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受到扭曲、很不容易看清楚的历史现象之一,是周代的“国”。古史上的关键事件是秦始皇统一六国,而此一事件又是从春秋就开始的国与国争斗兼并的最高峰。东周开端时,封建制的体系里有几百个国,之后国的数字一路减少,到公元前 221 年,只剩下最后一个、唯一一个,就是“秦”。
但“国”是什么?“国”长什么样子,我们真的知道吗?想到国、讲到国的时候,我们心中自然浮现的图像是疆域国家,也就是可以在地图上画出每个国的领域,国与国之间有疆界,从这里到那里属于这国,过了这条线则属于那国。
关于战国时期,大家都知道“战国七雄”,也几乎都知道这七雄是秦、齐、楚、燕、韩、赵、魏,还知道七雄的地理分布,秦在最西边,齐在最东边,楚在最南边,燕在东北,韩、赵、魏则是从原来的晋分出来的,处于中间偏北的区域。
但往前推到春秋时期,有个相应的代表性名称是“春秋五霸”。春秋五霸的概念,其实和战国七雄截然不同。七雄指的是当时仅存的几个主要国家,五霸说的却是五个人:齐桓公、晋文公、宋襄公、秦穆公和楚庄王。七雄可以用地图概念标示出来,这七个国差不多就覆满了当时的中国。但五霸不是,五霸的政治势力不是疆域式的。
这中间牵涉到从春秋到战国,很不一样的“国”的型态。那个时代有很多很多国错落分布在这块地方,我们可以找到许多国的所在,但国与国之间没有明确的国界。
过去一百多年间,有过几位真正下苦功的学者,如顾栋高,如陈槃,他们将先秦史料彻查过,一条一条比对,想办法还原画出古地图来。他们找到许多春秋时期有记录的“国”,在地图上标记出来,给了我们一个重要的修正观念,那就是:春秋时期的国数量惊人,达数百之谱。
然后到了 1943 年,侯外庐先生首先提出一个关于“国”的新理解──“城市国家说”。[1]这是什么?侯外庐主张从西周到春秋,文献上所提到的国其实是一座城,是一个城的体制,而不是常识中有领土,领土中有村镇分布的型态。
侯外庐提出的意见,在中国撼动不了根深柢固的传统看法,没有得到太多的重视。反而是在日本,有两位研究“东洋史”(日本人对中国史的称呼)的学者受到启发,并借鉴西洋古希腊的历史,在差不多同时进一步发展出“城邦国家说”。
这两位学者,一位是贝冢茂树,另一位是宫崎市定。他们从中国古史中划分出一段特殊的“城邦时代”。从西周到春秋中叶,中国分成许多单位,每一个单位,诸侯之“国”和大夫之“家”,是一座一座独立的城,借由封建制让这些独立的城连结起来,构成了周代的政治系统。
《战国策.赵策》中记录了一句话:“古者,四海之内,分为万国。城虽大,无过三百丈者;人虽众,无过三千家者。”显示到了战国时代,人们仍然留有对于之前城邦时代的记忆,而且清楚意识到自己所处的环境和之前时代间的差异。
我们当然不必认真相信古代有“万国”,“万”只是用来形容数量众多的概辞。相较于战国,原来的国数量一定是极多的。《逸周书.世俘解》中记录武王伐纣,一共灭了九十九国,自动臣服的有六百五十二国。古文献里也多次提到,武王第一次发兵翦商时,大会孟津,来了“八百诸侯”。这些数字在在显示了那个时代的国一定不大。对应《赵策》上的说法,那么一个国的规模,是每一边几百米的墙围出来的城,城里住着顶多万人左右的居民。
这样的主张,在后来出土的周代考古遗址中进一步获得证实。例如 1998 年开始在河南焦作挖出一座相对完整的城,北边的城墙长二百九十五米,另外三边各是二百七十米长。城墙的高度约九米,城基最宽处有五米,城上方则大约三米。
由商到周的建“国”运动
视野广阔、兴趣多元的何炳棣先生,写过一部史著《黄土与中国农业的起源》。在书中,他运用了当时最先进的化石孢子分析,从化石中找出植物孢子进行分析研究,重建了古代中国黄土地区的自然条件。他的研究结果,和原本的常识想像很不一样。
常识想像中认为,古代黄土高原的农业条件比后来好得多,所以才在这里出现了农业革命。当时的气候比较潮湿,黄土高原上有浓密的树林覆盖,也就有比较好的水土保持状况。一般认为是农业在此发展之后,为了取得更多的农地,因而开始以砍烧等方式去除树林。树没有了,黄土露出,才变成现今光秃秃的模样。
然而依照古地质化石孢子分析,何炳棣证明了中国文明起源时,黄土高原就已经是这样的自然条件,绝对不是什么原始的丰饶沃土。中国农业在相对干旱、少水、缺乏森林涵养的情况下产生,这是不容忽视的一项中国历史特色。
