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献忠与洋人的交际史
江口沉银浮出水面。张献忠在四川的那段血腥历史又被人提及,关于大西皇帝张献忠的史料鱼龙混杂.但《圣教人川记》以传教士利类思、安文思在张献忠阵营所待两年多时间的亲历为主线.可谓口述实录.值得一读。
利类思、安文思与《圣教入川记》
关于大西皇帝张献忠的史料鱼龙混杂,或取自稗官野史,或来于道听途说,呈现良莠不齐、难以廓清面目的状态。因此,法国传教士古洛东1918年整理印行的《圣教入川记》就凸显出无以伦比的价值。这本书记录了传教士利类思、安文思在四川的经历,尤以两人在张献忠阵营所待两年多时间的亲历为贵,说这是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关于张献忠以及大西政权的非虚构之书,并不为过。
利类思(1606-1684年),原名Ludovicus Buglio,天主教耶稣会传教士,意大利西西里岛人,贵族出身。1635年4月13日起程赴澳门,1636年抵达,取名利类思,字再可。崇祯十年(1637年)来到内地,在江商传教二年后,赴北京助修历法,1640年入川传教,创建成都教堂。這是天主教进入巴蜀的滥觞,异域的教堂随之在天府之国相继建立。利类思也撰写有大量的传讲天主教的著作,在当时耶稣会会士中被公认为汉语造诣最高深者,所遗著作、译作达20余种。利类思于康熙二十三年十月(1684年10月7日)卒于北京,赐葬栅栏教堂墓地,位于利玛窦墓附近,墓碑上刻有康熙皇帝的谕旨。
安文思(?-1677年),字景明,原名Gabriel Magallaens,葡萄牙人。崇祯十三年(1640年)来华,先住杭州,后入川传教,崇祯十五年(1642年)8月28日由杭州抵达成都。崇祯十七年(1644年)张献忠起义军再度入川,攻克成都,两位传教士于城陷前逃到山区避难,不久即为张献忠手下所获,遂在起义军中为大西政权制造天文仪器,并从事传教活动。清顺治三年(1646年)张献忠在西充县被一箭穿胸毙命,利、安二人又为清军所获,被肃王豪格留在军营,后随军到西安,顺治五年(1648年)到达北京,先后受到顺治、康熙皇帝的优遇,允许他们传教。豪格死后,利类思和安文思获得自由,参与天文台的工作,皇室赐给两人一座宅院,他们在此修建了一座教堂,被称为东堂,坐落在北京王府井大街76号。安文思具有一流工匠技艺,善于制造机械,先后曾为张献忠和清朝政府制造过许多仪器,康熙帝称赞其“营造器具有孚上意,其后管理所造之物无不竭力”。除了制造机械,他还于1668年以葡萄牙文写成《中国的十二特点》一文称颂中国的历史与文化,后以《中国新史》为名,于1688年刊行于巴黎,是西方早期汉学发展史上的重要著作。何高济的汉译本作《中国新史》。
安文思在北京传教期间著有《张献忠记》一书,叙述他和利类思在张献忠大西宫阙中的经历和见闻。古洛东所说他在上海见到的耶稣会神父出示的抄本,即与《张献忠记》有关。他加以摘录、编纂,注释,写成《圣教入川记》,从而保存了《张献忠记》的主要内容。安文思于康熙十六年(1677年)四月逝世,赐葬滕公栅栏教堂墓地。在北京市西城区北营房北街(马尾沟)教堂,保存有清康熙十六年四月六日树立的“安文思墓碑”。
铸造术、天象与《天书》
崇祯十七年八月初九日(1644年8月9日),张献忠率领起义军攻破成都城池(《圣教入川记》记录的张献忠进入成都城的时间为九月初五),末代蜀王朱至澍走投无路,带妃妾自沉于蜀王府内的“菊井”,太平王朱至渌也赶紧自杀。四川巡抚龙文光、巡按御史刘之渤、按察副使张继孟等明朝派驻四川的主要官员因拒不投降,均被农民军处死。张献忠分军四掠,迅速控制四川大部分地区的州、县。崇祯十七年十一月十六日(1644年12月14日),张献忠据蜀王府宣告建立大西国,改元大顺,称帝,以成都为西京。
