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的成长史,也是离婚潮渐渐走高的过程。离异重组家庭的急增,挑战着原有家庭的理念与关系模式。在新家庭,孩子必须要适应家庭关系的重构,与陌生无血缘关系的继父继母生活,经历猜疑与融合。如今,第一批跟继父继母生活的孩子已经长大。
继母进门后,我藏了一把剪刀
继母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心里一沉,接下来的一小时,我都在想,她看我的目的是什么。感觉有阴谋,我在枕头底下,藏了一把剪刀。
我和继母的矛盾,早在第一次见面就埋下了。当时,知道她要来家里,我偷偷抓了一把盐,等她坐进客厅,趁所有人不注意,我把盐撒进了她的杯子里。外婆之前告诉过我“后妈就是恶毒的女人”,我记在心里,决定提前报复她破坏了我的领地。
因妈妈出轨,父母离异后,我一直跟着爸爸生活。物质上,他从来不会亏欠我,在班里,我第一批用上苹果手机,但有了手机,我也只在过年的时候,才能和在外地的妈妈联络。曾经,妈妈开服装店,人也年轻好看,我的漂亮衣服总穿不完,最骄傲的时刻就是开家长会,每次都有人羡慕地问,“你妈妈到底是几岁?”直到继母住进我家,这个问题成了禁区。
不想和她分享爸爸,沉浸在为民除害的兴奋中,我给她的饭里加沙子,藏钥匙、偷首饰,还划过她的包。她摆出长辈的架子,找我谈心,“你父母的离异和我没有关系,你有自己的妈妈,不用叫我妈妈”,后来发现我死性不改,就再没理我。
没有对手的独角戏很无聊,再加上父亲严厉地批评过我好几次,我收起了表面上的恶意,企图拉长战线,和她打持久战。
可很快,她怀孕了,一下成了家里最金贵的人。父亲越紧张和心疼,我给她的脸色就越来越差,嫌弃她挑的衣服丑、做的饭菜难吃,我尽全力抵抗她,可她的肚子还是一天天变大。
我放学回家,鲫鱼汤的香味就从墙缝里钻出来,站在楼下都能闻到。爸爸天天给她熬汤,香味儿闻久了,生出腻味,恶心得我想吐,她却像闻不出似的喝得津津有味。我找到爸爸,让他别再熬了,没想到他痛骂:“不孝!知不知道什么是尊卑,你太自私了。”我用眼泪稀释这些伤人的话,第一次感到在家里孤立无援。
害怕爸爸不要我,我没再给她使过绊子。过了一段日子,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爸爸高兴地说这孩子长得像他,不像我和我妈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的话刺伤了我,想到妈妈的出轨给他留下的阴影,我开始整夜失眠,学习一落千丈。一早醒来,我就开始担心今天会不会被赶出去,继母的每个动作,我都觉得别有深意,枕头下的剪刀没有拿出来过。
担惊受怕过了几年后,我才发现继母不会关心我,也没有欺负我。表面上,生活平静,我们像合租在一间房子里的房客。
后来离家上学,步入社会,我慢慢明白是先入为主的敌意歪曲了眼里的事实,对继母感到抱歉。今年过年,我用攒下来的工资给他们备了很多礼物,为了给九岁的妹妹惊喜,我拜托同学从韩国带了套名牌衣服和儿童护肤品。
礼物交到他们手里,继母把妹妹拉到房里试衣服,我和爸爸在客厅聊天,他去了厕所,我想看看妹妹穿着合不合适,站起来走近房间,却听到继母叮嘱道:“她买的衣服可以穿,擦脸的‘香香’、进嘴的吃食都不可以要,家里没人的时候,也不可以单独和她出去玩。”
听到她这样讲,我心里很苦,忍不住想,如果当初我能接受她,现在我们会不会是一个和美的家?我很想和她道歉,可又没有脸求她原谅,是我自己像一块石头,把一根可以照顾我的铁杵,磨成了扎进心里的针。
秋千精
爸妈再婚,10岁的我换了5个住处