这样的地理条件,使得此一地区的农业聚落,出现在有水而地势较高之处。要有水,才能进行农业生产;地势要高,才方便抵挡入侵。有水可供农业使用,又有自然地势便于防守,适合这种要求的地方,显然不会太多。
如果没有夯土筑城技术的突破、成熟、扩散,这个地区的聚落很可能就一直只能出现在少数的地点上。夯土筑城运用的是当地随处可取材的黄土,夯实之后筑起城来,就能创造出人为的防守优势,使人可以摆脱原有的地理限制,到更多地方去经营农业聚落。
在中国,农业和城的发展关系密切。大约是从商代进入到周代这段时期,有了雨后春笋般的普遍筑城现象,到处盖起城墙来,人纷纷移居到城内,有城有人,就构成了“国”。
古代的国,和我们今天讲的、想的国很不一样。古史上看到的国,成百上千,构成那样的“国”的条件,当然不会是我们今天说的“人民、土地、主权、政府”了。那个时代,要件是有城,有城内居住的聚落,如此形成了国。
由商到周,中国地区出现了普遍、巨大的建城潮流,也就是建“国”运动。在那个过程中,几百座城建了起来,有了几百个国。“国”成了这段古史上最具体、最坚实的地方单位。
古代的“城”,不以“市”为生活重心
从这个角度看西周的历史,西周是由几百个这种小型的“城邦国家”组合而成的。“城邦”是宫崎市定选择的用词,挪用自古希腊历史的术语,一度引起许多的批评攻讦。怎么能硬套西洋史的概念来描述中国历史呢?西洋史上有古希腊辉煌的城邦文化,难道因此中国也一定要有相应的城邦时代?
其实,宫崎市定用“城邦”而不用“城市”,另有其深意。那牵涉到他所承传的“京都学派”对中国史的大架构主张。日本“东洋史”研究中的京都学派,肇始于内藤湖南。内藤湖南重要的奠基贡献之一,就在提出一个很不一样的断代概念。在中国传统的“朝代”之上,内藤湖南另外将中国历史分出“古代(或上古)─中古─近世─近代(或现代)”的分期架构。
这套架构中,最突出的是“近世”这个概念。内藤湖南将宋代以降到鸦片战争前的这段历史,特别划分为“近世史”。强调这段时期有许多突破性的历史变化现象,和前一段的隋唐很不一样。
“近世史”的一项重要标准,就是城市的新发展。内藤湖南敏锐地指出,宋代以下中国的“城市”,在性质上和以前很不一样,变成有“城”也有“市”。“城”指的是环绕的城墙,“市”呢?是指城里最热闹的区域,也是城里最重要的活动──商业交易,也就是今天说的“市场”。
“近世”的突出现象之一,在于城里的都会生活重整为以“市”为中心。住在城内与不住在城内的最大差异,也变成了日常生活是否接近“市”。这就意味着,在近世之前,中国的城、城内的生活,不以提供市的功能为主。西方的“城市”大部分都是先有市,再由市的活动、功能扩张发展出聚居人口,为了保护聚居区,因而有了城,所以城和市总是在一起的。
但中国不是。那么中国的“城”,有城墙包围的居住区域,又是怎么发展演变出来的呢?
依照周代早期的文献,我们可以知道,到处分布着一座座小城,城墙以内称为“国”,绕着城外的地区叫做“郊”,比郊再外面一点的地方叫做“野”,野再外面一点是“封”,比封再外面的是“鄙”。
这些称呼的意义,一部分还留在我们现今的语言里。我们今天都还说“郊外”,环绕都市稍远一点的地方,也还说去“郊游”,指一天可以来回、去不远处的小旅行。传统中文里有“封疆大吏”的说法,“封”和“疆”连在一起,显示“封”就是一个城区正式的边界。古史上的封和城对应,城是内圈、人为的界线,分隔开城内、城外;封则是外围、自然的界线,标示出这个“封国”的范围。
“封”一般以河流或山丘为界,如果没有自然界线,才用人为方式画出线来。《管子.度地篇》说:“地高则沟之,下则堤之,命之曰金城。树以荆棘,上相穑著者,所以为固也。”指引出标示“封”的方式:挖出沟或加些土堤,或者重启一排树,让人可以清楚分辨“封”的所在。
过了“封”,也就不属于自己这个“国”了,那是陌生的地域,住着与我无关的陌生的人,陌生产生轻视乃至敌意的感受,因而“鄙”、“鄙人”也就难免带上负面的字义了。
参考资料:
《中国古代社会史论》(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年)第五章〈中国古代“城市国家”的起源及其发展〉、第六章〈周代“城市国家”及其亚细亚特性〉。
《中国历史通论》(上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