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要从郝云士说起。
郝云士,扬州仪真人。今扬州有仪征市(县级市)。
既然说到仪真,那就简单说一下该地的历史。
宋太祖(赵匡胤)乾德二年(公元964年)升迎銮镇为建安军;宋真宗(赵恒)大中祥符六年(公元1013年)改建安军为真州,赐名仪真郡,仪真之名始于此。
关于仪真,见于诗词者如下:
宋人赵温之《踏莎行》中有:
“莫惊岁岁有双葩,仪真自古风流郡。”
宋人刘宰《送邵监酒》云:
“仪真来往几经秋,风物淮南第一州。”
清高宗(爱新觉罗·弘历)乾隆(公元1736年~公元1795年)年间,扬州仪真人郝云士在清廷的吏部担任郎中一职。
这一时期,和珅(钮祜禄氏)当权,是乾隆的宠臣,势焰熏天。
郝云士谄媚侍奉和珅,自然就成了和珅的人马。
因为能够跟权臣和珅说得上话,所以,郝云士的活动能力十分了得。
官场上有白手套一说。
按照这一说法,那么,郝云士大约可以算得上是和珅的白手套了吧。
当时,清廷有职缺时,希望能够补缺的人选,所能运用的暗中疏通渠道之一,就是通过郝云士之手,转告和珅;最后,借助和珅,达成求告者的心愿。
当然,所谓“疏通”,是实实在在的事情,所以,需要实实在在的银子来解决。
疏通过程中,和珅自然拿大头,郝云士从中取小利。
便是所谓的“小利”,须知,也是不菲的钱财。
郝云士因为这样的运作,以白手套的角色获利,所以,家中十分富有。
既然已经说到郝云士的家庭状况,那就说说他的家庭成员吧。
郝云士有一个儿子,有些蠢笨,被认为是木头、石块一般的人儿。
另外,郝云士的小妾李氏,生了两个女儿:
大女儿名叫璈玉;
小女儿名叫雏玉。
璈玉嫁给了广东藩司(指承宣布政使司)刘文波之子。
当时,雏玉年方一十五岁,玉肌雪肤,貌美如花,远远望去,就如同仙真落尘。
郝云士对雏玉很是疼爱珍视,他希望能将爱女嫁给达官显贵人家。
郝云士除了谄媚巴结的功力惊人之外,他还有一项高超的能力,那就是:他懂得算命术。
懂得算命术的人,见了人,大约都会喜欢帮人家掐算一番,无论人家乐不乐意。
郝云士当然也是这样。
祥符(今属河南开封)人吕凤台是清廷的给谏(清六科给事中别称,正五品),他平时和郝云士的关系还算不错。
大概郝云士也觉得吕凤台人还可以吧。于是,他就旁敲侧击,问出了吕凤台的生辰八字,暗暗帮他推算了一番。
郝云士推算吕凤台的结果是:
吕凤台未来可以官至一品,并且,吕的儿子也是显贵之相。
推算之后,郝云士还向吕凤台要求,希望见见吕家的公子。
至此,郝云士的心思已多少有些透露,他大约就是在为雏玉物色未来的夫婿。
郝云士有此要求,吕凤台也没有理由、更没有必要拒绝。
这样,郝云士就见了吕凤台的公子。
这位吕家的公子,单字一个笙,字晋斋。
话说,吕笙时年十七岁,潇洒倜傥,美如冠玉。
吕笙书法学习褚河南(遂良),此时,他已在邑庠(县学)读书。
吕凤台对儿子期望很高,所以,对儿子的婚事也非常慎重。
吕家打算,要给儿子找一个好媳妇,因未得佳选,所以,吕笙的婚娶一事,久久没有论定。
