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金庸说最喜欢的人物是令狐冲和乔峰,最讨厌韦小宝?

作者要写好一个人物,就必须要把自己的身体和意识都借给这个虚拟出来的人使用,代替他成为一个活生生的真实的人。金庸与韦小宝之间便有一种矛盾。韦小宝让金庸攀登至武侠小说的巅峰,同时也让金庸就此停笔,无以为继。

金庸曾经说,自己笔下最喜欢的人物是令狐冲和乔峰,对于韦小宝则是极度讨厌,但是偏偏许多人认为,《鹿鼎记》是他的压卷颠峰之作,而最重要的原因还就是因为它的主角是韦小宝这个人物,一个武功低微不堪却又无所不能的市井小民。

主角是无所不能的,或说是神奇的这一点总是必须的,不管其神奇的形式为何、性质为何,在于他本身或在于围绕着他所发生的事件,都得如此,否则一个故事就无法说下去,也没有说下去的价值。对于有些读者来说,有的小说主角是几近不可思议地、怎么会有人这样去写地极度无聊,例如我在印象中曾经读到过贝克特有这么一部小说,全篇是主角喃喃自语说着自己一动也不动的情况,什么事都没发生。

“侠”和“江湖”消失了

许多人大概是以文学价值为主体来称赞《鹿鼎记》的特殊之处,认为写作《鹿鼎记》的金庸已经臻至“渐而进于无剑胜有剑之境”的状态,突破了武侠书写传统的窠臼,不但是作者自身的进步,也标志了整个武侠小说的创新。

因为这部作品解构了许多过往沿袭下来的书写惯例、模式,使得原本只是在报纸上连载、以夸张情节奔驰取胜的一部娱乐小说,同时拥有了某种深邃的内涵(亦即“叫好又叫座”这个所有创作者的最理想目标),小说的意义就不再只是阅读的当下,是一种可以让时间快乐地流逝掉的好东西,它还有后座力,小说的生命延长了,延长在读者、评论者之间不断的猜测和争论之中。

我们可以说,《鹿鼎记》几乎颠覆了之前的金庸,比如:

一、它肯定了外族统治中原的合法性,质疑汉人中心本位主义,这超出了先前的许多作品是建立在宋与元、明与清之间,民族势不两立的架构。

二、“侠”和“江湖”消失了,或说它们是被除魅了之后,它们全部的现实面貌——包括其活力和局限——都一一显露出来了;这两个概念原本都是对立于集权、法律和日常生活的出口,而且事实上,它也就是人们会动心起念阅读武侠小说的主要理由,人们需要暂时栖身于一个现实以外的化外之境。

三、年少有为、与皇帝称兄道弟的韦小宝却是出身低贱,生母甚至是来自勾栏,在被问起生父是谁时,生母自己竟然也不知道,毫不在意,仿佛从来没有计较过这件事情,所以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虽然这明显是对父权社会的嘲讽,不过似乎也隐含着对人的价值本身的质疑。

因此,《鹿鼎记》这部作品被视为是各种各样的价值和意识形态的解构和除魅,这些意识形态从古至今就不断纠缠在人类的文明生活之中,影响着人的观念和行动,某种程度制约了人的生命力,韦小宝的出格所代表的因而便是某种冲决而出的自由不羁,某种人类与生俱来就有的生存本能、自然倾向。

在《鹿鼎记》里,不仅武侠小说故事向来标榜的、理想的“侠”不再是主角,失去了光环,恐怕连人本主义思想下的“人”是否还存在,也变得模模糊糊。

冲突、矛盾、思辨,这些元素其实在《天龙八部》和《笑傲江湖》都不缺乏,乔峰的悲剧性或“伪君子”岳不群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可资证明,但是非得要借由韦小宝这样的人才能凸显、或说是回头看最基本的疑问所在,那就是进一步去问:我们为什么要思考些问题?这些问题是否值得我们去思考?数千年来,人与这些问题纠缠不清,这对于人来说,究竟意味了什么?

或许,韦小宝便是熟悉中国斑斑历史和传统文化的金庸,他个人在思索上述这些问题时所得出的答案。

这是金庸通过了文字书写和小说形式,长年一点一滴从慢慢形成问题意识开始(看出原来有问题存在、问题是什么这一点极为重要),期间在几部作品中,反复认真地思考、辩证,最后的答案便不自觉地在这最后一部作品里、在赋予小说主角韦小宝生命的书写过程里流露出来。

这意思不是指金庸的真实性格就是韦小宝,或是说金庸认同、主张、支持韦小宝的人生观,而是说那是当时的金庸在试图思考和厘清意识形态的问题之后,他认为他所看到的世界本体真相和历史趋势。

适者生存的世界

韦小宝贪婪、好色、满口谎言,而且不加掩饰,这样猥琐的人不管以古代或现代的标准来说,几乎不太可能受到欢迎。而他重义气的特质应该他作为小说主角不得不被赋予的元素,否则他就会是一个完全负面的人物,从里坏到外的坏人是无法作为小说的第一主角。