此时,尚在绵竹传教的利类思与安文思,见到了从成都逃出来的教堂执事安当先生,听他讲成都屠杀惨状后,几乎是面无人色。估计绵竹县即将成为瓦砾,他们连夜坠城逃跑,来到几百华里之外的雅安天全县。
《圣教入川记》没有交代清楚的是,两位传教士是如何返回成都的?他们之所以要返回成都,主要是风闻张献忠雄才大略,“有勇有为,能任国事”;其次,在于曾经担任成都县令的吴继善,已摇身一变,升任大西国的礼部尚书了。这个吴继善是何许人也?他为什么要推荐两位司铎?出身江苏太仓的吴继善,乃是写《圆圆曲》和《绥冠纪略》的著名诗人和历史学家吴伟业(梅村)的族兄。崇祯十一年(1638)进士,后在翰林院任庶吉士,认识被崇祯重用的德国传教士汤若望。吴继善奉命到成都任县令,离京前他与汤若望告别,汤请吴给利类思带了一封书信,吴到成都接印视事后即到圣堂拜谒利类思,“畅谈间,殊为相得”,遂成为朋友。
吴继善向皇帝大力推举两位洋人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张献忠早已知道洋传教士向明朝皇帝进呈过自鸣钟、圣经、《万国图志》、大西洋琴等稀奇玩意儿,对此,张献忠也渴望一睹为快。他下令,派遣礼部尚书立即请两位洋人出山觐见。
见到礼部来人,两位传教士星夜从天全县赶往成都。当日黄昏,入住成都光禄寺署,受到御宴款待。次日一早,他们来到蜀王府,见到了高高在上的皇帝。
当时,这两个人都还算年轻,毕恭毕敬,穿着传教士的黑袍,胸口挂十字架,手里还捧着西文版《圣经》。
一名传教士自我介绍道:“我是天主教的耶稣会士,中文名叫利类思,是意大利人。”另一名传教士也自我介绍道:“我是葡萄牙人,中文名叫安文思。”
两人的汉语都说得不错,为了传教,他们下过很大的语言功夫。利类思道:“我们在澳门学了两年的汉语,风闻皇帝雄才大略,所以我们就来了……”
那天,大西皇帝心情很好,他希望跟洋人留下好印象。再一想,这两人胆子够大,能够进入正在战乱的内陆积极传教,可以说是明末时期最有冒险精神的两名传教士。他们对传教的那份执念,让久经沙场的张献忠暗暗称奇,于是放低身段,“问泰西各国政事”,二位传教士也应对如流。“献忠大悦,待以上宾之礼,请二位司铎驻成都,以便顾问。并令遵己命,同享国福。且许将来辅助教会,国家太平之后,由库给赀,建修华丽大堂,崇祀天地大主,使中国人民敬神者有所遵循云云。二司铎唯唯而退。”(《圣教入川记》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4月版,20页)
张献忠是最求立竿見影效果的人,不喜欢口惠而实不至。两位洋人前脚回光禄寺署,他已经派人送来了各色点心、数匹绸缎、60两白银,朝袍各两件。两人受宠若惊,翌日上朝拜谢。一见洋人没有穿中国式朝衣朝冠觐见,张献忠有些不悦,洋人解释说早已绝世俗荣华,张献忠对此发表了一通宏论:“吾固知尔等是传教司铎,已绝世荣世爵。吾赐袍之意,是出自爱慕之诚,非有任官赐爵之心。然按中国风气,凡入朝见君者,非朝衣朝冠不能入朝,若用小帽素服入朝者,是亵渎至尊,乃有罪之人也。且尔等深通天文地理,又知各国政治,又是西国学士,吾当屡次请见。若衣素服在王前往来,与朝臣不同,令人诧异,非吾尊敬贤人之心,亦非顾问员之所为也,尔等勿得推却。”
这是一番入情入理的话,思维严密,滴水不漏,这也成为学者们引为张献忠“智识非凡”的铁证。
两位洋人理屈词穷,只得领受了大西国的朝服。张献忠一见目的已经达成,不禁龙心大悦,封洋人为“天学国师”,每人每月发给10两银子的俸禄。这就是说,他们已经是大西国的国师了。
张献忠经常在金銮殿求学问道,涉及天文地理、民主选举,表达出了好学上进的君子势头。洋人老实,岂能探之水深。