郝云士推算过吕凤台的后运,知道吕凤台可至高位、吕家的儿子也可显贵;再亲见吕笙之后,对他也很满意。
于是,郝云士就打发了媒介,前往吕家通说,表达其愿意以女许配吕家男儿的愿望。
吕家也听说雏玉貌美,可与吕笙相匹,于是,便十分爽快地答应了这桩亲事。
然后,两家就行了聘礼,算是正式定下了这桩姻缘。
此后,两家成了儿女亲家,来往也就十分密切了。
定亲之后,先从吕家说起。
吕凤台的座主是高邮(今属江苏)王怀祖(念孙)先生。
所谓座主:唐、宋时期,进士称主试官为座主;至明、清时期,举人、进士亦称其本科主考官或总裁官为座主,或称师座。
王怀祖以经学名闻海内。
吕凤台平常持弟子礼,师事王怀祖。
有一天,吕凤台和老师王怀祖说起和珅的事来,都认为和珅误国,而且皇上(指乾隆帝)上了年纪,已经八十多岁了,对和珅的信任是越来越深重了。
说完之后,王念祖先生说是:
自己打算上疏,论列和珅的种种事迹。
吕凤台听老师这么一说,愤然言道:
“门生打算弹劾和珅很久了,而且,已经整理好了和珅的大罪二十四款,署名奏摺的拟稿已经准备妥当,既然老师已说到此处,门生明天熏沐之后,就呈上此疏。”
王念祖听吕凤台这么一说,大大吃了一惊,道是:
“你竟然有这样的胆识与魄力啊?我的奏疏,也会跟着你一起呈上。”
师生二人言谈之后,吕凤台回家。
当晚,吕凤台缮写好奏摺,次日即上呈。
不想,吕凤台上疏的结果是:
清廷下诏,吕凤台被逮捕入狱。
其间的详情,猜想,大约就是:
吕凤台指斥大臣,与事实不符吧。
得知父亲被下狱之后,吕笙清楚郝云士或有救助的门径。
于是,吕笙前去向未来的泰山求救,他大哭着向郝云士诉说了父亲的情况,并请其施以援手。
郝云士听罢,笑着对吕笙说到:
“你老爸实在是太愚蠢了!致斋(和珅字致斋)相国究竟和你老爸有什么深仇大恨啊?他不知在哪里捡拾了一些街谈巷议的话头,就乱发狂言!现在,朝廷震怒,难以预测!还好,你老爸只是被遣戍边远地区而已,这已经是大幸了!你来找我,这是朝廷的决定,我有什么办法啊?”
吕笙前来,郝云士早有打算,他继续说到:
“虽然我们两家已经定了秦晋之盟,但是,细想当日的事,都是我虑事不周。那时候,我只是凭借命理推算来拿主意,还以为你老爸可以仕途顺畅,做到高位;现在,你老爸弄到这步田地,只能怪我相术不精,别的事情,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说完这些,郝云士不再言语。
吕笙见求告无果,只能辞别归家。
吕笙回家后,经多方寻援,最后,找到了刘诸城(墉)处。
经刘墉向清廷请告,吕凤台被遣戍乌鲁木齐。
吕凤台上疏案定,在兵部质对后,被遣发乌鲁木齐。
吕笙在路上哭送父亲,请求跟随父亲,一同前往遣戍之地。
吕凤台大怒,训斥儿子道:
“我是在向朝廷直言极谏,我自知这一直谏,肯定会被杀头。但是,天恩高厚,也就是将我远戍边地而已。能够在边地为朝廷巡逻放哨,也是在效力。你跟去做什么?你回去,好好奉养你的母亲,好好读书,惕厉志节,就好了。我即使死在边地,也没有半点遗憾!”
