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痴迷《花火》和《爱格》的90后,后来怎样了?

“80后”“90后”作家一度颇受瞩目,2010年前后,“青春文学”杂志纷纷面世,备受正值青春期的读者们喜爱,他们中的不少人也梦想成为作家、创办杂志。2011年,19岁的李海因网络结缘不少痴迷青春文学的少男少女,他们幻想借文学成名,也有人不惜靠谎言装点自身。

2011年夏天,我被阿城拉进一个名为“流水文学社”的QQ群。我在贴吧认识阿诚,后来加了QQ。他在西安一家大学学土木工程,但爱好文学和写作,人生追求之一是在《最小说》上发表作品。

阿城告诉我,这是一个新成立的网络文学社。那时我刚对文学产生兴趣,自觉读书少,没发表过作品,在群里不敢说话,只默默窥屏。十来分钟过去,不断有人加入群组,我发现自己的群名片被人改成“副社长”,还有人被改成“主编”、“执行主编”等,阿城的群名片则被改成“文字总监”。

我私信阿城:“我怎么是副社长了?”

阿城无所谓地说:“一起玩儿呗,我和社长关系好,给你个官当当。”

当时我因家庭变故辍学,靠阅读写作寻找慰藉。那时,书店畅销书书架上摆着许多90后作家的书,网络文学社群随处可见,一些和我差不多年纪的文学爱好者在群里交换自己的创作,彼此勉励:只要坚持写下去,有一天也能像畅销书作家一样成功。

“流水文学社”的群成员很快到齐了。群名片为社长的人开始讲话:“我们文学社将会做一本青春文学杂志,像《最小说》《花火》那种风格,杂志名字还没想好,大家可以踊跃讨论。杂志以电子刊的形式发布,每个月一期,上面只发我们文学社成员写的东西。时机成熟后会转成实体杂志,以后我们每个社员还能出书,就像郭敬明公司的人一样。”

社员们非常兴奋,不断撒花鼓掌,有人说自己也要写一本小说。社长一百来字的未来构思把我躁动的心撩拨得一颤一颤的。

但一个月过去,杂志的名字仍没有定下来。社长也消失了,两周后他终于冒泡,说明年就要高考了,自己期中考试化学不及格,被妈妈押着上了补习班。群里立马哀嚎一片,不少人开始吐槽自己的学习成绩,我才发现,群里大多都是初中生或高中生。

章慧玲算是群里的一股清流,她常在群里谈论自己看的最新一期《最小说》,分享阅读杂志上各个故事的感受。不过群里其他人对她的发言不甚感兴趣,常常等她的长篇大论结束,才重新拾起话头。

后来,章慧玲开始在群里谈论自己创办的杂志。根据她的描述,这本杂志风格接近《最小说》《花火》,挑好看的少年少女的照片做封面,内容逃不开青春、文艺、成长、治愈等关键字。她的群名片也改了,变成了某某杂志社的社长。

我翻遍章慧玲的QQ空间,空间相册里有她口中那本杂志的封面,照片很粗糙,像是用基础软件做的。还有一个相册上传了一些知名青春文学作者的照片,照片的配文很亲昵,如“亲爱的老婆新书大卖哦”“小哥哥,到了长沙去找你玩”。她还上传了不少聊天截图,对话内容多为知名作者或杂志编辑对她的鼓励:“加油,你可以的”“每个人的写作之路都不会顺利”。其中一张聊天截图的ID备注还是小四郭敬明。

这些状态下有不少灌水留言,有人询问她“社长,杂志啥时候上市啊,都一年了”,章慧玲没有回复。当时我猜想,章慧玲是个挺有能力的人。

我和章慧玲偶尔聊天,她的QQ头像24小时都亮着。她发来一些图片,说是找摄影师拍的,问我如果做杂志封面或插图是否合适。我说蛮好看的,顺便问起杂志的进度,她不再回复,转而把刚才发给我的图片发到群里询问其他人的意见。

我觉得无趣,一段时间没有和章慧玲联系。“流水文学社”群里没人聊文学,杂志依旧连名字也没定好。我看出群里人心浮躁,便退了群,潜心读书写作。

作者供图 | 当时参加的网络文学社群

2012年6月,我复了学,参加了高考,考上北京一所大学,后来进入一家出版公司兼职实习编辑。我渐渐知道,当时让我歆羡不已的90后作家,有些是出版商看到80后作家在市场上大获成功、联合网络和其他平面媒体包装出来的结果。我也知道了杂志刊号申请极其困难,需要申请书号、文本审校、印刷、发行等等,一本杂志最终能发行是很难的。

