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片导演蒋能杰蹲守在豆瓣,把自己新片《矿民、马夫与尘肺病》的观看链接一个一个发送给点击“想看”的观众。这部片子的拍摄、制作历经十年,导演从患病的父亲开始拍起,串联起一个矿区的尘肺病群体,他们如同某种原料,在使用之后被废弃,甚至死亡。
拍摄身边人是一个忍心的过程,以下是蒋能杰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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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死于1992年,我7岁。矿民们把外公运回来的时候,坍塌的矿石把他整个人砸得遍体鳞伤,头都变形了。
我姨夫也差一点被砸死。矿难发生时,外公走在队伍前面,当场死亡,姨夫走在后面,没有死,只受了皮外伤。那场矿难一共丧生了2个人,伤了2、3个,我印象很深,外公的头被砸得变了形,我妈用毛巾给他擦干净额头上的血,让他干干净净地走。
我当时年纪小,还不懂事。大了以后知道,我们矿区矿难真的很多,我外公这次矿难就死了2个人,山上还有其他矿,有时候一年死十来个都有可能。我们村位于湖南省湘西南位置,附近是越城岭山脉,矿藏资源丰富,自清末就有当地人开采矿石。矿难是很平常的事。
我拍的片子里,有一次相关人员来整顿,矿民陪他喝酒,得招待好他们,不然要罚款。招待好了,矿民也喝多了,下了矿井,然后就出了矿难,死了一个,有两个重伤。片子里那些矿工聊矿难,也都是开着玩笑,笑着的,习惯了。
1996年,我11岁,我爸被检查出肺结核和尘肺病中期。我爸17、8岁开始去村后山上开矿,在矿场待了十几年,医生说,这都是因为在矿里边得的,也与他抽烟有关。肺结核有传染性,他确诊后,把我们两兄弟也叫到县医院检查,那是我第一次去县城,进大城市,晕车吐得要死。
我爸患病后离开了矿场,他病情最重的那两年,一直咳嗽,浑身没力气,老出汗,还很容易感冒,一感冒就很难好,稍微做点活儿就汗流浃背。他背上需要一直贴一个毛巾吸汗,否则衣服出汗又干的话很容易着凉。
他也干不了任何体力活,治病需要花钱,家里负了债。我爸检查出肺病的同一年,我妈就出去打工,那时我才上小学四年级,2007年她回家时,我都上大学二年级了。
我爸休养了两年,慢慢地能干些体力活,又回到矿上去工作。他知道下矿井对身体伤害很大,于是当了矿地的马夫。2013年,矿被关停,不少人陆续被查出患上了尘肺病,我大伯、二叔和三叔也都是尘肺病。
决定拍纪录片,同我的成长经历是有相关性的。我以前喜欢文学,中学想当作家,但写稿子老被退稿。我觉得这个梦想不行,得换个梦想。后来发现看过的很多小说被改编成电影,余华的《活着》,李碧华的《霸王别姬》,还有《红高粱》、《妻妾成群》……发现了电影与文学之间的联系后,我大学学的是工业设计,但天天看电影,泡图书馆,研究怎么拍电影,发现电影门槛高,后来决定拍纪录片,拍身边的人和事,成本低,好介入,也比较了解。我又知道了村里很多人得了尘肺病、肺结核,就决定去从源头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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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开始拍摄是2010年冬天,我回到家乡,和我爸一起当马夫,上山运矿,和矿工们一起吃一起住,一起下矿井。
我拍的人物有些是我亲戚,小时候我就经常打着赤脚来矿上找我爸,和他们很熟,他们都很信任我。有些是偷偷摸摸拍,很多人反对我拍,我和那些矿民说,我做点记录,我就是干这个的,我是来给他们照相的。
《矿民、马夫与尘肺病》的拍摄对象除了矿上、村里的一些人,最重要的是《尘肺病》篇的赵品凤,他是隔壁村的,赵品凤的堂兄弟在我们村,他给我介绍联系了赵品凤。这位堂兄弟兄弟三个,都是尘肺病,老大已经去世了,吐血死;现在,二哥估计也活不了多久,随时都可能死掉。
决定拍赵品凤是因为我觉得他很有代表性。当时赵品凤不到50岁,尘肺病晚期。他结婚晚,娶了一个弱智媳妇,两个小孩还在上小学。我联系他说想拍拍他,他和家人都同意了。前前后后我去了他家十来次,和他家人一起吃,一起住。
纪录片里有一段,赵品凤送他儿女去报到,其他小孩的家长都在楼梯走来走去,他扶着楼梯把手,大口喘气,走不动。
像他这样的尘肺病晚期病人,上楼梯很吃力,简直要命。剪辑时,我特意给了这个场景一个长定格,想让大家一起来感受一下,一个尘肺病患者爬楼梯有多吃力。
图源自影片 | 赵品凤送子女去学校,走不动路,扶着楼梯休息
我们的拍摄也给赵品凤带来一些经济上的改善,我们帮他(向公益基金)申请过几次钱,每次一两千块,一共申请了五六千块钱。他们家本来准备让女儿读完小学就不读了,让她去打工补贴家用。我们说这肯定不行,那时有那种助学机构,我们很快地帮他申请了,还帮他向大爱清尘尘肺病公益基金申请了一台吸氧机。
拍摄期间,他呼吸困难,不舒服,总是要用吸氧机,我和他讲过,不要太过于依赖机器,一旦依赖,就甩不掉了,整天要吸氧,不吸氧就没法(呼吸)。
2016年,我帮大爱清尘基金走访调查尘肺病患者的情况时,提出顺便给一些尘肺病患者拍遗照,洗出来送给他们,他们也很乐意接受,有些人担心钱,我就告诉他们是免费的。
赵品凤是自己提出来拍遗像的。当时我说给他拍个全家福,他说能不能给我拍个单人照,当寿相。照我们当地的说法,寿相就是遗像。
可能有些人会觉得拍遗像这事儿不吉利,矿工们觉得无所谓,在矿区不能讲不吉利的话,在家里开玩笑还好。他们对生死看得开,认命。人穷命贱,命不值钱。
十年前,矿区矿工一天差不多有两三百块钱,那时两三百块钱一天很多了。那些上了年纪的四五十、五六十岁的,去打工,工厂不要,去做环卫工人,挣钱太少。
那些年矿上死过那么多人,人人还是去开矿。还不是因为没钱吗?
