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年(1582)七月,张居正病故。神宗给予他文臣最高的哀荣,赠官“上柱国”,谥号“文忠”,设祭九坛,百官停止上朝,派司礼太监、锦衣卫堂上官和四品文官护灵回江陵安葬。然而仅仅半年之后,张居正就由治国治军的栋梁之臣变成了欺君罔上的奸佞之臣,一下子180度大转弯。这是怎么啦?
简单地说,他得罪的人太多了,几乎把在朝在野的官僚包括皇亲国戚和皇帝本人都得罪了。你看,在全国推行一条鞭法,丈量土地,在一定程度上制止了官僚地主通过隐瞒土地偷逃税赋以及将税负转嫁给小民的积弊。对官僚地主来说,国库的银子多了与我无关,我口袋里银子少了就跟你没完!实行考成法,严格考核官吏,不称职的就要你下去,职责内的事连时间节点都有规定,到时完不成就拿你是问,已经懒散了100多年的官僚机构如何受得了?你不让我尸位素餐,我就骂你作威作福。偏偏张居正不怕你骂,给皇帝上疏说,惩罢失职者必须作威,奖拔称职者就是作福,不作威作福就干不成事。
神宗的外公武清侯李伟做军需生意,用类似今天的“黑心棉”给战士做棉衣(胖袄)被揭发,张居正报告神宗后,让他到皇后面前悔过,并取消了他的经营权,算是给了他大面子。
张居正损上益下的财政政策甚至连皇帝也损了。神宗屡屡要拿太仓(国库)的钱私用,张居正以国家利益为盾牌一概不给,弄得皇上自称赏赐宫女都没钱(其实是舍不得用内库的钱),不得不记账“打白条”。张居正死时,太仓存银600万两,太仆寺存银400万两,国家存粮可支10年,创有明以来的最高纪录,彻底改变了数十年寅吃卯粮的赤字财政状况。但再多又咋了?朕贵为皇帝却不能私用,窝囊不窝囊?神宗当时19岁,如今参加高考的年龄,正是叛逆性和表现欲最强的时候。现在,“元辅张先生”走了,也该联真正当家了。
“元辅张先生”是神宗对张居正的尊称,他虽然为终于摆脱了张居正的管束而兴奋,但心中“元辅张先生”的影子仍在。这怎么行呢?不彻底否定张居正,我们就没有出头之日,张居正的政敌们行动了,决定先从丈量土地的问题上打开缺口。因为这个问题不仅涉及到官僚地主的利益,而且直接影响皇家和皇亲国戚的收入。
土地是农业社会的根基。张居正丈量全国田亩,让户部尚书张学颜主持编了明代唯一一套《会计录》,收税虽有了根据,可你断了一些人靠隐占田亩偷逃税赋的财路。不过,这话说不出口,必须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正好有的地方如河南巡抚为了表现政绩,在丈量中虚增了田亩。这不是现成的借口吗?这叫弄虚作假,叫欺君罔上,叫祸国殃民!有假就得反,就得彻底否定,决不能姑息!既然大家都嚷嚷,好,看我的!神宗正想显示一下亲政的能力,于是下了一道诏书,将丈量田亩的工作叫停,已经丈量的统统不算,一律回到从前。有人眉飞色舞,奔走相告,老子不仅可以照旧隐占田亩,照旧横行乡里,而且感受到一个强烈的信号:既然对丈量田亩可以彻底否定,其他的也就可以彻底否定,对张居正全面反攻倒算的时候到了!
