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智光秀“本能寺之变”背后动机,是野心还是怨恨?

江户日本以来,一般对本能寺之变的发生都归因于明智光秀的怨恨及野心两个说法,这些一方面受到江户时代所提倡“尚忠”的武士道精神所左右,另一方面,也因为其他事变后的军记小说(如《惟任谋叛记》、《总见记》)的影响,才得以烩炙人口。

其中的怨恨之说更因此成为了主流,直到二战后初期的史学界仍然对怨恨说十分重视、支持。在那个时候,被喻为战前的日本史学界翘楚之一的大史学家,德富猪一郎(苏峰)就把江户时代以来的诸说归纳为三种:

  • 处心积虑的谋反。

  • 防范自身的危险于未然。

  • 因怨恨而报复。

苏峰检讨后自言其感想时说:

正所谓“开口便有牡丹饼(一种用米制成的糕点),猫儿便有鲣鱼吃”(日文谚语:即“不劳而获、天降大运”之意),既然如此,自己把信长取而代之,岂不是大快人心之事吗?

这个说法可说是大正?昭和时代以后,野心说及怨恨说的一个主调,然而这想法不过是苏峰的个人见解,其实未有认真以史料加以佐证。

到了一九五八年,高柳光寿比较分析当时流传的诸多史料,例如比较可信的军记小说、家谱、回忆录后指出,本能寺之变的发生实因明智光秀希望夺得天下,成为新的“天下人”,而并非因为坊间一直流传的怨恨之说。

他说“信长欲得天下,光秀亦同样欲得天下”,并非只有信长才想得到天下,成为天下霸主。他又认为怨恨说都是没有历史根据,以讹传讹的江户军记小说而来,实在难以相信。同时他又提出明智光秀因以下三点而决定自己取得天下:

前途已经无希望(功名没有更进一步的机会)。

与劲敌秀吉的地位竞争落败及被冷落(信长的四国政策转变)。

信长无情的性格(佐久间信盛、林秀贞等被放逐事件)。

平心而论,高柳这三个论点,姑勿论野心说能否成立,但以较可信的史料,细心检出各军记小说的谬误,再加以批判,实在可说是现代研究本能寺之变的一个里程碑。这是把本能寺之变的研究拉回至科学性研究的一个契机。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他所列举的三个要点其实也包括了怨恨的因子。

高柳光寿之后,其学生桑田忠亲否定了老师的说法,又再次检讨各怨恨说后,提出较为广义的怨恨说:

因对前途绝望而叛变(本领地被收回,并改到石见、伯耆)。

信长屡次令光秀面目无光。

以上两个说法都是基于后世军记小说而归纳出来,其根据及可信性成疑。但是,不难发现两人都把本能寺之变归纳于光秀与信长在性格的差异,以及两人之间的恩怨对立之下的结果。究竟本能寺之变是否因为光秀的私欲,又或者是否因他与信长性格之差而起?首先就从野心说说起。

在本能寺之变发生后,当时的人及第三者的记录都的而且确地指出,明智光秀的叛变是长年累月,处心积累,而且也是光秀的野心而起,并非偶发性事件。上面引用过的在日传教士记录就是其中一例:

……或许在其(光秀)过度的利欲及野心驱使下,终诱使他有了成为天下之主 的想法吧。

另外,太田牛一的《信长公记》也提到:

(光秀)认为在成功杀死信长后,将可成为天下之主。

山崎之战的战胜方秀吉在事后也有类似的说法,他指令秘书大村由己撰写的《惟任谋叛记》中说:

其谋叛之心,非一日之念,长期以来已经有叛意。

还有其他的史料,如竹中重门(竹中半兵卫长子)的《丰鉴》及同时代的医师?江村专斋所写的《老人杂话》都指称光秀因野心作祟而叛变。 以信长在本能寺之变时的兵力来说,可谓不设防(当然这也不是无理),那么,若是光秀的心中已经有“长期以来的叛意”的话,著名史学家高柳光寿的说法便变得合理,他说:

光秀并没有能与信长争霸的兵力,可是,只要有机会的话,要打倒信长也不是不可能的,当时就是个好机会。

的确,在战略上及客观理解上,这番话都是至理明言。但是,以上高柳所说的话,并不一定只限于“野心说”,无论是什么理由,对已经决心杀死信长的光秀来说,“只要有机会”,而且在确实地把握了信长的虚实的那一刻,都会是“一个好机会”。因此,高柳的说法虽然十分有理,但不是只有野心说才能成立的理由。

另外,就以上几份史料都指称光秀因野心而叛逆也好,如此出奇的同一口径,都反映是后来不知实情的人所作的揣测。在当时的战乱时代,叛变、以下犯上的事情实在多如星宿,即使在信长夺得中央的控制权也好,时人也未放松对“下克上”的敏感神经。因此,对于不知内情的人来说,光秀的“突然反常”在他们的眼中,亦只是 “下克上”风潮的又一事例而已。

除了最早得到消息的秀吉外,随之得知消息的丹羽长秀及织田信孝亦一开始便疑神疑鬼,后来把与光秀关系密切,但事实上没有与光秀一同叛变的津田信澄(信长之侄)给杀了。这一事件就反映到长秀及信孝,以至其他人的第一反应,都直线地想到光秀等人因欲“下克上”而“叛变”,故把与光秀最有关系的信澄也不由分说的清算了(信澄之父信胜是信长胞弟,但因内讧被信长所杀),这样便更显示了他们对本能寺之变的起因,还是苦无头绪,只能从犯人明智光秀的身上苦找发泄口。

或许有人会举出《明智光秀张行百韵》的第一句“时为如今下雨之五月天”来力证光秀早在五月末就表明反意,可是一如上述,把该句的意思作为证据,也不过是事后孔明的附和,而且这句也有曾被改窜之嫌,更是表示难以实在的推定光秀单为野心而叛变。

所谓的改窜之嫌,就是《常山纪谈》中提及的一段传说:

山崎合战之后,羽柴秀吉得知爱宕山和歌会一事,于是找来同样有参与的里村绍巴,秀吉责问道:

“‘あめが下しる’(近于“号令天下”之意)不就是谋叛的证据吗?你应该一早知道才是。”

绍巴就苦苦解释道:“原句是‘あめが下なる’(即“下雨”之意)。”

秀吉就说:“那就把那纸拿出来吧”。

后来秀吉看见纸上写的是“あめが下しる”时,绍巴就哭着说:“请看,上有被改过的痕迹,原本应是‘あめが下なる’才对。

秀吉于是没有再追究绍巴的罪,但实情却是绍巴等人知道光秀败死后,立即急改原文为“下しる”,并堆砌其词。

这个说法是真是假并不重要,因光秀的和歌纸原版已经因火事而化为灰烬,目前只流传在江户时代抄写的誊写本。而这两个说法也分别被写在各份抄写本中,所以, 究竟谁是原句,已经不可考。若果没有本能寺之变,或者事变是一、两年后才发生的话,这一句和歌的震撼性,相信会相对地减少,盖因大家都把这句“政治化”而使本来的原意变得十分复杂。如果单纯地试以光秀角度去想的话,或许会更易找出答案。

不管光秀的原句是“下なる”,还是“下しる”,都有可能,只是和歌解读实在太主观,而且和歌亦经常引用古代的故事况今,解释的弹性十分高。就算光秀当时已经决意叛逆的话,为避免太多不必要的外人知情,理应不会用“下しる” 这个极为敏感的用字。反过来说,为了表示自己有意谋叛但又不想惹人怀疑,亦应该选用较为含糊、暧昧的用字来表达,以免多生枝节。

这一点,相信向来冷静、深思细密的光秀亦应该想到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