转眼就到了1644年冬至日,在成都民间,传统意义上的春节是指从腊月初八的腊祭一直到请春酒的正月十七,其中以除夕和正月初一为高潮。张献忠决定不能一味追求花天酒地,而是要过一个“有意思”的冬至日。他在蜀王府大宴官僚与宾客,“列筵丰美,堪比王家,宾客众多,难以尽计”,宴会设在“宫内正厅,此厅广阔,有七十二柱分两行对立,足壮观瞻”。这表明此时明蜀王府宫殿虽然经过政权易手,依旧蔚为大观,宏丽雄伟。
张献忠下令,请两位洋人升坐。张献忠首席,阁老次席,洋人竟然位列第三。张献忠的老丈人列第四,余下才是文武百官。
酒席开始,张献忠嘘长问短,首先问及天主教以及传教事情。他关心的是“西学”,问及算学之事甚多。更有意思的是,张献忠每每听完洋人的答复,转身就与左右辩论,舌灿莲花,出天文进算数,手挥五弦,目送飞鸿,他已经颇有心得。洋人耳濡目染,不得不承认:“其智识宏深,决断过人。”他们暗暗称奇,进而忘情山呼万岁:皇帝“天姿英敏,智足多谋,其才足以治国”。这一评语,已是一代明主轰然崛起之兆。奇妙的是,恰在于紧接此句之后的一句话:“然有神经病,残害生灵,不足以为人主。”
张献忠重用传教士的动机,首先在于铸造天象仪、地球仪。这满足了他极大的好奇心。
西汉时,蜀地奇才落下闳就提出了“浑天说”,他认为整个天体浑圆如一个巨大的蛋,天如同蛋壳,而地就像蛋黄。天上的日月星辰,每天都绕着南北两极不停地旋转。他还发明制作了浑天仪,用来证明“浑天说”。肉眼能看到的星座,都被精确地标刻在他的仪器上,仪器的转动,能演示出它们在天空运行的轨迹。
对此,张献忠并非一窍不通。何况,劲敌李自成称帝,就是获得了天象启示。他也渴望借此预知自己的帝位与霸业是否可以永固。1645年,张献忠给两位天学国师下令:制造天球仪与地球仪。二司铎接旨,立即绘制设计图并指挥数十名工匠费时半年用红铜铸成,另造日晷配合。成都周边彭州以及荥经县、瓦屋山历来产铜,但他们使用的铜应该不是来自铜矿,而是直接用抢劫而来的铜器皿、佛像熔铸而成,这与大西国铸造“大顺通宝”和“西王赏功”近似。
经历8个多月的连夜奋战,两个铜质仪器完工。“按二球之大,须二人围之。天球有各星宿及其部位,七政星官环列其上,配以中国天文家所演各畜类;又分二十八宿,以合中国天文家之天图。而地球分五大部州,国名、省名、城名及名山大川历历可数;经线、纬线、南北两极与黄道、赤道、南北温道无不具备。至于日晷,列有黄道午线及十二星官与各度数,日月轨道如何而明,岁时因何而定,了如指掌。”完成后,“见者莫不称奇,献忠尤为称羡,视若异宝。饬令将天、地球仪排列宫中大殿上,以壮观瞻。又令厚赏司铎。”“献忠深赞二司铎之才能,尤加敬重。不独厚爱司铎,即司铎之佣人亦均赏赐。”(《圣教入川记》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4月版,23-24页)
现在,张献忠不但睁眼看清了世界,而且还可以伸手抚摸宇宙。他终于发现“老天”的权力构造了。那么,剩下的事情,就是寻找上天入地的路径了。
既然自己拥有了地球与宇宙,已经是“天子”,那么天子的言论,就是“天言”,汇而成书,就是“天书”。他立即下令把自己的语录编为《天书》一册,“谓此书所言无人得知,惟天子独知,因天子奉天之命,独能解释故也。此书多隐语,乃献忠伪作。”《天书》的本质是预言之书,预示大西国未来诸事。任乃强先生指出张献忠“初通文墨”,举他的几首顺口溜为证,其实,他有意回避了《天书》的写作,“张献忠语录”才是其本体论到方法论的集成。
张献忠迷信甚深。他热衷“天文”,主要是渴望在“天象”的指掌图里,看到对于大西国运、个人气数的预兆。自从拥有了浑天仪与地球仪,张献忠经常站在空旷的坝子里(现在的天府广场)独立向天,这分明是屈原“天问”的函授弟子。
