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夏威夷羽毛头盔
在充足的想象力的帮助下,通过物品讲述的历史比仅靠文字还原的历史更为公正。它能让不同的人群发出自己的声音,尤其是那些远古的先祖。实际上,人类的历史早期——占整个人类史的95%以上——只能通过石头来讲述,因为除了人和动物的残骸之外,石制物品是唯一能幸存下来的东西。
然而,通过物品讲述的历史本身无法做到完全平衡,因为它全然依靠偶然间留存至今的物品。这对那些主要用有机物来制作物品、当地气候又极易导致有机物腐烂的文化来说尤为艰难:大多数热带地区能保存下来的远古物品少之又少。一般来说,我们现存最早的有机物制品都是由早期的欧洲探险家收集的。
书中便有两件物品是库克船长在探险中得来的,包括之前提过的澳大利亚树皮盾牌,以及夏威夷羽毛头盔,二者均得自欧洲社会与这些社会的初次接触。当然,夏威夷和澳大利亚东南部在那之前很久便产生了复杂社会,创造出了精美的艺术品。但那些用木头、植物或羽毛制成的早期物品无一幸存,因此很难去讲述这些文明早期的故事。一个罕见的例外是来自帕拉卡斯的木乃伊身上超过2500年历史的纺织品碎片,它倚仗秘鲁沙漠独有的干燥环境得以保存至今。
(图)基尔瓦陶器碎片
但是,并非只有完整保留下来的物品才会传达出大量信息。1948年,一位警觉的海滩寻宝人在坦桑尼亚基尔瓦的一处峭壁下发现了许多陶器小碎片,它们是名副其实的垃圾:只是一些没有任何用途、被人丢弃的陶器碎片。但将这些碎片收拢之后,他发现其中包含着非洲东部1000年前的历史。
研究这些碎片的种类,甚至能拼凑出整个印度洋的历史,因为在仔细审视下便会发现,它们来自多个不同地区。青瓷及青花瓷很明显是中国曾大量生产并出口的瓷器的碎片。还有一些饰有伊斯兰图案,来自波斯湾。另一些则是东非本地的陶器。
我们认为,这些瓷器曾被同一群人使用,在几乎同一时期被打碎后扔进了同一个垃圾堆,它们昭示了欧洲人长期不了解的一个事实:在公元1000年至公元1500年间,非洲东部海岸与整个印度洋地区都有往来。在中国、印度尼西亚、印度、波斯湾和东非之间存在着规律性的贸易往来,稀有物品与商品传播甚广。而这一切的实现都有赖于印度洋上的季风。
(图)澳大利亚树皮盾牌
和大西洋上暴虐的狂风不同,这里的风十分温和,每年各吹6个月的东南风和西北风使得船员能够进行远距离航行,并最终得返家园。基尔瓦的碎片表明,印度洋毋宁说是一个巨大的湖泊,通过它进行的文化交流已逾千年,商人们不仅带来了货物,也传播了新的观念,印度洋沿岸各个社群之间的关系十分紧密,一如地中海沿岸。这部物品的历史澄清了一个事实,即,对地中海——“大地中央的海洋”——一词的理解是错误的。它并非位于地球中心,而仅仅是众多海洋文化中的一个。我们现在当然不能给它另起一个名字,但也许应该如此。
这本书更贴切的名字也许是“通过经历了不同世界的物品来讲述历史”,因为这些物品的一大特点便是,自面世以来,它们就不断地变化或被改变,最终承载了制作之初完全无法想象的意义。
在我们选择的物品中,有数量惊人的一部分都携有后期事件留下的印记。有时是在漫长的时光中遭受的破坏,如瓦斯特克女神破损的头饰,也可能是不小心的挖掘和强制移动带来的损伤,但更常见的是后期有意识的干预,或是为了改变它的含义,或是为了表现新主人的自豪与愉快。这样的物品不仅记录了制造它的那个世界,也记录了之后改变它的那些世界。
(图)苏丹豁鼓
譬如日本陶罐,它表现了日本早期在陶艺上取得的成就,也表明炖煮已有数千年的历史,而它内壁的镀金则反映出后期美学主义的日本已经认识到本国独特的文化传统,重温并赞颂着自己悠久的历史:物品本身成为对自己的注解。
此外,非洲豁鼓尤其能表现物品所经历的命运波折。它最初为小牛造型,很可能是为一个居住在刚果北部的统治者而造。随后,它在喀土穆被改造成一件伊斯兰物品。之后又成了基钦纳伯爵的战利品,被刻上维多利亚女王皇冠的图案送至温莎——这是对帝国征服故事的一件木制记录。我不认为有任何文字能将这一段段非洲及欧洲的历史融合起来,或是表现得如此直接有力。这是只有物品才能讲述的历史。
书中还有两件物品以令人不安的方式展示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面对社会崩溃、组织坍塌时的不同面貌。从正面看,复活节岛的巨石像何瓦·何卡纳奈阿以坚定的自信呈现了祖先的威力:只要后人善加供奉,他们便能保佑复活节岛的平安。但在他背后却雕刻着这一信仰的失败:随着复活节岛的生态系统被破坏,对岛民生活至关重要的鸟类进行了迁徙,焦急的人们用新的信仰代替了祖先崇拜。该社群绵延数世纪的宗教史在这尊巨石像上得到了清晰体现。
俄国革命瓷盘则与之相反,它更多地表现了人类选择和政治博弈的结果。用帝国时期的瓷盘来承载布尔什维克的图画本身带有一种欺骗性的讽刺意味,但很快,冷静的商业智慧便战胜了它。制作者准确地揣测到西方资本主义的收藏家愿意花大价钱收藏一个同时带有革命者的镰刀斧头和沙皇时期帝国徽章的瓷盘。瓷盘表现了苏联与自由民主国家之间绵延70 年的复杂的历史妥协的第一步。
对斯隆爵士于1730 年在弗吉尼亚获得的阿坎鼓的研究,是精确的材料科学与诗意想象的结合。植物与木材专家最近认定,这只鼓的原材料来自西非,它无疑曾乘坐运奴船穿越大西洋。如今,我们既已知晓它的原产地,便很难不去猜测它曾见证过的历史事件,并在想象中陪伴它一起从西非的宫廷穿越凶险的大西洋来到北美的种植园。
我们知道,这些鼓曾用于在船上“让奴隶们起舞”以克服抑郁症,而在种植园,它们有时会起到召集奴隶暴动的作用。如果以物品讲述历史的目的之一便是让声音被淹没的人们发出自己的声音,那么,这只奴隶的鼓还扮演了一个特殊的角色:它替数以百万计被奴役、被驱逐、离家时两手空空、无法书写自己历史的人们发出了声音。
▌摘自《大英博物馆世界简史》,尼尔?麦格雷戈(著),新经典文化图书授权合作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