大学报道时,他帮我购置物品、打扫卫生,楼上楼下地忙,汗水把衣服打湿了两次。舍友都以为他是我爸爸,直到我喊“叔叔”。
他是我继父。12岁时,我妈妈再婚,第一次带我和他吃饭。继父是东北人,见面时,我仰着脖子,才看清他的脸,心想他可能有两米。
上菜后,我紧张地凑在碗里扒饭。妈妈极其重视餐桌礼仪,提醒说要按往常一样,将碗端起来吃。我正害臊,脸埋得更低,就听见继父笑着说:“要把桌子也端起来吗?”妈妈被逗乐了,我也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一次不用换地方住了。
自从父母离异,我3岁就开始寄人篱下,先在外婆家住了两年,又被转移到大伯家。当时我和表哥睡一间房。夜里,我怕黑,睡不着,可更怕的是影响表哥休息,不敢开灯。两年里,我常常失眠,直到爸爸再婚,他把我带到了新家。2009年,爸爸家里添了小孩,我像个皮球般,又回到了妈妈身边。
我们和继父住在了一起。一次,我和妈妈外出旅游,回来的航班延误了,抵达时已经是凌晨四点,我们推着行李走到停车场。继父疲惫地靠在车上,看到我们,他一下子精神抖擞,接过重重的行李放进后备箱。我没说话,心里非常感动,终于,我真正拥有了一个家。
不仅如此,继父对我无微不至,我在家洗完头,他第一时间帮我吹干。有天,继父提议,每周末安排一次“电影之夜”,我拥有了传说中的“family time”,看完电影,我们三人继续讨论内容,此后每周四,我就开始期待这一晚。
2018年,我高考结束,继父拿出比工作还认真的劲,替我查资料、研究学校,考察了四五十所大学后,他列出了最合适的志愿单。虽然,我叫继父叔叔,但在我心里,他把“房子”变成“家”,早已经是爸爸。
图 | 年夜饭
妈妈后来告诉我,最开始的几年,有几次我回家忘了向继父问好,他都会把妈妈拉进屋里,悄悄问我是不是不喜欢他。
继父和妈妈一直没要小孩,我问他原因,他只笑了笑,说:“有你就够了。”
去年,我为他写的生日贺卡,他现在还放在床边。
咕咕
他就像一颗短暂亮过的灯泡,却坏掉了
饭桌上,我看着第一次见面的陌生男人,主动开口,喊:“爸爸。”他听了,笑出声,给我送了一枚上海世博会的纪念币。来吃饭前,妈妈就告诉我,她可能和那个男人结婚。
自从离婚后,妈妈因为没文化,我们家生活艰难,她这些年一直给别人家干保洁,在几户人家间来回奔波,拉扯我长大。一次,妈妈累得低血糖发作,差点晕倒在户主家。那家人吓坏了,给她兑了糖水喝,还抓了把松子糖,妈妈只喝了水,糖一颗没吃,全部带回来给我,糖纸亮晶晶的,她想着是好东西。
不想让妈妈那么辛苦,我意识到家里需要一个男人,可12岁的我还太小,当妈妈找到一个伴,我很为她高兴,赶着给别人当儿子。那顿饭的味道消失了,但那天男人送的纪念币在记忆中亮得崭新,他轻易俘获了一个想要看世界的少年的心。我想,自己遇到了一个好爸爸。
三个月后,他们结婚了。男人带着他比我大三岁的儿子,住进了我们家,一片祥和。妈妈不在家的时候,他会做菜给我吃,同时给我讲外面的世界。他曾经去上海做过工,说那里的空气,都有钱和女人的味道。
家里房子老旧,地板上有擦不干净的油垢,灶台的瓷砖好多都裂开了。我和他儿子睡在一张小床上,起初挺宽敞,后来越发拥挤。哥哥钟爱调皮捣蛋,是老师办公室的常客,而我性格内敛,希望用知识改变命运,学习成绩进了班级前十,接着在前三的位置稳定下来,我俩的差距一天天拉大。
初二时,我第一次拿到奖学金,足足有2000元,这对不富裕的家庭来说,是笔不小的收入,我一下子成了街坊四邻口里的“文曲星下凡”。
当邻居都夸赞我将来有大出息时,继父对我却变得暴躁。为了不让他骂我“吵”,我养成了在家里轻轻关门、走路的习惯。吃饭时,我发现自己夹过一道菜后,他总会用筷子翻来翻去,让我下不去第二筷。我洗澡超过五分钟,他就会扯着嗓子,叫嚣给我停水。
