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岁的少女被迫辍学,打工补贴家用,到了20岁,母亲又为了丰厚彩礼将她匆匆推入婚姻。在苏鲁交界的村庄里,还有许多个“林婷”将要踏入握不住的人生。
一
林婷被迫辍学时只有15岁,正读初三。
“我们婷婷不想上学了,明天会把书拿回来的。”婷婷妈在电话里丢给班主任一句话,轻描淡写地宣告林婷学生时代的结束。
作为林婷最好的朋友,放学后我直奔她家,一进门就看到婷婷妈坐在沙发上掉眼泪,指着婷婷爸不停地数落他没出息,而婷婷爸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一言不发。
林婷安静地坐在另一个房间里,圆圆的脸上还留着哭过的痕迹。她告诉我:哥哥要结婚,家里钱不够,妈妈让她辍学打工,补贴家用。
“你就答应了?”我有些不甘心。
林婷一怔,低下头嚅嗫道:“我成绩也不是很好,不如早点打工,反正周围的女孩都是这样。”
2014年,在江苏北部的小村庄里,正读初、高中的女孩因各种原因辍学依旧是常见的事。我替她难过,却也没有办法,这是我们身边许多女孩重复过的命运。
婷婷妈为她找的工作是在镇上超市收银,那离林婷上学的地方只隔几条街。
一开始林婷还沉浸在不用学习的喜悦中,但收银工作枯燥乏味,从早到晚站在银白色台子前,一遍遍地扫码、找钱,她有些想念校园。
沿着熟悉的路上班,再多拐几个弯就能回到学校,她总幻想辍学是一场梦,只要不用去超市上班,就算回学校被老师批评也乐意。
图 | 林婷上班必经的石桥
她也曾试着和妈妈商量,等哥哥结婚后再回去上学。正在缝制喜被的妈妈头也不抬地说道:“想都别想,你嫂子怀孕了,结完婚又多一张嘴,谁还能顾得上你。”说完便起身把门关上。林婷为此躲在被窝里哭了一夜。
超市每月只有700元工资,为了多赚些钱,林婷跑去邻居介绍的小纺织厂工作。纺织车间温度常年在35度以上,夏天甚至能达到40度,工作还要三班倒,一般人根本吃不消,但每个月2800元的工资,对16岁、只有初中学历的林婷来说已经算高薪。
就在那一年,我考上了高中。我和林婷还保持着联系,她下了班常来家里找我,缠着我讲学校的事,每次都听得很开心。我问她新工作怎么样,她却显得兴致寥寥,“每天都是一个样,头发上都是粘的毛毛,热死个人,但是可以多补贴家里,我还想攒点钱,给自己买个新手机。”
买手机似乎成了林婷生活中唯一的盼望,然而攒了半年工资,新买的手机用了一个月就丢失了。她很难过,跟我说:离开学校两年,只攒够了一个手机钱,现在手机丢了,过去那两年的时光也像是被人偷走了。
她想挣更多的钱,正巧亲戚的铝材厂在招女工,说是厂里包吃包住,每月工资4200,住的地方干净整洁,周围风景也好。林婷心动了,离开前她兴冲冲地告诉我:“那离语文书上写得特别漂亮的山不远,等有时间我一定要去看看。”
这是林婷第一次去到外面的世界。一条连接江苏与山东的国道穿过村庄,从村里骑车5分钟便能到达山东省,过去我们常站在国道标志旁,想象沿这条路能走多远。2017年,17岁的林婷坐着亲戚的车,率先走了出去。
二
工厂坐落在安徽滁州的偏僻村落里,并没有林婷想象中干净整洁。她每天窝在狭小的厂房里清洗零件,刚进厂时工作不熟练,稍不注意就会割到手,为了赚钱她都忍了。
然而工厂并不正规,装着化学试剂的大桶随意摆放,林婷每天工作时都提心吊胆。没过多久,厂里发生了一起事故,两名工人因吸入过量化学试剂去世,林婷的亲戚出面处理,草草赔付了死者家属,还叮嘱工人不要把事情说出去。