某天,他似有所悟,发出一道圣旨:自己亲眼在天上看到了弓,看到了箭,看到了刀,看到了矛。“自己奉上天之命,不特为中国之皇,且将为普世之帝。随令百官仰视天空,百官等一无所见。献忠谓今日天不清朗,故尔等未能见之,且其中亦有天意存焉。天显奇异,只令天子独见,以便将来代天行之。”
除此之外,张献忠一再称梦中得到“天启”,上帝赐“天书”命他杀罪人。沈苟蔚《蜀难叙略》记载:“逆尝向天诅云:人民甚多且狡,若吾力所不及,愿天大降灾殃,灭其种类。又每于随身夹袋中取书册方二三寸许,屏人检阅,然逆初不识字,不知何故。”这一记载也佐证,这部张献忠秘不示人的《天书》的确有,并非洋人的虚构。
由此可见,张献忠这番话并非向天虚构,他极可能与晚期的洪秀全一样,陷入了对“天”的极度痴迷与虔信。某天,他向两位国师提出了“何以天圆地方”这个终极问题。
洋人详细阐释地方天圆之理,并引多方证据:“地球非方形也。”
久走山路的张献忠心目里的“地理”,就是草灰蛇线,羊肠小道。他非常诡诈地回答:“地球浑圆之说,吾亦信之。然据中国天文家之理想,地系方形,中国在中央,四方为外国,故名中国,其坚稳可知。当有八百年之久长。”这段话,表明张献忠并非一无所知,他承认西方的科学知识,但又要维护国粹,问题在于,中国的稳固如何是八百年呢?张献忠决定举行一场辩论大会。他命令宫廷太监与洋人进行学理驳难。
他耳听八方。突然插话:“外国有无菩萨?”
太监们揣测旨意,大肆诋毁天主教。但张献忠显然更为宏阔,他不以亵渎天主之言为意,反而颂扬天主真神,放声高祷:“天主命我到川剪除道党,以救二位司铎,因司铎所传之教律大而且圣。不幸中华人民固执于恶,未能守之。”张献忠怅然向司铎云:“我今亦在教,谨守圣律,若将尔等之长须让生我之颔下,必能成一善教友,与尔等无异。”这个话,让洋人大惊。其实是他们没听懂。张献忠的意思是洋人见识多,学问渊博,如果他获得了洋人的智慧,那么就彼此彼此,都是教友。
张献忠重用传教士的动机,其次在于铸造大炮。如果说浑天仪、地球仪满足了张献忠的玄学向往,那么铸造大炮则极大地满足了他的实用性。毕竟,他是最大的实用主义者。铸造大炮的原始材料,并不见于《圣教入川记》,也不见于《中国新史》,铸造大炮出自佚名之作二卷本《大西通纪》,任乃强认为这是“作者自记亲身经历,实见实闻的原始资料”,作者“是献忠战友逃死遁世后所写的私史。原叫《劫余传信》”。
张献忠从两个铜球的制作工艺上,看到了洋人的工匠精神,他又命二位司铎造一尊红夷大铜炮。所谓红夷大炮,乃是荷兰人发明,原名叫“荷兰雷”,因中国人称荷兰为红毛国,故称为红夷大炮。
利类思说:“这种大炮的优点是炮管长、管壁厚,而且从炮口到炮尾逐渐加粗,符合火药燃烧时膛压由高到低的原理。在炮身的重心处两侧有圆型的炮耳,火炮以此为轴可以调整射角,配合火药量改变射程。设有准星和照门,依照抛物线来计算弹道,精度很高,威力巨大,一发炮弹可傷人无数。西洋人的海军横行海上全靠此炮,我虽多次见过,但未学过制造之法。安文思是葡萄牙人,精习算术物理,或许可以帮助你们制造。”
安文思承认:“本人没有学过制造军火之术。但军火也是根据物理学原理制造出来的,要认真研究的话应该可以找到其方法。承蒙皇帝准许我们传教,为了大西国的国运昌盛,我愿助一臂之力。”
当时成都尚有遗存的明军火炮,两位洋人依葫芦画瓢,摸索出红夷大炮的原理,绘出了图纸。原来那帮协助铸造浑天仪、地球仪的工人已经熟门熟路,按图施工,先铸炮管,再造炮弹,最后将炮身装载在炮车上。两个月内,红夷大炮铸造成功。
事有巧合。彭县(今彭州)传来急报:彭县民众造反,叛民与南明残军聚结于关口(丹景山)、海窝子一带的山寨,抗税抗粮,抵抗大西军。张献忠决定牛刀小试,让红夷大炮大展神威。炮车轮子大,加上车轴宽,一般道路根本无法通行。张献忠命令沿途的乡镇修运车道,与成都街面同宽,直达彭县。但两位洋人毕竟不是军人,由于没有造好炮架子,发射时要把沉重的大炮抬到地面操作,操作费时费力。他们来到了一处地主山寨之前,那是对抗大西政权的一处山坡上的坚固堡垒。因需要仰射,操作更为困难,最终是连炮带骡子滚落下山沟。这是一次颇为丢脸的科学实验,但张献忠没有重责洋人,他自有他的金算盘。
