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故事最多的水果
源自我国新疆和哈萨克斯坦等中亚国家的野苹果,在向西传入欧洲的同时,也很早就在我国开始种植。“苹果”在中国定名两个多世纪后,19世纪70年代,美国长老会牧师倪维思,将故乡的一些苹果树苗带到了中国的烟台。大约就在这个时期,其它外国品种的苹果也逐步引入中国。
苹果,世界四大水果之一,也是最日常的水果之一,同时,它也是故事特别多的水果。古希腊神话中引起战争的“金苹果”;《圣经》中蛇诱惑亚当、夏娃吃下的“禁果”;童话故事中让白雪公主昏死的毒苹果。在中国,它曾经有很多个名字,“柰”“林檎”等,而它真正被叫做“苹果”的时间却不足四百年。
“金苹果”与“禁果”
提到关于苹果的故事,很多人会首先想到古希腊神话中引起了十年特洛伊战争的“金苹果”。在德国人斯威布(1792-1850)整理的《希腊的神话与传说》中,我们能够了解到比较完整的“金苹果故事”。
女神忒提斯和英雄珀琉斯举行婚礼时,邀请了奥林匹斯诸神,但是没有邀请不和女神厄里斯。原因很容易理解,谁愿意刚结婚就闹不和呢?气愤的厄里斯在婚宴上扔下了一个写着“给最美的女人”的金苹果。众神之王宙斯的妻子、天后赫拉,宙斯的女儿、智慧女神雅典娜,还有爱与美的女神阿佛洛狄忒(相当于罗马神话中的维纳斯),都希望得到这个金苹果。宙斯把裁决权交给了特洛伊王子帕里斯。为了得到金苹果,三位女神分别向帕里斯许诺。赫拉说,如果帕里斯把金苹果判给她,就可以统治人间最富庶的国家。雅典娜的许诺是让帕里斯“以人类中最智慧者和最刚毅者出名”。而阿佛洛狄忒的许诺是“將世界上最美丽的妇人给你(帕里斯)做妻子。”结果,帕里斯将金苹果判给了阿佛洛狄忒。阿佛洛狄忒帮助帕里斯诱拐了斯巴达的王后海伦,由此引发了长达十年的特洛伊战争。著名的荷马史诗《伊利亚特》(约成书于公元前9世纪),描述的就是战争第十年的故事。
其实,在希腊神话里,“金苹果”不止出现了一次,其内涵也非常丰富。金苹果第一次露面,是在宙斯与赫拉的婚礼上。诸神都送了贵重的结婚礼物,地母该亚(宙斯的祖母,也被誉为众神之母)的礼物最为特别,是一棵结满了金苹果的树。宙斯对金苹果树异常重视,特地派了夜神的女儿们和百眼巨龙来看守金苹果树所在的果园(圣园)。这座果园的不远处,就是擎天之柱,由大力神阿特拉斯扛着。后来,阿特拉斯帮助大英雄赫拉克勒斯杀死了巨龙、打败了夜神的女儿们,盗出了三颗金苹果。而在另一个故事中,阿特拉斯的身份变成了金苹果的守护者,因为阻止珀尔修斯进入“圣园”,被变成了一座山——阿特拉斯山。
以上这些故事,其实都在暗示金苹果树所在的“圣园”的位置——它在擎天之柱,也就是我们中国俗话所说的“天尽头”附近。值得注意的是,阿特拉斯山是真实存在的,位于非洲摩洛哥的北部,正好与希腊隔地中海相望,希腊人把它理解为“天尽头”,也算是有道理的。也有人推测,长有金苹果的圣园可能位于大西洋上的加那利群岛。总之,这种神奇的金苹果,生长在天边的某一块圣地或者海岛上,有点类似于中国古典神话中生长着长生不老植物的蓬莱或者瀛洲。只不过,希腊神话中的金苹果,长生的意义并不明显,作为地母该亚的礼物,它容易让人联想到生长、丰收等意象——作物丰收,是早期人类最期盼的事情之一。
西方文化史上另一个著名的“苹果故事”,就是亚当、夏娃在蛇的诱惑下偷吃“智慧果”被赶出乐园。在《圣经·创世纪》中,神吩咐亚当说:“园中(乐园)各样树上的果子,你可以随意吃,只是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你不可吃,因为你吃的日子必定死。”在英国诗人弥尔顿创作于1667年的长诗《失乐园》中,这棵“善恶树”上结着“红色和金色相间的果子”,由魔鬼撒旦变身的蛇,向夏娃描述了这果子的诱惑性,“树上吹来了一阵香味,激起了我的食欲,使我喜欢它,超过最好的茴香的香气,或夕暮时母羊下垂的乳房,因小羊羔贪玩而没有去吮吸”。对果子做了如此诱人的描述之后,蛇又以自己先吃下了这种果子、变得富有智慧为说辞,最终说服夏娃先吃下了果子,之后夏娃又说服亚当与她同吃。