2018年5月,赵品凤在家里离世。那天晚上,村子停电了,吸氧机停机,要了他的命。因为尘肺病到了晚期,特别是天气冷的时候,呼吸困难的病人就是靠吸氧机来维持生命的。
农村有时候会停电,但谁也没想到停电会要一个人的命。
图源自影片 | 赵品凤正在使用制氧机吸氧
根据我的经验,我觉得赵品凤也活不了太久,他家人和他自己也知道他活不了太久,但我没想到他走得这么快。我之前和他们有沟通,说如果去世了一定要及时告诉我们。
协助拍摄《尘肺病》篇的还有两位摄影师。赵品凤去世第二天,因为我有事,我就叫我们其中一个摄影师去了他家拍摄葬礼。
我剪片子,刚开始看葬礼这段素材的时候有些情绪,看了几十遍基本上就没什么感情了。看一次哭一次,我们还怎么剪?接触这个群体的病人太多了,内心比一般人还是强大很多。
赵品凤去世以后,我朋友还一直资助她女儿,每个月给她一千块钱生活费,现在,他大女儿都已经上高中了,成绩还可以,读的是重点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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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年,拍摄一直有困难,首先是缺钱。
我2008年大学毕业,拍纪录片的第一个手持DV是用攒下的几千块和借来的两千五百块买的。我爸一开始不支持我干这个,说我太穷了,不务正业,我妈还好,会偷偷塞我点钱,说别告诉我爸。但很多亲友都支持我做这件事,投资我,我说我可能没办法帮你回本,他们说没关系,希望尽量去发声,更多人关注尘肺病。
2010年,在山上才拍了一个多月,我就没钱了。在家过完年后,我去了北京,在光线传媒工作了一年,主要做后期剪辑、整理素材。工作很稳定,收入也不错,中间我也想过放弃(拍纪录片),但放弃不了。其他的题材我不想拍,拍了也不开心,就回家继续拍纪录片,我在家吃住,生活成本低。
为了挣钱,我拍过婚礼、葬礼,也拍商业活动,给钱都拍。能挣点钱,但收支很难平衡,有时候还借钱。这十年来,我一直分得很清,我拍有些片子是在用影像的方式拿回自己的话语权,有些片子是为了活命。
拍尘肺病这部片子,一是希望重视职业病预防,二是希望关注尘肺病这个群体,报销比例太低。职业病报销,是谁让你得这个病去找谁,但找得着吗,也不承认,要不了赔偿。这些人因病致贫,丧失了劳动能力,四五十岁就去世了,希望能给这些人更多保障。
拍尘肺病期间,我一直在和大爱清尘公益基金、袁立基金会合作,向他们申请了用于救助尘肺病病人的钱和吸氧机。特别是大爱清尘基金,他们做了很多年,一直在为全国的尘肺病群体做贡献。
图源自影片 | 2016年,蒋能杰志愿帮晚期尘肺病患者拍遗照
我觉得自己的记录是有意义的。时代发展中如此庞大的一个群体,应该有人来记录他们。有人说,我拍的片子没什么商业价值,但我并不会用钱和关注来衡量它的价值,我相信我拍的片子是有文献价值的。
去年,我给我爸看了这部片子,他觉得还不错,他很意外我拍成这样。他看到我成家以后比较独立自主,自己负担起家庭开支,还做了很多公益,帮助了很多人,慢慢也就认可了,只叮嘱我小心点,别惹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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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肺病这部片子完成后,没有上映,这两年我开始玩云盘传播。
片子最开始是我传出去的,后来希望大家自己传,也没有版权问题。把片子免费给人看,按道理是破坏行业规矩的,但公益题材,传播才有价值,希望有更多人去关注民生,去看见尘肺病群体。
豆瓣私信是我看到有人点“想看”,我豆瓣私信把资源一个一个发给对方,每一条都是我自己在操作,早期发了有一百多人,我在微信上还发给我朋友。
受访者供图 | 导演在朋友圈免费提供片源
3月底,有网友在微博上发了这事,我看了那条微博,也看到许多支持我的留言。目前,片子的豆瓣评分是8.7,太高了。我觉得是因为题材比较好,大家带着情绪打分,实际上哪有这么高,我对自己的作品都不太满意。客观来说,我给自己的这部片子打7.5分。
我看到网上也有人评价,说觉得独立电影人特别惨,很多人就说能不能给我们打赏票钱,我昨天晚上还发了朋友圈讲,我说没关系,我们独立电影人遭遇很惨,但相比较600万尘肺病患者,其实我们算很好,比他们好很多了。
除了尘肺病,我还拍过其他几部公益题材的纪录片,希望之后自闭症、性少数题材的片子顺利完成。我也想用影像的方式推动社会的进步,关注民生,人与人之间更和谐,生活更幸福,是我美好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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