一天,阿城在QQ上找我,说章慧玲第二天下午三点到北京,希望我去接她,她刚毕业想来北京找工作。

我有些莫名其妙,我和章慧玲并不熟悉,但考虑到章慧玲大老远来北京不容易,我还是答应了。

第二天,我在北京西站出站口旁的一个小卖部等到了章慧玲,她的外貌与她在QQ空间里发的照片相差甚远,她穿着坡跟凉鞋,黑色的七分贴身短裤,墨绿色的T恤,提一个棕色条纹手提包。她在QQ上说自己是90后,人看上去却很老气。

怕章慧玲迷路,我准备将她送到目的地。在地铁上,她满脸疲惫,说自己一路坐了20多个小时的车才到北京。我提醒她在北京找房、出行需要注意的事项,她淡淡地“哦”一声,神色冷淡。地铁里人很多,我们站在车厢中间,她抓着防滑倒的金属柱,仰头望着车顶的路线指示区,眼睛里写着好奇和欣喜。

快到木樨地的时候,她突然热情起来,满脸笑容地说起自己认识不少在北京的作家和导演,还说一个老板认他做妹妹,那个老板还投资过电视剧《北京爱情故事》。她说的这些名字我都没听过,但我看她一脸笃定,对方想必很厉害。

我想起她的那本杂志,问她:“你的杂志做得怎么样了?发行了吗?”

她的笑容瞬间尴尬起来,没有回答。

出了地铁站,我问她要找的人在哪里。她看了手机说在某大厦某座。我问她知道怎么去吗,她说不清楚,对方没说。

我有些不耐烦,开始找地方,她从后面跟上来拉住我,一脸喜悦,说自己要见的这个姐姐是一名编剧,最近热播的一部都市情感电视剧剧本就是她参与写作的。她是韩国人,但是中文说得特别好。

太阳很大,我热得有些烦躁,专心找地方,不想理她。

我们费了几番周折才见到她口中的韩国编剧,对方叫Jenny,身材高挑,披着长头发,穿着牛仔短裤,白花花的大长腿非常抢眼。Jenny一副御姐范,说话时吐字清晰,每个字发音都恰到好处。

Jenny带我们来到一家冷饮店,叫我们先坐着,她要忙一会儿。忙完回来,她喊章慧玲和自己一起走,Jenny单肩挎着小包,气场十足,章慧玲提着包跟在她身后,两次回头向我笑着招手说再见。

我看着章慧玲扭捏的样子,想起一个词:累赘。章慧玲是在网上认识的Jenny,这次来北京也是为投奔她而来。

两周后的一天晚上九点多,我接到章慧玲的电话,她在那边哭着说有人在租处骚扰自己,对方是她房东的儿子。

她的住处离我住的位置有接近两个小时的路程,赶过去肯定来不及。我叫她先报警,她没说什么,拿着电话继续哭。

挂了电话后,我担心到凌晨三点也没有睡着,隔一会儿就联系章慧玲询问情况,直到第二天她才回复我消息:“我已经报警了。”她还告诉我,Jenny帮她找了一个修改剧本的工作,包吃包住,一个月拿一千块钱工资,她觉得工资太少,没什么前途,自己出来找了份工作,在一家做自费书的文化公司上班。

过了几天,章慧玲给我打电话,说需要我去派出所帮忙做笔录,帮她证明她受到了骚扰,我说我只是接到了你的电话,并没有在你身边,这样也可以吗?她说着“没事了”便挂了电话。

我有些怅然若失,章慧玲的言行举止对我来说太过神秘,而我也无意窥探究竟。工作和实习任务繁重,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探究其他。

几个月后,阿城在网上找我聊天,问我最近有没有联系过章慧玲。他絮絮叨叨地告诉我,章慧玲现在在一家做自费书的公司上班,总是签不到合同,一个月只能拿到两三千块钱底薪。之前住的地方和房东闹了矛盾,押金和房钱都没有拿回来,现在住在一个月租几百块钱的地下室。她还借了阿城几千块钱,最近着急用钱,想找她还也联系不上。

来北京后,我也住过一个月地下室,房子逼仄潮湿,不通风,有人炒菜的味道一晚上也散不出去,隔音也差,三四十户人共用四个卫生间,洗澡得排很久的队。

我不知道章慧玲住的地下室什么样,只觉得在这样的环境生活对一个女孩子来说非常糟糕。至少我住地下室那一个月,每天晚上都压抑得睡不着觉,只想着赶紧逃离。

我问阿城:“我不是在北京吗?她为什么不来找我?”话一出口我又觉得自己挺自作多情。而且,她来找我我又能为她做什么呢?在西站接章慧玲那一次,我感受不到她真诚地把我当朋友,她似乎一直在隐藏什么。