吕笙一边哭着,一边把父亲送到了城外。
吕凤台极力呵斥训骂,吕笙才辞别了父亲,回到家中。
自此以后,吕家便完全败落。虽然河南老家距离京师不远,但是,因为旅资欠缺,吕家人还是没有办法返回故里。
为了补贴家用,吕笙白天为人家抄书,赚点小钱,晚上则认真学习、研读文章。在金台馆课当中,吕笙常常名列冠首,得到的奖励膏火,他就用来赡养母亲。
这样的日子,吕笙过了两年。
这个时候,郝云士开始有了毁弃雏玉与吕笙婚约的念头。
有一天,郝云士将吕笙召到了家里,他以好话劝慰吕笙道:
“你老爸最近也没有什么消息,边地不是什么好地方,恐怕他是回不来了。朝廷似乎也没有恩赐召回他的意思,我很是为你老爸担心啊!”
郝云士话还没说完,吕笙紧接着就哭了起来。他哭得很伤心、泪水都湿透了衣袖、悲伤到几乎不能自持。
郝云士也不管吕笙,继续说他的话:
“你们家现在这个状况,不要说白米细面,就是连糠秕都没办法拿得出来。这样的家境,怎么能照顾好我心爱的女儿呢?”
“老夫也不是要悔婚,我只是为你们吕家着想。你想想,我的女儿,算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吧。如果嫁去你家,让她处在那种贫困薄凉的环境中,你的家室能够安宁吗?这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处吧!”
“这样吧:我就给老嫂子(指吕笙之母)五百两银子,算是小小的敬意,祝她身体健康,多福多寿!如此以来,你也可以有口粥喝。你就简单写个离婚书,放弃这桩婚约。写几行字就好了,不用那么复杂。如果你能答应,我就心满意足了。”
吕笙这才明白,原来郝云士召唤自己到家里,是为了悔婚。
吕笙叹了口气,说道:
“我们吕家,从来没有过毁弃婚约、抛弃主妇的人。今天,先生意志坚定,要悔婚,我也不敢不答应。这一两年间,我靠自己的力气,帮人家抄书,并得兼馆课,家里虽贫困,但吃喝并不缺,母亲的饮食也还能够自给,先生也没有必要挥霍这么大一笔银子给我家!”
说完,吕笙看了看郝家的侍从,问道:
“笔墨在哪里?”
虽然郝云士早有打算,但是,听吕笙这么一说、见吕笙如此硬气,他还是羞愧地一时红了脸面。
于是,郝云士让侍者拿来纸笔。
吕笙立即展纸动笔,开始书写离弃婚约书。他还没写几行,就听见背后有纤微的脚步声。这脚步声虽纤微,但疾速,很快就到了吕笙的前面。
吕笙正写间,忽然有一只手伸向纸边,手指嫩白如玉,用力撤走吕笙写字的纸张,并看着吕笙,说道:
“我对吕家有什么罪过,你竟敢将我逐出吕家?和珅擅权纳贿,丑声震动天下,当今皇帝倦勤,我公公弹劾地十分正确!明朝谏臣杨椒山(继盛)弹劾严嵩,死在柴市之中,当时的朝廷显贵还有愿意把女儿嫁给他儿子的。我公公弹劾和珅,大节显著,即使在杨椒山面前,也不会惭愧!可是,你现在要将我逐出,这样的行为,就远远不如杨椒山的儿子应箕、应尾了!”
然后,她将撤走的离弃婚约书撕扯地粉碎,大哭不止。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吕笙的未婚妻郝雏玉。
郝家人见此状况,震骇不已。
这个时候,郝夫人也出来了,她对郝云士说道:
“我看吕家公子,也不是长久贫贱之人,你为何不近人情到这个地步啊?”
夫人这么一说,郝云士一下子又是羞愧,又是气愤,就和夫人反目了。
吕笙见此一笑,告辞回家。
回家之后,吕笙把在郝家经历的一切,向母亲述说了一遍。母亲听完之后,留着眼泪说:
“郝云士谄媚和珅,听说近期皇帝要传位了。新皇帝在潜邸,他能不知道郝云士的行为举动吗?一旦和珅事发,郝云士也将大祸临头啊!郝云士不足怜,可惜我那贤惠的儿媳,恐怕也要身陷其祸,没办法逃脱,到时候可怎么办啊?”