大西国的元宵节
安文思于1648年到达京城后,一住29年,中国成为了他名副其实的第二故乡。他以葡萄牙文写成了《中国新史》,原名《中国的十二特点》,为西方早期汉学的奠基作之一。本书写完,没有刊印。时值中国教团总监柏应理神父要去罗马教廷复命,晋见红衣主教德斯特列。主教询问有关中国特别是北京的情况,柏应理神父遂将携带的手抄本《中国的十二特点》交给主教阅读,主教交伯农译为法文,予以刊布。全书共分21章,记述了中国的历史与明末清初时的社会状况,特别对中国社会的礼仪风俗、城镇特点、官僚贵族体制和皇城建筑等作了较为详尽的记述。安文思以独特的视角、思维方式、价值观去认识、去感知与他的祖国完全不同的东方国度,在生活、传统、习俗、信仰等方面无从避免的冲突与默契、真知与谬误、失望与敬仰……《中国新史》里充满细节呈现,文笔与《圣教入川记》相比,云泥立判。
《中国新史》里,安文思描述了在成都大西国宫廷,与张献忠等一同过元宵节的盛况:
“在中国人的节日中,他们感到最欢乐且隆重庆祝的是新年头一个月的第十五日。这一天,他们点上许多烛火,燃亮许多灯笼,如果当时从高山之顶去看全国,你会认为它在一片烟火的光辉之中。无论城镇还是乡村,无论海岸还是河畔,到处都装点着各种形状的彩灯,或者鸣放烟花爆竹,在天空发出亮光,似舟、似塔、似鱼、似龙、似虎、似象,一般有上千种令人惊奇的烟火。这使我有机会谈谈我在1644年的亲眼所见。我和利类思在四川省被暴君张献忠拘留时,他邀请我们观看他命令在正月十五日那天晚上燃放的烟火,确实有无数奇异新颖和美妙的表演,但最令我惊奇的是下述的装置:这是一株覆盖着红葡萄藤的树,它的各个连接部分一直在放光,而在另一边,葡萄藤的干、枝、叶及葡萄的光亮逐渐熄灭。然而不仅如此,你还可以辨别葡萄串的红色、树叶的青葱、藤干的褐色,栩栩如生,以至你会坚信那是天然的东西而非仿造。但更令我惊异的是,作为一种元素的火,非常活跃,可以吞噬一切,此时却如此徐徐行动,看来它抛弃了自身本性,服从艺术的指挥和安排,只表现树的生命力而不烧毁它。”(《中国新史》,大象出版社2016年9月1版,72页)
这是一段《圣教入川记》完全不载的都市生活记录。需要指出的是,安文思在成都参与的元宵节盛况,时间应该是1645年的正月,而不是1644年。也可以看出,张献忠进入成都的第一年,也渴望萧规曹随,只要当地百姓拥护新政权,俯首称臣,照章纳税,日子也就过下去了。从安文思的描述里,我们可以发现,成都的工匠以及灯作艺人仍然在新政权下继续展示着自己的手艺,不然的话,这些巧夺天工的花灯、走马灯,绝不可能是出自大西士兵之手。
元宵节在成都也称灯节,元宵燃灯的风俗起自汉朝,到了唐代,赏灯活动更加兴盛,皇宫里、街道上处处挂灯,还要建立高大的灯轮、灯楼和灯树。满城皆灯,那就必须要有赏灯的,所以观众不可能只有张献忠一个。
明朝的成都过年,彩灯挂满街头,狮子龙灯竹马全。尤其是元宵节这天晚上,成都城内华灯万盏,热闹非凡,有诗云:“楼台上下火照火,车马往来灯照人。灯如火树披银花,星群灿烂到仙家。”这是对成都元宵灯会最贴切的赞美。明朝杨慎也写道:“千点寒梅晓角中,一番春信画楼东。收灯庭院迟迟月,落索秋千翦翦风。鱼雁杳,水云重,异乡节序恨匆匆。当歌幸有金陵子,翠斝清尊莫放空。”(《鹧鸪天·元宵后独酌》)
有一首竹枝词《春节游竹枝词》描写成都元宵猜灯谜的情况:“春灯迷子递相猜,惹得过迂学子来。露下二更人影散,可怜灯下尚徘徊。”游人都走完了,这些迂夫子还在猜,哎呀,这个灯谜出得是太精巧了,就是猜不出来……引人联想的是,置身五光十色花灯下的张献忠,是否也被摇曳的灯盏,勾起了一番值得铭记的回忆?