阿城说,章慧玲在他面前提到我,说我太过严肃,但又觉得作为朋友,我能给她带来安全感。

我不置可否,偶尔去章慧玲空间转转,看她在说说上抱怨北京的生活:饭菜难吃还很贵;房租高;人际冷漠,交不到真心的朋友;钱难挣,卫生巾都舍不得买好一点的牌子。

她空间里也发一些积极的动态。她上传了不少QQ聊天截图,备注是某编剧或导演,她亲昵地称呼他们“姐姐”“大哥”“亲爱的”,他们对她说的话也和当初那些人说的差不多,“加油,北漂都不容易” “你那么努力,肯定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

2015年,我和一家出版社签了一本故事集,在一家上市公司供职,生活似乎慢慢稳步前行。一天梳理QQ联系人时,我发现自己很久没和章慧玲联系了。

我试着给她发了一条消息,几分钟后她回复:“好久不见,我实在太忙了。我们公司最近拍了一个电影,要做媒体首映会,你来看吗?”

我那天没什么事,答应了。

电影首映会在三里屯一家电影院举行,影院门口立着张贴着电影海报的易拉宝支架。衣着光鲜的人们进进出出,有调试摄像摄影设备的媒体记者,手里拿着文件步履匆匆的工作人员,也有像某个演员但我叫不出名字的人。

我在人流里寻找章慧玲的影子,一直没看到她,离约定见面的时间过去十分钟了,我只好给她打电话。

几分钟后,章慧玲小跑过来。和在车站那次见面相比,她精神了很多,涂了口红化了淡妆,头发发尾还烫了微卷。她外衣上套着显眼的黄色工作服,额头上冒着细细的汗珠,嘴里小声喘着气,露出的笑容甚是喜悦。

章慧玲把我往座位上领,路上遇到什么人,她挨个给我介绍,说这是剧组统筹,这是编剧,这是副导演……她热情地和来人打招呼,但他们步履匆匆,鲜少有人正眼看她。

章慧玲领我到替我安排好的座位。座椅靠背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我的名字,还张贴着“著名青年作家、影评人”。她问我:“牛气不牛气,我好不容易帮你争取到的名额,想让你有面子一些。”

我有些尴尬,但望着她充满期待的眼神还是点头说:“很好很好。”

远处有人喊她,章慧玲应了一句,让我先看电影,活动结束了再聊。我的心情莫名有些惆怅,电影放了什么完全没看进去。放映结束后主创团队和演员们出来接受采访,我在讲台两边围成堆的工作人员里寻找着章慧玲的影子,没有看到她。她的工作服很显眼,应该很好找的。

作者供图 | 活动现场

活动结束,众人离场,我坐在椅子上,直等到清洁工开始打扫影院也不见章慧玲的人影。我给她发消息,如果她没空过来,我就先走了。章慧玲回复:“在(再)等我十分钟,很快结书(束)里(了)。”

我默默等了十来分钟,章慧玲来了,脸上湿湿的,像是刚去卫生间洗了脸,又像是粗糙地补了妆。

已经是下午两点多,我说想请她吃个午饭,她拒绝了,说自己还要回公司,一起坐地铁走吧。

上了地铁,章慧玲很兴奋,告诉我她新公司是拍电影的,她有时候会去跟组对接各个演员,还说自己认识很多知名演员。她一脸兴奋,我能感觉出她对这份工作很满意。

地铁上空出两个座位,我和她坐了下去。她突然变得很安静,过了一会儿她问我:“你现在还写东西吗?”我没有说刚签约了新书的事情:“偶尔写点,我本职工作就是编辑嘛。”她眼睛看向别处:“我已经很久没写东西了,总是静不心来。”

我想起阿城,我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他了。阿城早就退了流水文学社的QQ群,他最终没有在《最小说》上发表作品,也没有做和文字相关的工作,毕业后回县城老家开了家超市,当起了自由自在的小老板,群成员中鲜少有人真的继续追逐文学。曾经的豪言壮语烘托出的梦想就像一个个彩色的肥皂泡泡,一伸手触碰就碎得四分五裂。

作者供图 | 家中留存的《最小说》杂志

章慧玲打了个哈欠:“我好累,昨晚只睡了几个小时,可以在你肩上睡一会儿吗?”