弥尔顿笔下“红色和金色相间”、香味又非常诱人的禁果,显然是按苹果的特征来描述的。在他生活的17世纪,“禁果即苹果”已经是一种共识。很多古老的修道院里,都种着能结出金红相间的小果子的“乐园苹果”。不过,在希伯来文的《圣经》原文中,并没有明确地说“禁果”就是苹果。这种“共识”,是基督教在中世纪的传播过程中逐渐被确定的。
研究者们发现,希腊文中的苹果是melon,拉丁文中的苹果是melum,这两种语言中的“苹果”都与“恶”非常相近,即malum与mal。当然,这两种文字中的苹果,其实也可以泛指“许多种富含果肉、果实中有种子的水果”,但是,因为《圣经》翻译者们周边最多、最熟悉的水果是苹果,就自然而然地将“禁果”翻译成“苹果”了。苹果一再出现在欧洲文明史的重要故事中,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从荷马时代开始,苹果树(并不一定都是栽培的)已经是欧洲最常见的一种果树了。不过,苹果其实并不起源于欧洲。
从“塞威士苹果”到“蛇果”
1929年秋天,一支苏联科学考察队来到了中亚的著名城市——被称为“苹果之城”的阿拉木图。考察队的领队、著名的植物育种学家和遗传学家瓦维洛夫(1887-1943),后来在他的著作里这样描述这个地方:“城市周围,视野所及之处,全是野生苹果树,满山遍野,形成山路上的森林。与高加索山脉间野生苹果的小型果实不同,哈萨克的野生苹果果实很大,与栽培用品种不相上下。当时是1929年的9月,没有人会不相信,这里就是栽培苹果品种的起源。”
在此之前,有一派观点认为现代栽培苹果起源于高加索山脉,而瓦维洛夫通过对阿拉木图及其周边地区苹果林的实地考察,提出这里才是世界栽培苹果的起源地。事实上,与之相距不远、同属于天山山脉的我国新疆的伊犁河谷地区,也分布着大量的野苹果林。在那里,野苹果树与野杏树混杂生长,每年万花齐放之时,与周边的雪峰、草地、溪流形成美不胜收的景观,见之者会感动得流泪。2017年8月15日,国际著名学术期刊《自然·通讯》发表了山东农业大学与美国康奈尔大学合作的研究成果——通过基因测序,证明世界栽培苹果起源于我国新疆。资料显示,野生苹果已经有2000多万年的历史,由于天山山脉特殊的地理气候,分布在我国新疆、哈萨克斯坦以及其它一些地区的野苹果,躲过了第四纪冰川期,是宝贵的天然苹果基因库。这一类野苹果,学名叫新疆野苹果,也叫塞威士苹果。
新疆野苹果是经由哪条路径到达欧洲各地的,目前仍然是学界讨论的话题。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从西亚到欧洲,人们很早就开始栽培这种甜中带酸、又充满神秘感的水果了。
“金苹果”的故事虽然出现得很早,苹果是否在荷马史诗时代就已经实现了人工栽培,却并没有确凿的证据。在西方,有关苹果栽培最早的可靠证据,出现在公元前4世纪的学者、亚里士多德的学生狄奥弗拉斯图(约公元前371一前288年)撰写的《植物问考》一书中。这位学者还特别指出他所记载的苹果是栽培品种,“一些植物,比如葡萄、无花果树、石榴、苹果、梨、月桂树、番樱桃等等,正是因为人人都需要它们,所以才勾起人们研究其种类的差别的欲望。”