吕母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门外有停车的声音,家人进来说是:
郝小姐到了!
吕家母子大惊,慌忙出来看视。只见郝雏玉穿着粗布衣衫,愤慨地进了家门。
郝雏玉见吕家母子出来,她立即拜见吕母,并说道:
“儿虽未与公子成礼,但已经是吕家的人了。既然已经是吕家的人了,儿就越礼,自称新妇了。新妇不孝,不能得家中老父的欢心,今天被老父逐出家门了。今天入了吕家的门,新妇就生是吕家的人,殁是吕家的魂了。吕家的尸身,最后还要麻烦吕家自己来收。”
“我十分清楚,如果没有亲迎,我就这样唐突地进门,这对于新妇来说,是很没有礼貌、很失检点的;这对吕家来说,也是很不体面、很丢脸面的事。”
“但是,我也想过了,我今天这样进门,也是迫不得已。想到婆婆贤良、公公忠直,二老也一定能够理解我的用心,或许会原谅我的行为。”
“今天的事,已经这样了。新妇是去是留,全在婆婆一句话。即使婆婆不留新妇,我也已经带了利刃过来,我发誓,如果婆婆不留,我就自刭在这里,我已经被逐出郝家,不能再回去了!”
吕母听言,慌忙说道:
“好贤惠的孩子啊!儿如此坚贞淑良,老身暮年,可以享天下奇福了!你先和老身住在一起,明天就给你们办理婚事。”
王怀祖先生听说此事后,打发人送了一百两银子到吕家。
第二天,吕笙和郝雏玉的婚事简单举办,两人结为百年之好。
新婚三天之后,雏玉就亲自下厨。
不要说郝雏玉是富贵人家的孩子,进入厨房之后,煮饭蒸馍,她还样样都可以做。以前在郝家时,她似乎都没有做过这些。
吕笙对自己的爱人也是敬爱异常,视其为天人。
之后,清高宗乾隆帝驾崩,新皇帝继位。
王怀祖继续上疏,弹劾和珅。
这一次,和珅被褫职下狱,论处死罪。
接下来,吕凤台赦免回归,担任太常少卿一职。
一年多之后,吕凤台又补侍郎。
其间,郝云士家产被籍没。
郝云士被遣戍乌鲁木齐。
郝夫人带着那个蠢笨的儿子返回仪真老家。
回家前,雏玉哭着,将母亲到了城外。
郝母对雏玉说道:
“你很有识人之明,我看了下,吕笙是个人才,以后,你别忘了我啊!”
雏玉哭得难以自抑。
之后,吕笙以第二名中乡试,又捷登进士,进入翰林。
吕凤台后来升任尚书。
结果,和郝云士推算的一致。
本文据《蕉窗雨话》中的《记乾隆间吏部郎中郝云士谄事和珅事》一节成文。
最后,再介绍一下王念孙。
王念孙(公元1744年~公元1832年),字怀祖,生而清羸,故自号石臞;乃王引之之父;自幼聪慧,八岁读完《十三经》,旁涉《史鉴》;清高宗乾隆四十年(公元1775年)进士;历任翰林院庶吉士、工部主事、工部郎中、陕西道御史、吏科给事中、山东运河道、直隶永定河道;平生笃守经训,个性正直,好古精审,剖析入微,时与钱大昕、卢文弨、邵晋涵、刘台拱有“五君子”之称誉;历10年完成《广雅疏证》上、下两册32卷;曾奉旨编纂《河源纪略》一书;著有《读书杂志》82卷;《释大》1卷;《王石臞先生遗文》4卷等。
《清史稿》:
“嘉庆四年,仁宗亲政,时川、楚教匪猖獗,念孙陈剿贼六事,首劾大学士和珅,疏语援据经义,大契圣心。”
(全文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