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对故事的迷恋:人类为什么需要故事?

这听起来就像一部暑期档大片的情节。

一位英俊的国王被赐予了超人的力量,但由于令人无可忍受的傲慢自大,他对他的王国构成了威胁。一位平平无奇的旅人入场,向他发起挑战。挑战结束后,国王的力量得到了克制,两位英雄成了密不可分的好朋友,踏上了穿越整个王国的冒险之旅。

这个故事能够流传至今,这个事实本身就值得一提。它就是《吉尔伽美什史诗》,被刻在4000年前的一块古巴比伦泥板上,是现存最古老的伟大文学作品。我们可以推测这个故事在当时极其流行,因为在下一个千年中,我们都能找到它的重复版本。

更加令人惊叹的是,这个故事直到今天仍人被传颂、被欣赏,其中的基本元素许多都能在此后的大量流行故事中找到踪迹,比如故事中温暖人心的“基情”。

《吉尔伽美什史诗》流传了4000年,其中的故事叙述元素教育我们如何合作。(图片来源:大英博物馆理事会)

如今,这些共同特征成了专攻“文学进化论”的学者们的主要兴趣。这些学者研究是什么构成了一个好故事,以及从《奥德赛》到《哈利波特》中某些叙事具有广泛吸引力的演化原因。

故事是一种逃避主义吗?

尽管没有明确证据表明故事叙述出现在文字之前,我们可以假设叙述数千年来都对人类的生活至关重要。一些岩洞壁画,如法国肖维岩洞和拉斯科岩洞中3万年前留下的那些,似乎展现了一些戏剧化的场景,可能与口头讲述的故事并存。

像肖维岩洞壁画这样的作品展现了3万年前的故事叙述形式。(图片来源:Getty Images)

“如果你环顾岩洞,你将看到不同的画面,这似乎是一个与狩猎探险有关的叙述,”密歇根大学的丹尼尔·克鲁格(Daniel Kruger)说。这些叙述可能包含了群体中的重要课程。来自上一次冰河时期的一些传说可能流传至今。(参见“最古老的故事是什么?”)

最古老的故事是什么?

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是今天我们仍在阅读的一些传说也许可以追溯到史前时代早期。丹尼尔·克鲁格指出,《吉尔伽美什史诗》等传说和《旧约全书》中的《创世纪》都包含了一场神秘大洪水的细节,这或许就是中东地区上一次冰河时期结束后的某些真实的地质事件所留下的文化记忆。

印度尼西亚弗洛勒斯岛上的土著居民中长期流传着关于“埃布勾勾”(Ebu Gogo)的传说,这是一群霍比特人一般的小矮人,没有语言。这些传说似乎与当地发现的一些考古遗迹有关,它们来自人科的一个亚种,在一万多年前灭绝。“当地实际上流传着一些关于这些小矮人的故事,传说他们并不会使用语言,但是如果你对他们说些什么,他们就会重复。这样的一个故事竟然能够流传上万年,这真令我感到惊讶。”这一切都证明了故事的另一个重要功能——提供关于遥远过去的群体记忆。

通过对欧洲和亚洲不同文化群体中口头传说的传播进行地图标记,一些人类学家还估计,某些民间传说,例如浮士德式的《铁匠与恶魔》,可能与第一批印欧民族的定居者一同到来,在六千多年前扎根;这个群体随后分散开来,征服了整个欧亚大陆,一路上携带着自己的故事。

如今,尽管我们已经不再围绕在篝火前,但是人们认为成年人平均每天花6%的清醒时间在不同的屏幕上欣赏虚构故事。

如果故事是一种纯粹的逃避,那么从演化的观点来看,人们花在这上面的时间和精力也太多了。心理学家和文学理论家已经发现了虚构故事的许多潜在益处。一个普遍的观点认为,故事叙述是一种认知游戏,能够锻炼我们的心智,让我们模拟周围的世界,想象不同的策略,尤其在社交场景中的策略。密苏里大学圣路易斯分校的约瑟夫·卡罗尔(Joseph Carroll)说:“故事教我们理解他人,它是关于共情和心智理论的练习。”