一时间弹劾张居正的奏章纷至杳来。欺君害民,贪污受贿,结党营私,操纵舆论,腐化堕落,种种罪名不一而足,最后上纲到居心叵测,言外之意是觊觎皇位。最有代表性的要算《明史·选举二》上记载的一件事:万历四年(1576),主持应天(今江苏)乡试的南京国子监祭酒(相当于今大学校长)高启愚曾以“舜亦以命禹”为作文题。这时彻史丁比吕上奏说,此事“殆以禅受阿居正”,意思是说巴结张居正,要他像大禹那样接受舜的禅让。
这种无稽之谈本不足信,但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很快神宗就从将信将疑变成宁信其有,霎时间便来了个对张居正的彻底否定。
张居正提拔的官员一个个翻身落马,而遭贬滴的一个个官复原职,弹冠相庆。张居正用人惟才是举,不分门户,即使是政敌的门生也一样用,尚书侍郎级的几乎个个都是弘股之臣,现在不分青红皂白,统统被撤。理财专家、户部尚书张学颜,安边功臣、兵部尚书吴兑,与高拱关系之亲密远在张居正之上,也被划为张党撤了;水利专家、工部尚书潘季驯只因说了几句公道话竞也难逃厄运。人才难得,一个时期的杰出人才总是有限的,把杰出人才都赶走了,朝中一时天低吴楚,服空无物。这且不说,张居正的考成法一废,空谈成风、办事拖拉、互相推诿等官场积弊立马死灰复燃。哇!终于又可以尸位素餐、做官当老爷了!阿猫阿狗,谁都装出受张迫害样,扮成反张英雄状,浑水摸鱼,捞一个官,分一杯羹。就这还不解恨,得让张居正死不安身!治国治军之庸才,往往是官场斗争之雄才,十分善于揣摩皇帝的心思,神宗的一桩心思被这些人摸到了。
皇帝对于江山、美人、钱财,有的爱江山而不爱其他,有的是三者兼爱。神宗呢?不爱江山也谈不上好色,却爱财如命。这时,他的弟弟潞王朱翊镠要成婚,太后不停地催他要办体面。专供皇宫开支的内库有两三百万两银子,他一个子儿也舍不得拿;从国库调,调来后同样舍不得。怎么办呢?有人给他出点子,陛下不是为潞王的婚礼缺钱发愁吗?那就抄太监冯保的家。冯保勾结张居正,罪恶累累,大量受贿,家产百万。咽,这主意不错!那就抄。这一抄抄出金银百余万。呵!神宗似乎发现了一个新大陆,说,难怪太后抱怨现在珠宝太贵,原来是都送到了张居正、冯保两家。
好,陛下既有这句话,那就趁热打铁,把张居正的家也抄了吧!这,神宗还有点顾虑,张居正毕竟是帝师呵!什么帝师?他是目无君上呀!有人历数其“罪行”,把历史旧账都翻了出来。有次在经筵上,神宗“读《论语》‘色勃如也’,误将‘勃,读为‘背’,居正遂厉声曰:当读作‘勃’。帝悚然惊起,同列皆失色”。还有一次神宗夜半与宫女在后花园酒后胡闹,逼两个宫女唱曲儿,宫女不会,神宗要将她们斩首,经太监求情,最后以割发代首。此事太后知道后大怒,令张居正教训这个不争气的学生,还扬言要废了他的皇位。张居正认真履行老师的职责,硬要小皇帝写了公开检讨。
种种祸根一时全部发芽疯长,加上因罪被废为庶人的辽王的一个妃子上书喊冤,说张居正强占了辽王府的财产。辽王府在张居正的老家江陵(荆州),辽王在隆庆时被废,押到凤阳的皇家监狱软禁,穆宗将王府赐予张居正。虽然张居正接受王府很不明智,但要强占还没那本事。有人顺着神宗贪财心思煽动说,要论贪赃,冯保与张居正相比只是小巫见大巫。神宗马上下了决心,抄,抄他的家!
既然已说出了张家大大富过冯保的话,那就得抄够数呀。负责抄家的新任司礼太监张诚和侍郎丘橓是张居正的死对头,在北京还没出发,就让地方官把张家给封了,可怜张家被饿死的就有10余人。退休尚书山东人于慎行,在职时因政见不一屡屡得罪张居正,但此人性格耿直,非常反感眼下一些人落井下石的丑恶行径。此时他给丘橓写信,告诫他不可鲁莽。他认为张居正“平生显为名高,而阳为厚实”,就是说张居正平生重名节,其表面排场是硬撑出来的。可一心要抓出个大贪的丘橓哪里听得进去,株连九族,搜刮无退,仍死活凑不够预想之数。张居正的长子户部主事张敬修经不住严刑拷打而上吊身亡。
最后挖地三尺全部算上,共金2400余两、银16万两,在京住宅价值1万余两。赃款赃物用100余台抬进皇宫。有讽刺意味的是头十几台都是皇上所赐之钱物,第一台就是神宗赐予的4幅御书大字。其京宅价值万两之中,包括皇帝赠与的数千两修缮银。不知道神宗是否亲自检阅了这些收获,反正他是大失所望了,而且后面还有更多的失望在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