从古希腊开始,苹果就一直以各种形式出现在欧洲人的餐桌上,当作餐后水果是最直接的方式。在西洋绘画中,只要画有果盘、果篮,大多都会画有苹果。创作于公元1世纪的罗马小说《萨蒂里孔》中,有一段描述当时奢侈宴会的流程,就被概括为“从鸡蛋到苹果”(即从开胃菜到甜点)。不过,或许是因为禁果故事造成的影响,西方人对生吃苹果多少有点心理障碍。著名的童话故事《白雪公主》中,王后化身为老太婆骗白雪公主吃下毒苹果的段落,多少就反应了这种心理。
更多的时候,欧洲人是将苹果做熟,烤苹果、炖苹果、苹果派、苹果果酱,都是常见的做法。英国小说家简·奥斯汀(1775-1817)的小说《爱玛》中,男主人公奈特利先生的庄园里有一棵苹果树结的苹果特别适合烤着吃,为人慷慨的奈特利先生听说邻居一位小姐爱吃烤苹果,特意把这一年这棵树结的苹果都送给了她,为此还让人误会他在向这位小姐示爱。值得注意的是,书中提到的烤苹果并不是零食,而是当成主食来吃的。书中还提到了另外一种苹果“熟食”——苹果汤团,有人说是把苹果和面粉混合在一起烤制的,也是主餐。
欧洲人很早就发现,那些吃起来味道不太好的苹果,可以用来酿酒。从古希腊、古罗马到法国、英国,很多国家都自己培育专门的酿酒苹果品种,也有一部分执着于苹果酒酿造的匠人。酿制苹果酒并不容易。苹果的含糖量大约只有葡萄的一半,所以苹果酒在发酵过程中的酒精浓度一般只有百分之三、四,这么小的浓度很容易遭杂菌侵害而导致苹果酒变质。这还不是唯一的麻烦。法式苹果酒开瓶时丝丝作响的气泡,在琥珀色的酒液中升腾聚集,本是这种酒最大的特色,这些气泡是在发酵的最后阶段形成的。但是在这个阶段,苹果汁中残存的糖分却会提高酒的浓度,而酿好的苹果酒,酒精浓度应以百分之六为最佳,如果高于这个比例,就会影响到风味。换句话说,苹果酒是“活”的,要达到所谓“增一分则多,减一分则少”的最佳状态,对工艺的要求非常之高。现在,一些规模化的苹果酒加工企业,常常像加工汽水一样在最后一个环节在酒瓶中压入气体以形成气泡,可是这一方法又为传统的苹果酒酿造商所不齿。([美]艾米·斯图尔特《醉酒的植物学家》)
今天在市场上见到的占据欧洲主导地位的苹果品种,比如蛇果、元帅、富士等等,是为了适应商品化、规模化的要求,在近一百多年里发展起来的。作为大宗商品的苹果,需要滿足卖相好看、大小均等、耐储藏运输以及口味大众化等要求,这些也同时给苹果的育种提出了新方向。美国的“蛇果”,正是按照这些标准培育出来的。“蛇果”,会让人联想到夏娃、苹果和蛇的故事,事实上却与此无关。这种苹果通体鲜红灿烂,果型稍长微带棱角,底部明显地有五个“支点”,因此又被称为“新红星”“五爪”。“蛇果”之得名,是因为它的英文名字是red dilicious apple,在中国香港初译为“红地厘蛇果”,简称为“蛇果”。
从“柰”到“苹果”
“即夕殿中,虎贲宣诏,赐臣等冬柰一奁,诏赐使温啖,夜非食时,而赐见及。柰以夏熟,今则冬至,物以非时为珍,恩以绝口为厚,非臣等所宜荷之。”
以上这一段满含谦卑的文字,出自曹植的《谢赐柰表》。这道表写于魏太和五年(231年),也就是曹植去世的前一年。那时,“储位之争”的胜利者曹丕已去世多年,这道表是曹植写给他的侄子魏明帝曹叡的,内容是感谢皇帝赐给他一箱“柰”。文中的“柰”,是苹果在中国的古称之一。
源自我国新疆和哈萨克斯坦等中亚国家的野苹果,在向西传人欧洲的同时,也很早就在我国开始种植。在西汉武帝时代的著名文学家司马相如(约公元前179年-前118年)的《上林赋》中,有一句“椁柰厚朴”,这是苹果在古书中较早的记录。在汉代,“柰”已经有了不少品种。《西京杂记》中记载了上林苑的三种柰:白柰、紫柰、绿柰。
到了西汉末年扬雄(公元前53-公元18年)的《蜀都赋》中,除了“柰”,又出现了另一种苹果属的果子——林檎。“林檎”的果子较苹果小、类似于沙果,因为果实成熟时鸟儿就会来吃,所以又名“来禽”。古人对于植物分类方面的考究不多,所以在之后的古文古诗中,也常有将“柰”“林檎”等名目混用的情况出现。