看着两个人悄无声息地消失,林婷害怕了,她打电话试探地说想回家,出乎意料的是,妈妈竟没埋怨她放弃高薪工作,而是痛快地答应了。
2018年夏天,林婷又回到了村里。离开太久,自家门口的冬青树已经疯长得不像样子,她拿着一把剪刀,仔细地修剪枝桠,力图剪出一个圆满的弧形。
图 | 门口的冬青树
妈妈坐着小板凳在一旁乘凉,林婷和她商量想回纺织厂上班。妈妈却说:“纺纱厂那么累,妈妈可不舍得让你去,镇上又新开了一个大超市,都是小姑娘在打工,你也去那上班吧。明天你去给自己买身衣服,后天美华姨来看你。”
美华姨是村里有名的媒婆,林婷突然反应过来,妈妈同意她回来,不是担心她的安危,而是她快到了出嫁的年纪,彩礼对这个家很重要。
她很想叛逆地说一次“不行”,但心里也清楚,相亲是她为数不多的选择。
这些年,村里男女比例越发失调,如今已经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彩礼也随之水涨船高。这一点林婷自然很清楚,甚至连婷婷妈都毫不避讳地在她面前念叨:“都说女儿是赔钱货,现在倒成了香饽饽。”
村里跟林婷同龄的女孩,大都辍学早婚。同年辍学的苏娜,早在三年前就结婚了,生了儿子后,苏娜每天到林婷家闲聊,时不时抱怨生活无聊。而住在对面的王萌萌比林婷大不了几岁,已经改嫁了两次。
林婷从没考虑过相亲,但那段打工经历让她不敢再外出打拼。她决定赌一把,嫁个好人能为家里分担一部分经济压力,她自己也不用再辛苦工作,要是嫁给不好的人,干脆认命。
我听说这件事后,跑去劝她不要这么早结婚,可她直接打断我说:“我心里有数。”紧接着又握住我的手说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如果林婷还在上学,她应该和我一样享受着大学生活,或许还会在校园里谈段简单的恋爱,然而现在她只能从我的描述中去想象那种生活。我突然意识到,当年一起想象道路尽头的我们,还是走到了分岔口。
三
美华姨脸上挂着喜气洋洋的笑,拉住林婷的手仔细打量。“哟,咱闺女真俊,闺女喜欢什么样的,跟姨说。”
没过多久她就给林婷安排了一个叫林家鑫的男孩,身高平平,但好在浓眉大眼,长相不错。
一个休息日,林家鑫约林婷去县城玩,试探地牵起她的手,林婷不知道该怎么办,任由林家鑫牵着,羞红了脸。这是她第一次恋爱。
婷婷妈看两人发展不错,悄悄打听了男孩的家底。一听说林家鑫还有两个弟弟,婷婷妈立马命令林婷不许跟他来往。
“还有两个弟弟,你嫁过去怎么办,钱没多少,以后事情多着呢。”
林婷心里一凉,试图挽回,可婷婷妈态度坚决,说着:“妈叫美华姨给你介绍了个更好的,个子也高,家庭条件也好。”
林婷放不下林家鑫,背着妈妈偷偷和他见面,却被路过的妈妈抓个正着。婷婷妈一把扯过林婷,冲着林家鑫一顿奚落:“也不琢磨琢磨自己家什么条件,别对我们婷婷死缠烂打。”
婷婷妈的话戳伤了林家鑫的自尊心,也将林婷的初恋连根斩断,从此林家鑫再也没出现过。
林婷仿佛又回到十五岁,那时被勒令退学的无助再次袭来。学业、爱情,样样由不得自己做主,她像个牵线木偶被人左右,现在妈妈还要为了彩礼扼杀她第一段感情。林婷想连夜收拾行李逃走,再也不回来,但又无处可去。
这件事让林婷更坚定了结婚的想法,不仅为了以后的生计,更为了赶紧摆脱妈妈的控制。
2019年5月,媒婆把王博介绍给林婷。