阿埃塔人(Agta)是菲律宾的一个狩猎采集种族,其中长期流传着包含男女平等信息的故事。(图片来源:Paulo Sayeg)

脑部扫描为这一理论提供了一些证据,表明阅读或聆听故事激发了大脑皮层中的多个区域,这些区域已知和社交和情绪处理有关;并且,人们阅读虚构故事越多,他们就越容易与他人共情。

旧石器时代的政治

演化心理学家认为,我们的史前心事仍在塑造着我们喜爱的故事模式,这点至关重要。例如,随着人类演化出更大的社会,我们需要学习如何合作,避免成为一条只索取而不付出的“社会蛀虫”;我们也不能让某些个体滥用统治权力,损害群体的利益。从那时起,我们讲故事的能力,和我们所讲述的故事,可能就随之演化成一种交流合理社会规范的方式。克鲁格说:“故事所教给我们的就是要反抗暴君,自己也不要成为暴君。”

与此同时,多个研究已经发现,合作是全世界流行叙述中的一个核心主题。伦敦大学人类学家丹尼尔·史密斯(Daniel Smith)最近拜访了菲律宾的18个狩猎采集部落,发现他们的故事中近80%包含道德抉择和社会困境(与之相对的是讲述自然的故事)。关键在于,这些故事被他们的日常生活行为所诠释。在不同实验任务中,那些最注重故事讲述的部落也被证明是最合作的,这点与演化理论的假设完全相符。

《吉尔伽美什史诗》提供了古代文学的一个范本。在故事的开头,从吉尔伽美什国王的武力和勇气看来,他似乎是个完美的英雄;然而,他也是一个傲慢自大的暴君,滥用自己的力量,利用他对领主的权利霸占任何一个他看上眼的姑娘;直到受到陌生人恩基杜的挑战之后,他才最终理解了合作和友谊的价值。这个故事传递给听众的信息十分明确:就连英雄国王也要尊重他人,更别说你了。

在《故事的起源》(On the Origin of Stories)一书中,奥克兰大学的布莱恩·博伊德(Brian Boyd)描述了这些主题在荷马史诗《奥德赛》中的明确呈现。当佩内洛普等待奥德修斯归来的时候,她的追求者终日在她家饮酒作乐;当奥德修斯终于回到家,伪装成乞丐的样子,他们甚至不愿意给他一个睡觉的地方(这可是在他家里!)。当奥德修斯卸下伪装,发动了血腥的复仇,他们最终得到了因果报应。

你可能会以为我们对合作的兴趣被工业革命以来逐渐崛起的个人主义所稀释了,但克鲁格和卡罗尔发现,这些主题仍然体现在19世纪到20世纪早期最受欢迎的一些英国小说中。

研究人员让读者们对超过200部小说里的主要人物打分(从简·奥斯汀作品开始,到E·M·福斯特的年代结束),发现反派的主要缺陷最常是不顾他人感受寻求社会统治的行为,或滥用现有的力量;而主要人物似乎不那么个人主义,也不那么有野心。

以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为例。工于心计的宾格利小姐为了寻求更高的社会地位,试图讨好富有却傲慢的达西先生,并撮合她的兄弟和达西的妹妹,同时瞧不起任何社会地位更低的人。而女主人公伊丽莎白·班内特恰好相反,她对这种向上爬的方式几乎没有任何兴趣,甚至拒绝了达西先生的第一次求婚。

在《名利场》中,冷酷无情、野心勃勃的贝姬·夏普(在2004年的电影中由瑞茜·威瑟斯彭扮演)是主要人物,而她的因果报应是对读者的警告。(图片来源:Alamy)

威廉·萨克雷的《名利场》与之相反,它玩弄我们对主角的期待,将冷酷无情、野心勃勃(可能还会杀人)的贝姬·夏普置于小说的中心,而她那更加讨人喜欢(却平凡无奇)的好友阿梅利亚成为二号人物。《名利场》,用萨克雷本人的话说,是“一部没有英雄”的小说;但从演化的角度看来,贝姬最终被她所在的社会抛弃,这样的报应仍然警示着那些存有私心的人们。

