。”
我想了想那段关于人流的对话,再想想几天以来,丈夫的态度,心想这两口子何止奇怪,“貌合神离”四个字就差写在脸上了。
程瑗含着糖,继续含含糊糊地嘟囔:“这个老公也不算很不好,义务都尽到了,签字缴费在外陪护没有一样拖拉过,只不过怎么看都像打卡上班一样,事事不落,但事事都不上心。”
打卡式的敷衍,这个比喻恰当得我几乎想拍大腿。抢救间最常见的就是哭声和眼泪,亲近的人住院,家属就算不追着问病情,也会多少流露出焦灼之意。可这位丈夫,更像是在“扮演”一个丈夫的角色。
日子过得很快,一个多月之后,刘菲发消息告诉我,她今天月经来了,明天就来我们医院复诊。
我赶忙问她:“那出现症状了吗?”
“暂时没有,所以我才更急着要来看看。”
如果真的只是巧合,如果之前的猜测都是错的,如果她根本就是普通的支扩病。这种猜想在我脑子里吵个不停,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比值夜班都精神。
第二天我匆匆跟张悦换了个白班,一大早就赶去妇产门诊外蹲着,总算一眼就在人堆里看见了刘菲。
刘菲依旧和她丈夫走在一起,没有挽着胳膊搂着腰,两人各自站得笔直。见了我,刘菲的丈夫礼貌地打了个招呼,刘菲则微笑着快步迎上来,拉着我在一旁的空位上坐下。
一个多月不见,她的气色依旧不好,只是眼下的青黑更重了点,脸比之前更加消瘦,颧骨下方也凹陷了些,一副忧愁多思的面相。
幸而她是广播主持人,也不算很靠脸吃饭,不然现在这样憔悴,肯定要对事业有所影响了。
在我胡思乱想的空当,她从手机里调出一张图片,略微凑到我跟前说:“这是昨天后半夜,还没睡着的时候忽然就咳出来了,和上次差不多,我记着你说要记清楚这些的,就干脆拍下来了。”
照片里是一张带血的纸巾,画面有些触目惊心,我心里的石头却瞬间落了地。
经期第一天,夜间再次出现咯血,肺内子宫内膜异位症诊断成立的可能就更大了,她这一趟去而复返也就没有白忙活。
横竖已经换了班过来,现在回去也无事可做,我索性就坐下跟她聊了起来。她丈夫依然站在刚才的位置,见我们在说话,似乎又有意挪开了一段距离。
见此,我便放心地问出了心中的问题:“刘姐,你和你老公是闹别扭了吗?”
她微微颔首,摇头道:“别扭是别扭,但不是闹别扭,我们从结婚到现在一直都是这样。”
“呃......新婚的时候也是?热恋也是?”
“没热恋过。我们不聊他。对了,我想问问你,如果确实是这个子宫内膜异位的病,需要怎么治?吃药还是开刀?”
早在怀疑她是内异症的时候,我就已经仔细查阅了内异症的治疗方案,此刻提起也不露怯:“你情况不严重,最可能的还是药物治疗,现在临床上最常用的是假孕治疗或者假绝经,比如口服避孕药6-9个月,以此达到人工闭经的效果,这段时间里异位的子宫内膜就很有可能会萎缩,等停药之后就不会再出现咯血了。”
口服避孕药可人工避经
“假绝经?!那会不会真的绝经了?对以后生育有影响吗?”
“这种方案在临床上是提供给有生育需求的女性的,一般来说是不会的。等疗程一过,停药之后月经该来还是会来,生孩子也不至于受影响。”
听我说完,她明显松了口气。
但我没有说出口的是,她的难孕并不一定就是内异症导致的。与其担心治疗内异症对受孕的影响,还不如关注一下有没有其他的生殖系统疾病。
单是做过人流这一条,就有很多种可能会造成不孕,至于具体是哪种,还要看之后妇产科老师的判断。
屏幕上很快就到了刘菲的号,她起身后又回头看着我,眼神带着询问:“你要一起进去吗?”
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妇科我不熟,进去也帮不上啥忙,我先回去干活了,回头我们微信联系。”
她点点头:“那你快去忙吧,有结果了我微信告诉你。”
她起身后,看向不远处丈夫站立的方向,两人都没说话。男人会了意,三两步赶上去,站在她身边属于丈夫的位置上,两人一起进了诊室大门。
之后的几天她具体经历了什么,我不得而知。她告知我结果是在很多天后,第一条勉强算是个好消息:“大夫说确实是子宫内膜异位,现在已经开始治疗了。”
就在我打出一长串的话打算鼓励她坚持治疗的时候,对话框里又弹出几条消息:“生殖方面的问题也查完了,我以后很难再有孩子了。”
“是因为那次人流。”
我呆呆地盯着屏幕,仔仔细细把这几句话又看了一遍。这么说,不光是咯血的问题可能来源于那次人流,几年来的不孕不育,也都是因为这件事?