王博25岁,有两个已经结婚的姐姐,父亲是村长,母亲是卖水果大户,家里人托关系给他在镇政府找了门卫工作,还买了辆小车。
王博很喜欢林婷,有时下班早,他会开车到林婷上班的超市接她,两人一起去吃饭、兜风,天气不好时更是车接车送。王博寡言少语,不像别的男孩子一样轻浮,偶尔的木讷行为还会逗得林婷大笑。
王博父亲提前得知村里要拆迁,按人头补偿拆迁款,想着多一个人就能多一份钱,再加上儿子岁数也不小了,便托媒婆安排双方父母见面,希望早点把婚事定下来。
美华姨跟婷婷妈报喜,婷婷妈也顺着说道:“婷婷确实也不小了,不然就见见面,也是早晚的事。”
就这样,林婷和王博在认识三个月后办了订婚宴,那时林婷还未满二十岁。她在订婚宴上看着双方父母表演,一方想早点结婚多分拆迁钱,一方想多要彩礼,嘴上说着客套话,心里算盘都打得哗哗响。两方父母利益一致,她的婚事就这么定下了。
关于这场婚姻,没人问过婷婷的意见,她依旧像一个牵线木偶,只不过身上多了婆家绑的几条绳子。
四
订婚宴刚过去两个月,王博妈妈就提着一大堆礼物登门拜访,提议等林婷过完二十岁生日就领证,并表示彩礼钱都准备好了。
婷婷妈爽快地答应了,说着:“婷婷,妈妈都是为你好,你看,你工资才多少,一千块钱够干嘛的,不如早嫁过去,你婆婆那么能挣钱,让她养你去呗。依我看,你现在结婚都有点晚呢。”
两人一唱一和,林婷没有发言的权利。
图 | 王博家拆迁后分到的新房
去年年底,我收到了林婷的结婚证照片,摘下眼镜的林婷让我有些认不出。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王博,和林婷描述的差不多,方脸高鼻,看起来温和沉稳。
婚礼安排在了今年一月。林婷的朋友都已结婚,除我之外的五个伴娘都是她的同事。她们比婷婷小许多,有三个女孩刚刚辍学,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
婚礼前一晚,伴娘们按例聚餐。餐桌上,大家正商量明天的婚礼流程,一个叫王静的女孩接到妈妈的电话,不耐烦地说着:“我就是不答应,要嫁你去嫁!”
挂掉电话后,王静气愤地说:“这个媒婆想赚钱想疯了,天天晚上到我家去,看准我妈耳根子软,非让我跟她介绍的男人订婚,才认识两个月,我妈也劝我,真是气死了!”
一个已经订婚的女孩调侃道:“小静长这么好看,还想多玩两年呢。”大家一阵哄笑。一个刚辍学的女孩指着同伴说:“你看她开心的,是找好婆家了吧!”又是一阵哄笑。
我有些不知所措,关于相亲、嫁人的对话也曾出现在我和朋友的玩笑中。我看着这些十四五岁的女孩子,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林婷。
婚礼当天,林婷一大早起来化妆做发型穿婚纱,一切准备就绪后,她盘腿坐在床上,强装镇定地和伴娘调笑着。背过人处,她握住我的手,手心都冒汗了。
喇叭声响起,迎亲的队伍到了。在娘家行完礼后,林婷要随车走了,婷婷妈抱住女儿,泪如雨下,说着:“婷婷啊,妈妈是真的希望你能过得好。”
林婷坐在车上愣愣地想着,自己这一把到底是赌赢了?还是输了呢?
在过完二十岁生日后,林婷正式告别了少女身份,成为王家新娶的儿媳。而那群在婚宴上结识的女孩子,很大概率会重复她的命运,踏入一段自己握不住的人生。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