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谈孤独:丢失的情感世界

根据我的经验,一个人情感障碍,根源婴儿早期的适应力。当小孩必须早早压抑对尊重, 回应、理解、同情和得到情感反应的需求时, 会产生几种严重的后果。

后果之一,是病人无论在童年还是成年以后,都不能有意识地体验自己的某些情感,如嫉妒、羡慕、愤怒、孤独、无助和焦虑等。悲哀的是,我们在这里所谈到的,往往是一些活泼又具有深刻情感的人,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们在描述自己童年时,总会提起一些不含痛苦和恐惧的体验,譬如享受与大自然的接触,因为这样做不会伤害母亲或令她感到不安,,也不会减弱她的权力,或威胁她的平衡。令人惊讶的是,这些专注、活泼又敏感的小孩能够清楚地记得自己四岁时如何在明亮的草地上发现了阳光,但到八岁时却「注意不到任何事情了」,包括对怀孕母亲的好奇心,对于新生弟妹,他们也没有表现「丝毫」的嫉妒。同样让人吃惊的是,其中有个小孩曾在两岁时被单独留在家里,当时遇到士兵闯入搜查,他表现得「很棒」,静静地忍受了可怕的入侵,不哭也不闹。

这些人都全都培养出不去体验自身情绪与感受技巧,因为只有在另一个人能够完全接受、理解和支持时,孩子才能体验自己的情绪与感受。如果他生活里没有这样一个人,如果他为了体验这些情感而必须冒着失去母爱或是母爱替代物的危险,那么他也就只能选择压抑了。他甚至不能「只为了他自己」而私下体验它们;所以他就根本体验不到。不过这些情感将被保留在身体和细胞里,被作为讯息储存起来,等着有朝一日被情引发。

在后来的生活中, 尽管无法看到明显的原始联系,这些人仍必须面对使这些早期情感复活的各种情境。这种联系只有当强烈的情感在治疗中得到体验之后,才能得到解读,并成功地与它们发生的原始情境连结。

在这里以被人抛弃的感觉为例。这里指的不是那种感觉孤独所以就酗酒或吸毒、看电影、找朋友或「毫无必要地」打电话,以填补内心空虚的那种成人所拥有的感觉。我指的,是一个小婴儿所体验到的,最原始的被抛弃的感觉──那时他没有任何逃避的可能,而且因为母亲自己的需求也没满足过,他也无法以语言或前语言(preverbal)的方式与母亲有效沟通。母亲必须依赖小孩对她的特别反应,这对她来说无比重要,因为她自己此时也是一个小孩,正在寻找一个能使自己得到满足的对象。

无论这听起来多么自相矛盾,但小孩确确实实是置身于母亲的掌控之中的。因为小孩的眼睛总是追随着她,母亲可以感到自己是被注意的中心。小孩不可能逃离母亲,就像母亲也不能逃离她自己的母亲一样。小孩有可能按照他母亲需要的方式成长,被迫尊重母亲;而母亲也可能把自己的情感强强加于小孩,得意地看到自己的形象反映在小孩对她的爱与欣赏之中,并感到在他面前很有权威。可是一旦这个小孩变得不那么顺从了,她就能把他丢给一个陌生人,或是禁闭在一间屋子里。

不论一个女人受过多好的教育,当她不得不隐瞒和压抑所有与她自己母亲有关的需求时,这些需求就会从她的潜意识深处冒出来,并在自己的小孩身上寻求满足。而她的小孩,则清楚地感知到这一切,很快就不再表达自己的需求与悲伤了。

当小孩长大成人后,这些被人遗弃的感觉开始在治疗中出现,并伴随巨大的痛苦和绝望。这一点清楚地显示,当他们是小孩时,是不可能承受得了如此强烈的痛苦的。这样的体验只有在被了解和关注的环境中才会发生,而这正是他们过去生活里向来缺乏的。这些强烈的痛苦情感必须被隐藏起来,但临床的证据让我们无法否认这些情感的存在。