软帽和倭黑猩猩

演化理论也能为爱情故事的主要元素提供依据,比如女主人公总是偏爱可靠的“爸爸”形象(例如《傲慢与偏见》中的达西先生和《理智与情感》中的爱德华·费拉斯)或者“浪子”(例如玩弄女性的韦克翰先生或威洛比先生)。“爸爸”或许更能提供长期的安全和对年幼孩子的保护,但是根据一个演化理论“性感儿子假说”(sexy son hypothesis),对一个不忠诚的浪子倾心也有好处,因为他们能将自己的美貌、狡黠和魅力传递给自己的孩子,让他们也有可能获得更大的性成功。

译者注:韦克翰先生和威洛比先生分别是《傲慢与偏见》和《理智与情感》中的人物。

《傲慢与偏见》中的达西先生(在2005年的电影中由马修·麦克费迪恩[Matthew Macfadyen]扮演)尽管举止傲慢,实际上却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人。 (图片来源:Alamy)

选择“浪子”的结果就是你的基因有更大的几率能被传递给更多的孙辈——尽管在这个过程中,伴侣拈花惹草的行为将令你心碎。因此,尽管我们知道了文学作品中那些坏男孩的恶劣行径,我们仍然会为他们感到心跳加速。

克鲁格说,在这些方面,奥斯汀等作家具备演化心理学家的直觉,他们对两性互动的理解“准确得出奇”,走在了我们的理论前面,“我认为这就是这些故事得以长青的一部分关键因素。所以,简·奥斯汀在两百年前写下的这些小说,今天仍然在被拍摄成电影。”

从这些作品中得到的启发还会更多。例如,近期的一项研究分析了幻想小说和恐怖故事中那些绝对邪恶的角色,例如哈利·波特的宿敌伏地魔和《德州电锯杀人狂》中的人皮脸。这些角色的共同特征之一就是奇特的外表,这似乎是为激发我们对传染和疾病演化出来的恐惧而设计的;以及,考虑到我们内在的部落文化,反派通常携带着一些特征,说明他们是某个“外族”成员——难怪好莱坞电影中有那么多坏蛋带着外国口音。同样,这些作品的理念,就是和这些邪恶力量的交锋最终将强化我们自己的利他主义和对群体的忠诚。

伊恩·麦克尤恩(Ian McEwan)表示,人类的一些根深蒂固的行为,比如在倭黑猩猩群体中所观察到的,都能在19世纪的英语小说中找到。

在接纳了这些对文学作品的演化解读的人中,小说家伊恩·麦克尤恩(Ian McEwan)是最有名气的人之一。他说,故事情节的许多常见元素甚至能在我们的灵长类表亲的阴谋诡计中找到。在关于这个话题的论文集《文学动物》(The Literary Animal)中,他写道:“如果阅读大量的对倭黑猩猩群体的系统、无干扰观察笔记,你会发现19世纪英语小说中反复出现的所有主要主题:联盟的建立和破裂,个体的崛起和他人的衰落,阴谋的酝酿,复仇,感恩,荣誉感受挫,成功和不成功的求爱,丧失和哀悼。”

麦克尤恩指出,我们应该赞美这些演化趋势,它们赋予了虚构作品跨越几块大陆、几个世纪的核心力量。“除非我们与作者共享一些核心的情感基础、一些深层的基本假设,否则我们将无法享受来自一个遥远的时代、或一个极不相同的文明的文学作品,”他补充道。

在这些深层的基本假设中,诞生了像《吉尔伽美什史诗》这样的作品,它在今天仍然鲜活;它那关于忠诚友谊的信息超越了时间,为我们所有人带来训诫,哪怕此时距离作者将笔尖落在泥板上已经过去了四千年。

翻译:玛雅蓝;编辑:EON

原文:https://www.bbc.com/culture/story/20180503-our-fiction-addiction-why-humans-need-stori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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