我们想一下就会知道,至始至终重义气的特质会出现在一个几乎没有其它优点的人身上,并不合乎事实常理。不过,这种虚拟性本来也就是小说之所以能够容纳矛盾,进而可以呈现矛盾、思考矛盾的原因。

在由韦小宝作为主角的《鹿鼎记》的世界中,韦小宝是一个无论如何都能得以生存下来,次次化险为夷、旗开得胜,累积越来越多的功名、财富和女人,并且最重要的是,韦小宝不是架空故事人物,他的一举一动还左右了几件我们知道的历史事实的发展。

所谓的历史有一个特色,那就是我们回头看当时的世界,仿佛所有的可能性原本都是开放的,但最后却只实现其中一个可能性而已,历史的窄门永远就只会通过那么一个。

换句话说,在这个我们所知道的、由过去流向未来所形成的唯一历史现实里,无数人都在思考,思考个世界的可能性是什么、选择这个世界将往何处去,金庸也思考了,而当时的他的结论是告诉我们:生存是最高的价值,其巅峰代表人物便是韦小宝,历史和世界选择了韦小宝。当然,金庸没有直接这样说,这话是透过韦小宝的嘴说的。当一切“人工意义”都消失之后,剩下的就只有本能和生存。

书写《鹿鼎记》时的金庸可能已经意识到,这部小说将会是他最后的武侠小说之作,因为在一个以生存为最高价值的世界里,依附在某些信仰和原则之上才得以成立的“侠”和“江湖”就势必不可能再存在了,也没有必要再继续存在,未来的世界是属于“韦小宝们”的世界。

司马迁为游侠们写列传,序中引用了韩非的话,但司马迁并不同意韩非的价值评断:“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司马迁作为书写历史的人,他知道所谓的历史将淘汰哪类人,这一类的人是在韩非试图建立的大一统世界里的异质杂物,儒或侠只能生存在一个被书写保护起来的、可以容纳多样可能性的世界里,这里的法则不是适者生存、成王败寇,输给刘邦的项羽不也是这样被保护起来了吗?

经过长久自我辩证,而似乎自觉已经走到武侠世界尽头的金庸,再写下去还能写什么呢?好像没有了,武侠是一场集体的美丽的梦,其尽头是喜剧式的荒凉和虚无。

金庸停笔的寓言

很多人非常欣赏韦小宝,特别是年过中年之后的人,觉得韦小宝是所有金庸笔下人物中,最像是真实之人的角色。中年之人拥有足够的、实实在在的社会经历,以及被这些人情练达的力量所拉扯出来包容心,因此能够察觉、品尝更多复杂的施加在生命之上的作用力。他们看得懂韦小宝,因为他们在韦小宝的身上看到了整个社会和自己,仿佛那是自己生命过程里的一些浮光掠影、断简残篇。

但这毕竟是对一个小说主角、同时也是对作者的书写能力的赞词。在现实生活里,真如韦小宝这样的人我们反而是敬而远之,若他是政治人物,更是只要一被贴上贪婪、好色、说谎等标签,其政治生命几乎结束。人们会对韦小宝的持有双重态度,其实也是反映了一种功利主义的心态,当贪婪、好色、说谎有可能对我有利时便认同,当有可能造成损失时便予以否定。

随着人生活得越久,看过的人事物越多,变得务实而世故似乎是很自然而然之事,如同从《笑傲江湖》的令狐冲之后,便是以《鹿鼎记》的韦小宝作为终局一样理所当然。不就是有一句类似的话说:“三十岁之前而不是左派,这个人一定没有灵魂;三十岁之后还是左派,此人必没有脑子。”但是我自己倒不是如此认为,活得越久应该是越懂得生命是大于生存太多太多的事情。

生存的价值是什么并不难理解,也不难以让人衷心接受,慢慢解释给五岁小孩听都能懂,示范起来也相对容易。饥饿、寒冷、阶级歧视等等这些不利于生存的恐惧可以像是把火移到小孩面前,让他伸手去碰,碰个一次、二次就明白其事理和利害关系了,但你要如何示范,例如希望、正义、自由,这不是那种一次、二次就能看见、看清楚的东西。

有些东西是必须要等到你用半个人生——这个一去不回的人生——体会了身而为人的限制、困惑和挫败是什么之后,你才能发现它们原来闪闪发着光,而这些东西才是难能可贵的。这些东西是属于“应然”的世界,那里历史没有把所有可能性都悉数埋葬。

金庸在《鹿鼎记》之后便停笔,说自己写不出来了,同时至此自我终结了“武侠”的概念,这种无法再继续下去的状况,其实很像是一则人生寓言。如果梦清醒了,前方已经看不到跟生存无关的东西,书写只能复制实际的生活,我们为什么还要写它呢。

当时的金庸经过长久思索而力竭停笔之处,我们可以说它是终止了,但我们不妨也可以说,这其实是一个新的起点。事实上是如此也没错,金庸停笔了,但是其他人还在继续写,既便内容难免复制前人,缺乏创新,但是只要继续写下去、继续实践,新的可能性就始终可以被期待。现实的尽头不会是人心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