不管那是一次怎样的意外,这个代价对她来说都太大了。我找不到言语安慰她,憋了半晌,只能说出一句“相信技术发展,以后可能还有机会”。
饼画得很苍白,但她还是回了一句:“也许吧,借你吉言。”
刘菲定的见面地点是广场里的一间小餐厅。走进餐厅,她好像已经在落地窗旁的桌子前坐了很久,见我进门,很热情地跟我打了招呼拉我坐下。
时隔半年,现在坐在我对面的女人,却近乎与之前判若两人。
之前消瘦下去的脸颊已经渐渐丰腴起来,面色也隐隐红润了些,一双白皙的手交叠着放在桌上,指甲做得很精致,柔和的底色衬得那双手愈发好看。
只是左手上的戒指不见了,我记得那戒指的的样子,是因为刘菲以前的头像,两只戴戒指的手勾在一起的照片。
“我离婚了,原本以为会很难受,没想到却比之前轻松了很多很多。”
她轻轻搅动着勺子,声音一如从前,但那双眸子却比以前亮,带动得整个人都有了精气神:“忘了从什么时候起,我就想着要跟他在一起,结果谁知道在一起了,会是后来这个光景。”
“打掉孩子那会儿,我们还没结婚,满心想的都是怎么留住他。是我自己特意怀孕的,虽然最后打掉了,但他最终还是娶了我。我那时候病着,但是感觉自己志得意满。”
“你可能觉得现在离婚是因为我恨他,其实算不上恨,怀孕是我自己想的,甚至连打胎我都有心理准备。那时候我一直觉得,只要他永远是我的,什么代价都没关系。”
说到这里,她笑了起来,像是在嘲笑轻狂的自己,“年轻人脑子一热觉得为爱什么都值得,但现在才想清楚,要是他不爱我,我那点儿自以为是的深情撑不了多久的,后悔是迟早的事。你看,我如今再后悔,有些东西也拿不回来了。”
“结婚前他对我说,‘我会对你负责的’,他确实很负责,你应该也看出来了,他对我挺好,可他的心思一点儿也没有放在我身上,一点儿都没有。”
我默默点头,脑海里回忆起当时他老公在抢救间外的样子。
她继续道:“我得病了,他送我去医院,请假来陪护,从没缺席过一天。但他永远没什么反应。我咯血了,他叫医生,我痛了他半夜去买药,但从不会关心我一句。我当初高喊着‘嫁给爱情’,结果就只是签了份过日子的合同而已。什么日久生情都是骗人的,这样的日子过下来,再怎么深的执念和喜欢,早就磨得一干二净了。”
“知道自己生不了孩子的时候,我差点疯掉,甚至想过寻死。我那时候问过他,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他的回答是‘和离婚差不了多少吧’。挺绝情的,但我并没觉得心寒,而是释然。就好像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破碎了,现实忽然对我敞开了一样。”
我默默听着,心中同情她的经历,但也并不觉得命运不公。情出自愿,事过无悔,她前夫的做法虽然不算高尚,但从他的角度来讲也算得上无可指摘。
如今的这场分离,于双方而言都是最好的解脱。
“我希望你能过得好点儿,不要一辈子陷在以前犯的错里。”
“那是自然,”她抚着指甲,指腹无意识地在无名指的第一指节上摩擦,“以前我满脑子都是怎么让他喜欢我,怎么再给他生个孩子,这些想法已经变成执念了。等我再注意到自己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又丑又无聊,还是个病秧子,身边的人也都走不到一起了,现在我离婚了,想开个回归单身的party都想不到该请谁。”
“现在不一样了。”
她轻轻笑起来,眼神中隐约露出一点少女般的期待,拨着指头细细算着:“我想换份工作,换个环境,也去别的城市看看;把我妈妈从老家接过来,做一遍全面体检,然后带她去昆明,去杭州看看;还有健身计划,已经坚持了半个多月了,希望这样身体能慢慢好起来......”
我听她数了好一会,见她脸上兴奋的神情,心下也暖了起来,调侃道:“是不是猛然发现单身很爽?”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出了声:“但我还是相信爱情。以后会遇到的。”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会面。那天晚上回去,我在她的签名栏里看到了一句话: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文中配图来自网络,只为缓解视觉疲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