一次,我向妈妈要钱买水笔,继父在旁边说,他有数我最近用了多少根笔芯,举完例子,愤愤骂道:“花钱太多,真败家!”我嫌恶地意识到,他会搜我丢掉的垃圾。
我渐渐明白,一个比亲儿子更上进、有出息的继子,大概是面目可憎的。为了避免被挑刺,我一回家就关上房门,祈求眼不见心不烦,没想到他却说我“不懂礼数、不尊重长辈”,骂骂咧咧的声音,十几分钟后才平息。
曾经把我放在心上的妈妈,习惯了对他唯唯诺诺,不敢争执,也当作听不见。我开始厌恶回家,厌恶需要和继父朝夕相处的假期,开学成了我最期待的事。忍气吞声度过中学时代后,我考上一所985高校,如愿离开了他。
如今,我马上毕业,正在准备考研复试,突然接到妈妈电话,她说继父不支持我读研,觉得我花费太多。我不肯妥协,继续追问妈妈,才从她的回答中拼凑出答案:他的儿子没读上研,我也不该去读。
图 |考研时晚间回宿舍的路
我给那个男人,打了四年来第一通电话,告诉他学费我会自己挣,一定会读研,不会再任由他指指点点。
对我来说,继父就像一颗短暂亮过的灯泡,坏了很久,该丢掉了。
石头
这个陌生女人,成了我最好的朋友
2007年,我10岁,爸爸将手机递给我,让我看他准备给亲友发的短信:妈妈因为乳腺癌去世了。
我满脑子想着出门玩,匆匆扫了一眼,“哦”了一声就跑了。几天后,我才慢慢摸到死亡的样子: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
当时,爸爸可能悲伤得说不出口,才给我看了短信。之后,我们俩都默契地不再提起妈妈。五年级时,我发现语文书里有篇讲妈妈的文章,害怕老师要求我们分享和妈妈的故事,在上那节课的早晨,假装拉肚子没去学校。那段时间,爸爸投身工作,连续晚归,每天晚上,我只能一个人入睡。
后来,39岁的爸爸通过别人介绍,认识了同龄的小冉阿姨,带我去她家。一进门,我就注意到一排大大的书架。之前妈妈住院,爸爸忙于挣钱治病,我没人陪伴,就养成了读书的习惯。这时聊天时发现,我喜欢的书,小冉阿姨竟然全看过。书成了我们友好交往的开始,小冉阿姨也变为我的新妈妈。
本来,我抓到什么书就看什么,和她生活在一起后,她会给我指引,一次,我从图书馆借回了《堂吉诃德》和《悲惨世界》,她说不适合,建议我长大再看。
夜晚,我也有了陪伴,从《哈利·波特》《藏地密码》到《明朝那些事儿》,我们追同一套书,家里的闲聊时间被我们占得满满当当后,小冉阿姨打趣说,她和我爸结婚是因为“我们俩先看上了”。
图 | 吴棠新家的书架一角
中学时,老师建议我参加辩论队,小冉阿姨告诉我,用辩论的方式争执观点,攻击性太强,我深以为然,拒绝了老师的邀请;高考分数公布,旁人劝我报考名校,只有小冉阿姨支持我追求梦想,宁愿报差一些的学校,也要念到喜欢的专业。
其实,她也只经历了一次人生,也有很多困惑,但出于爱和责任,她把自己变成了我行至十字路口的锦囊。信任小冉阿姨,我的人生总在听取她的建议。
虽然,我和小冉阿姨有很多共同话题,但当她和我同时出现,我还是特别害怕同学问:“为什么你和你妈妈长得不像?”
小冉阿姨曾给我写过一封长信。在信中,她坦白,担心我会排斥她,因为我一直不肯叫她妈妈。我想说自己很爱她,但我依旧叫不出口。
提到“妈妈”,我还是会条件反射地想起,很久以前躺在病床的那个人。在最后的日子,她非常想我,可为了让我尽快放下、快乐成长,她选择不与我见面。比起小冉阿姨轻松、愉悦的爱,妈妈的爱更厚重沉痛。
心里有墓碑,我始终感激,小冉阿姨愿意当我最好的朋友。
吴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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