对于元宵节这一时间节点,张献忠难以忘怀。
崇祯十七年(1644年)正月元宵节之前,已进入西安的“闯王”李白成志得意满、建国称尊。此时,偏处湖南一隅的“大西王”张献忠在长沙城内召开了一次名为“长沙决策”的重要会议。会议议题是,八大王从哪里来?应该到哪里去?
军师汪兆麟毕竟是靠智慧吃饭的,建议非同凡响:明军重兵沿长江两岸防守,且武昌被明军将领左良玉攻占,南京黄得功、刘良佐之部皆为劲敌。当下李白成正在北方与明军将领孙传庭激战,我军不如趁此时机,效法武侯诸葛亮之策,夺取天府之国,至少也可像刘备一样,三足鼎立,雄视天下。汪兆麟的提议,深得张献忠首肯。但张献忠迷信甚深,处于理智无法说服感情的心境,他决定占卜问鬼神。众人屏声静气,由汪兆麟进行占卜。他先以下江南事进行占卜,不吉;继以上西蜀事占卜,大吉。汪军师说:“人心固合天意也。请王不要再怀疑了。”
明崇祯十七年元宵节后的第二天,即正月十六,张献忠率30万水陆大军、木船万余只,离开长沙,经荆州,对四川实施饿虎扑食。
大西国的安稳日子并不是走马灯,也不可能只是火树银花而不烧到自己的奇妙花灯。皇帝突然发现,映照在宽刃大刀上的灯火,一旦有血的加盟,似乎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川北重镇南充的元宵节,情况就与成都完全相反。
南充至今有元宵举行蛴蟆节习俗,就起源于张献忠。相传张献忠据守川北,遭官兵围剿,死伤无数,血流成河,无数将卒死于五洞桥后山,常年战乱,导致瘟疫横流……百姓纷纷烧香拜佛,祈求赶走瘟疫,但无济于事。后经云游道士点化,说是战乱浊血,污染河水,触犯河神,降下“蛴蟆瘟”祸害人间。于是百姓们纷纷组织起来,在农历正月十四的晚上,吃罢团圆饭,扎蛴蟆灯就成了最重要的活动,家里有多少人就要做多少个,必须人手一个。人们从一大早开始就动手自制蛴蟆灯。晚上他们高举自制的蛴蟆灯,挥舞火把,抬着彩龙,敲锣打鼓举行隆重的仪式,祈求河神赶走蛴蟆瘟神。年复一年,这祈求幸福健康,拜祭河神的习俗一代代传承下来。当地方圆数十里的乡亲举着蛴蟆灯,唱着“十四夜,送蛴蟆,蛴蟆公,蛴蟆婆,把你蛴蟆送下河;十四夜,摇嫩竹,嫩竹高,我也高,我和嫩竹一样高……”的民谣,一起将蛴蟆送到河边,祭奠酒神,送走瘟神,祈福平安。
这一习俗,应该是张献忠下令而得到贯彻执行的。
天欲其亡,必令其狂
在铸造之外,张献忠得陇望蜀,更希望洋人把他平时讲述的“箴言”翻译为西文,在西方传播,以扬其聪慧。洋人认为这是“谚语”,而且狂悖荒诞。
张献忠的这一番比热烈拥抱地球仪还要狂悖的念头,是依靠如下言论支撑的一一
张献忠说:“天造万物为人,而人受造非为天。”
张献忠又说:“造天之神,即造地之神也。”
張献忠还随口吟诵:“高山有青松,黄花生谷中。一日冰雹下,黄花不如松。”
张献忠口述完毕,“请洋人语速寄欧洲,使文人学士先睹为快。”注意,张献忠使用了“请”字。但热衷于天文研究与发表作品的大西皇帝,毕竟不是意气书生。突然之间,张献忠虎目圆睁。
“脸,突然就黄了”。
他怒不可遏,七窍生烟,簇新的宫殿开始摇晃。受到战事不利消息影响,皇帝愤怒指出:两个洋人均为奸细。
他们是谁的奸细?李白成的?还是清军的?抑或明军的呢?