到了曹植写作《谢赐柰表》的三国、两晋时期,关于“柰”的记录更多了一些。我们从曹植的这道表和其它相关资料中,就能发现不少信息。很多古书中记载,柰在当时主要是夏天成熟,而曹植得到的是一箱“冬柰”,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就是一种晚熟的苹果,也可以看做是一种反季节的水果,即所谓“非时”之物,算是比较稀罕的。
“冬柰”稀罕是事实,不过说“恩以绝口为厚”,似乎有些勉强。“绝口”的意思是特别美味,而我们在魏明帝曹叡这次给曹植“赐柰”的诏书中能发现一些相反的信息:“此柰从凉州来,道里既远,又东来转暖,故中变色不佳耳。”凉州,也就是今天的甘肃武威一带。在当时,苹果的栽培以西部的新疆、甘肃、陕西、四川等为主,凉州的冬柰虽然稀罕,但是距离当时曹植居住地都是很遥远的。曹植在魏文帝曹丕、魏明帝曹叡时期,多次被改变封地,写作《谢赐柰表》时是东阿王。从“凉州”到今山东东阿,正所谓“道里既远”,再加上一路向东气温比较高,所以会说其中会有一些柰“变色不佳耳”。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我国古代的“柰”,属于品种比较古老的绵苹果,口味和现在的苹果是不大一样的,比较绵软疏松,适合于现摘现吃,却不耐运输,经过长途跋涉几个月才送到东阿,品质自然更没法保证。连曹叡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才补充说恐怕会有一些“柰”已经“变色不佳”;为了有所安抚,还特意追加了一句温暖的“小贴士”一一大冬天的,千万别凉着吃,最好是泡在温水里暖一会儿再吃,即所谓“温啖”。而曹植,不管怎样都必须对侄子皇帝感激涕零,所以必须说出如此恩典“非臣等所宜荷之”。以“骨气奇高、词采华茂”而著称的曹植,其晚年处境之艰难可见一斑。
这一箱可能已经变质的“冬柰”,让我们窥见了曹植悲凉后半生的一个片段。而从“柰”的角度来说,因为“现摘现吃”、不耐运输的限制,大多数古人吃到的“柰”,口味都不是那么好,因此人们对它的重视程度,也就没有那么高。由此影响到苹果的定名,也出现了不少波折。
到了唐宋时期,“柰”又多了几个名字,“频婆”“苹婆”“蘋婆”,这些都是音译。“蘋婆”这个词最早出现在佛教经典中,因为蘋婆果“色丹且润”,所以佛典中常用来形容口唇之美。在我国南方,尤其是广东一带,“蘋婆”指代的是另外一种果子——梧桐科植物蘋婆的果实。蒴婆的每个红红的果荚里有1-5颗圆圆的红艳艳的果实,有鸽子蛋大小,因為果荚成熟裂开的时候好像凤凰睁开眼睛的样子,所以又名“凤眼果”。因为“柰”从颜色来说也是“色丹且润”,所以,从唐宋时期起,它就和梧桐科的“蘋婆”一样被称为“频婆”“蘋婆”“苹婆”等等。至于“苹果”这个名字,专家考证,最早出现在明末王象晋的《群芳谱》(初刻在1621年)里,书中“柰”的条目后增设了“苹果”一条,指出它的树体“似林檎而大”,果实“如梨而圆滑,生青,熟则半红半白,或全红,光洁可爱玩,香闻数步。”大概是王象晋想区别这两种都被叫做“苹婆”的水果,才将后者简称为“苹果”的。
“苹果”在中国定名两个多世纪后,19世纪70年代,美国长老会牧师倪维思,将故乡的一些苹果树苗带到了中国的烟台,在烟台的山上建立了一些小型的果园。大约就在这个时期,其它外国品种的苹果也逐步引入中国,在各地种植。这些“西洋苹果”口味酸甜适中,品相更美观,也更耐储藏,很快就取代了绵苹果的地位,成为直到今天还流行于市场的主要苹果品种。
作者:赵爽
来源:《看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