不待我回答,她就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不想让她靠,但又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她似乎很快就睡着了。我转头打量她,她脸上有浅浅的雀斑,嘴巴紧闭,嘴唇干涩,还冒着一些白皮,眼角依稀可见到一些鱼尾纹,再看向她紧闭的双眼,有眼泪在轻轻渗出。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哭,但我知道即使我问她也不会说。我转头环顾车厢,下午两三点,地铁里没有多少人,这是难得不拥挤的时间段。人们或站或坐,或靠着车厢壁和防滑倒的金属柱,但都不约而同地看着手机,眼神被一小块屏幕夺去。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女孩靠在一个男人肩上,默默流泪。

章慧玲在我肩上靠了好一会儿。我心里生出一个念头:我从未离她如此近,但仍旧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离宋家庄站还有三站时,她起来了,我说我马上要下车,她眼神缥缈地“哦”了一声,装作不经意地用手擦去渗出眼眶的眼泪。

她问我:“你知道每个女孩子都有很多秘密吗?我有一个秘密是关于你的,你想听吗?”

我忐忑不安,心怦怦直跳:“什么秘密?”

她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好几秒,笑了笑,没有回答我,又把头轻轻靠在我的肩膀上,是非常轻、随时准备好我会起身下车的那种靠。

直到下车,我们都没再说一句话。我快到站时,她掏出手机,和车厢里大多数人融为一体。

那是我和章慧玲最后一次见面,她口中关于我的秘密,我至今也不知道是什么。

后来有天我接到银行的电话,客服问我知不知道章慧玲最新的联系方式,她办了信用卡,还款期逾期很长时间了,紧急联系人写的我的名字。之后我又接到另外一家银行类似的电话,我表示很无辜,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写我的电话,客服轻笑一声:“你们这种人,我遇到太多了。”

我点开章慧玲灰色的QQ头像,她的签名上写着:这个QQ弃用,想联系加新QQ。我试着加了她新的QQ号,但好友申请一直没有得到回应。

2018年,我在一场影视行业交流会上又一次见到Jenny。她在吸烟区低着头吸烟,她已经不复第一次见面时那种大方和青春感,看起来稳重而专业,不过多了一丝疲惫。

我想在活动上多接触影视行业的人,好卖出去公司一些小说的改编权。我走近她,递上名片,她礼貌地接过,不等我自我介绍完。她态度高冷地打断:“你们这种公司现在太多了,基本上没几部作品能直接拿来用。”

她把名片还给我,似乎终于回想起我们上一次见面,把抽了一半的烟丢在地上用脚踩灭:“你让我想起了那个神奇的人,对,就是章慧玲,我最近正在写一个剧本,正想怎么把她写进去呢。”

Jenny告诉我,她也是在网上认识的章慧玲,章慧玲知道她在写剧本后一直和她套近乎。章慧玲说自己从小生活在一个交通闭塞的山村里,很难去到外面的世界,她一心想好好读书,但父母觉得读书没什么用,只希望她赶紧嫁人。她有文学梦想,想去北京创造一番事业,于是跑了出来。来北京后,Jenny发现章慧玲的写作能力非常一般,剧本创作基础为零,她想叫她从学徒开始做起,包吃包住,一个月给她一千块钱,做了没几天,章慧玲吃不了这个苦,不辞而别,走之前还把Jenny家里的一批明星签名照顺走了。

Jenny愤愤不平:“有几个明星的签名我可是托了好多关系才拿到的。”

章慧玲后来不知怎么又去了一家影视公司工作,当行政助理,Jenny正好有朋友在那里上班。章慧玲在新公司的表现不尽人意,工作经常出纰漏,一有明星去公司就上去搭讪,冒冒失失的。最严重的一次她弄合同,金额多写了一位数,还好公司没付款。领导要开除她,她开始大哭,说自己从小就不聪明,脑子也有问题之类,一心只想在北京待下去。最终,领导还是将她开除了。

Jenny说完后,我心里有些难受:“她可能只是想在北京待下去吧。”

Jenny微笑:“哪那么好混呢……对了,你觉得章慧玲多少岁,看起来像哪一年的?”

我沉思一下说:“1992年?1993年?”

Jenny说自己偶然看到她的身份证,上面写着1986年。但她打死不承认,说自己1993年的,身份证写大了,“可她看上去那么老,”Jenny问我:“你有她最新的消息吗?我记得她当时和我说你是她前任。”

我摇摇头:“没有,我也不是她前任。”

Jenny和她有共同网友,她从网友那儿听说章慧玲结婚了,好像还得了抑郁症,再后来又有传言说她自杀了,这些传言真假难辨。章慧玲也像人间蒸发了一般,真相没有人能知道。而对于我,章慧玲就像每天我在北京地铁里穿梭时擦肩而过的每一个人,不知道她来自哪里,又去向了何处。

有人叫Jenny,她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有好的小说可以发我看看。”名片上的头衔除了编剧之外,还多了个制片人。

我突然想起章慧玲曾经说的话,问她:“你是韩国人吗?”

她边走边转头朝我笑:“我是中国人。”

我心里泛起一丝苦涩,很久都缓不过来。

- END -

撰文 | 李海

编辑 | 崔玉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