张皇帝目光如炬:“藉传教为名,暗行其私意,侦探中国底蕴,报知外国。”
这就是说,张献忠提出了“国际间谍”的严重问题。两个洋人双股战战,叩头作揖,毫无效果。最后沉默了,只得听天由命。突然间,皇帝又和颜悦色,一派风和日丽,伸手扶他们起身。
张献忠的岳父是南京的一个老儒生,从洋人处得到一本利玛窦所著的《畸人十篇》后,一读狂喜,再三索书,他们又把《天学实义》给了他,也是利玛窦所著。张献忠岳父一读再读,竟然产生了皈依之心。但张献忠耳听八面,知道洋人竟然还藏匿了自己不知道的“天书”,疑心大起。他以为司铎尚有天文、算学诸书匿而未献出,遂命令将各书悉数交出,以便检阅。张献忠检阅各书,其中见有巨书一册,书之第一篇有二赤身儿童像,童背有二羽翼,如天神摸样。“此乃西国风气使然,凡学问之书多用图画,以醒眉目。献忠见之,即询其故。司铎答以此书所言各事均以图画详明,使人易为理会云云。”
张献忠闻之,狂吼云:“真正野蛮!”言完,又索要天文书。
“野蛮”一词出自张献忠之口,历史就是如此妙不可言。
他为什么屠杀四川人?张献忠对洋人讲述了一番至理名言,也可以收入《天书》:“四川人民未知天命,为天所弃。因天前生孔圣宣传圣道,早知川人弗从,故生孔圣于东省。而东省人民爱圣人、遵圣道,而川人反是。故天厌之,并屡降灾殃以罚之。今遣我为天子,剿灭此民,以惩其违天之罪。又遣尔等司铎航海东来,到此四川传扬圣道,力挽人心,而人民亦弗之听。若辈之罪,擢发难数,故天震怒,遣我天子以罚之。”(《圣教入川记》,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4月版,34页)
这是一番绝对虚构不了的话,恰在于其滔滔雄辩的杀人逻辑。替天行道,吊罪伐恶。反过来看,张献忠坚持认为,自己与孔圣人是“同一个战壕”的。某天,张献忠正在对科考学子大开杀戒之际,成都的文庙突然起火。张献忠疑虑,问左丞相汪兆麟:“孔圣人是不是不愿意咱们杀这些读书人哪?”汪兆麟是一踩九头翘之辈:“不!这是孔圣人告诉我们,四川的文运走到尽头了。”张献忠哦哦几声,抚掌大笑,看来真理在我们一边。
张献忠缴获有一面宝镜,名日“千里镜”。他仰视天象,俯察四方,常用千里镜予以照射。大西国官员对此宝镜的威力深信不疑:“能闻此异事者乃有福之人,而未能闻者乃无福人也。”我估计,张献忠应该也使用千里镜照过洋人,显然,他的X光设备透射出了“赤胆忠心”,否则,洋人早早就被拉去喂皇宫里的獒犬了。
大顺三年(1646年)七月,为了北上陕西抗击南下的清军,张献忠决定放弃成都,“尽杀其妻妾,一子尚幼,亦扑杀之”。他对孙可望说:“我亦一英雄,不可留幼子为人所擒,汝终为世子矣。明朝三百年正统,未必遽绝,亦天意也。我死,尔急归明,毋为不义。”大西军兵分四路,并命令四位将军,各率兵十余万向陕西进发。八月六日,张献忠率部离开了化作焦土的成都。由于沉重物件无法带走,他下令把皇宫里的石犀等掀翻下埋。我估计,那两个红铜仪器也一并埋入了地下。
大西军经汉川、金堂、什邡、绵竹抵达顺庆,人马辎重,绵延数十里。农历九月七日在南充军营驻扎下来之后,这一带尚有明朝残余部队,张献忠指挥大军横扫荡涤明将雄应瑞、冯友庆和知府史觐震的部队,九日正式占领顺庆。大西军60万兵马在此停留24天,于十月三日开始移居西充县之南的金山堡。金山堡又名金山铺,即现在西充县金山乡,当时此地为顺庆通往西充县的一个驿站。