当这些人为小时候被遗弃的各种感受辩护时,我们可以看出几种他们常用的防御机制。除了简单的否认之外,我们也经常发现,他们在为过去被压抑的需要寻找满足时,会历经各种令人心力交瘁的挣扎。这些本属于过去的需求,由于受到压抑,已经转变成各种反常的行为,经常要藉助某种象征来协助满足。例如:教派、性反常行为、五花八门的团体、酒精或毒品。将问题理性化也是很常见的做法,它是一种相当有效的防御机制。但是,当大脑无视来自身体的重要信息时,结果可能是灾难﹝可参阅我一九九八年出版的《未被碰触的钥匙》(英译:The Untouched Key)和一九九一年的《打破沉默》(英译:Breaking Down the Wall of Silence )中我对尼采(Nietzsche)的疾病分析﹞。所有防御机制,都伴随着对原始情境和相关情感抑制。

对于父母需要的妥协,经常(虽非绝对)导致「似是而非的人格」(编案:有虚假自我之意)的产生。这种人发展一种人格,只会努力表现别人在他身上的期望,并使自己与它们天衣无缝地融合,让别人很难猜出在他虚假自我的背后还有些什么存在。他不可能发展和辨别他真实的自我,因为他不被允许那样生活,因此,他经常抱怨一种空虚感、无用感、或无家可归的感觉,那种空洞的感觉是真实的。一段被掏空、枯竭、丧失自身潜力的历程确实在他身上发生着,当小孩内心所有生动和自发的动能都被剥夺后,他的完整性就被破坏了。在童年的梦中,这些病人经常体验到至少一部分的自己已死亡。丽莎是个年轻的女性,她讲起自己常做的一个梦:

「我的弟妹们站在一个桥上,他们往河里扔下一个盒子。我知道我就躺在那个盒子里面,已经死了,但是我却能听见我的心跳。我总是在这时醒来。」

这个梦混合了病人对其弟妹无意识的愤怒,因为在现实生活中,她必须扮演善良和体贴的母亲,所以她只能在梦中「枪毙」自己的真实感受、愿望和要求。

另一个年轻人,二十七岁的库尔特的梦是这样的:

「我看见一片草地, 上面有一个白色的棺材。我很害怕是我妈妈躺在里面。但当我打开盖子以后, 我庆幸地发现躺在里面的是我自己。」

如果库尔特小时候就能够表达他对母亲的失望,体验自己的愤怒和恨意,那他就能完全真实地活着。不过,那会导致他失去母亲对爱,而那对于一个小孩来说,就意味着死亡。因此,他便「谋杀了」他的愤怒和一部分的自我,以保住母亲的爱。

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孩过去经常做下面这个梦:

「我躺在自己的床上,死了。我的父母看着我并议论我,但他们却不知道我已经死了。」

体验和发展自己内在情感的困难,导致了多种形式的依赖的产生,并阻碍了个性化的发展。父母和小孩双方在他们稳定的关系中各取所需:父母在小孩伪装的自我中,找到了他们需要的自我肯定,用来替代自己所缺乏的安全感;而因为小孩不能自己建立安全感,便从有意识地开始,变成无意识地依赖父母。他不可能依赖自己的情感,因为他从来没有机会透过尝试和犯错来体验它们。他对自己真正需求的毫无感觉,也让他与自我极端疏离。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可能与自己的父母在心理上分离,即使已经长大成人,也仍需要依赖来自伴侣、各种团体、特别是子女对他的肯定。由父母传下来的这份遗产,诅咒般地造成下一代人被迫藏在自己真实的自我背后,并在被压抑的记忆所造成的阴影下,无意识地生活着。除非,他们的后代能抛弃这个「遗产」,完全意识到他真实的过去是什么,并进而了解自己真正天性,否则,他小时候曾在父母家中体验过的孤独感,就会转变成一个情感疏离的成人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