金山铺的凤凰山一线旌旗遮空,营垒随山势而绵延,木城、战壕逐一安排妥当,战船也开始伐木制造,海拔不高的凤凰山成为了大西的大本营。稍事安稳,张献忠似乎并没有如史家们所鼓吹的那样,全力准备“抗清”。他念念不忘的是大西宫廷中的天象仪等,思念就是最大的心魔。他下令:“劳役二位司铎,令造天球一具,与前日在成都宫中所造稍为较小,凡各经星部位须按次排列,赶急造作,不分昼夜,不得有误。”铜材、制造设备、人工,一时间就调度妥当。在我看来,天象仪的重要性之所以超越了一切,是张献忠急于从中窥视自己的劫数与宿命,一旦窥破天机,就可以找到破解之道。
但这一次“出川抗清”,他似乎有了非常诡异的预感。
两位传教士采取的办法是,一人在帐篷里读经,一人去作坊铸造赶工,轮流工作。好不容易赶制出来,张献忠叫来了一位堪舆先生,他以老江湖的眼光,严厉审视这一作品。堪舆先生必须显示自己的门道与精湛法力,他指出,这个天象仪制作完全不对路,甚至没有显示太阳赤道,这是故意淆乱国家大运所为。天象仪预示着大西朗朗国运,而大西国眼下出现这么多乱子,显然是这两个洋人预以加害昌盛国运呐……张献忠一听,怒不可遏,他终于认定,洋人故意胡乱制作,闹乱国运,犯此滔天大罪,不惟害国,且害己身。故判决:将二个洋司铎处以极刑。回到杀人上,他的思维是严密的,考虑的是如下几道身体工艺:时而欲活剮司铎;时而欲鞭死司铎;或以炮烙全身,不使流血出外;或以毒刑致死,以致肉尽骨消……洋人呆在巨大的恐惧里,双股战战,闪电雷霆加身,气都不敢出了。
但张献忠大喊“却慢。姑且留下尔等狗命。”
我估计,张献忠还是看在浑天仪、地球仪的份上,也许他真希望大西军占领西半球,重振河山之际,再让两个洋人国师来制造他心仪的宝贝。
二位司铎随军到达西充县大营之后,皇帝令二人就住在献忠凤凰山的老营(司令部)附近,说是以便“顾问”,实是监督。这是因为二司铎从在成都开始就在上层人物中发展信徒,张献忠的老岳丈及其夫人,劝化了全家老幼32人悉奉圣教,还有些宫女和军官等数十人领洗入教。人在困境里,很容易回忆起鲜衣怒马时候忽略的细节,现在一旦回想起来,张献忠陡生疑心。他的老营附近天天杀人,二司铎“饱受惊惶,坐卧不安”,决定上书陈情,请求让他们离开部队,返回澳门。“献忠阅书,疑为讽已”,他决定找一个出气筒。他认定这些上书之举,出自仆人之计和老岳丈支持,下令将其岳丈还有川籍仆人6名一起逮捕处死,只留下澳门人安当未杀,但须受鞭刑一百……极度焦虑,转为出离的滔滔愤怒,愤怒的趾爪撕扯自己,到了不堪承受之痛的程度,他必然要把这剧痛,转移到他人身上。一句话,皇帝要泻火,众人必须为之排忧解难。性命,就成为最为直接的靶子。
农历十一月十五日,张献忠举行大朝仪式,他对军士们朗声宣布:“自十七日起,朕一人也不杀了。尔等要团结一直向前看,赤心报国,勿怀二心,相互猜忌。”
到底是谁在猜忌?他真的金盆洗手了吗?
凤凰山的铸造工坊里炉火熊熊,换人不熄火。很显然,两位洋人国师的主要职责是在此铸造天象仪与地球仪。但张献忠还有一些金属嗜好,另外的工匠们也铸造了一批精美铜器。现在藏于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馆的两面铜镜,铜镜的钮上清楚地铸有“大顺三年孟秋月造”七字楷书铭文。大顺三年为1646年,孟秋月即夏历七月(公历9月)。同年冬月末张献忠即被杀身亡,这两面铜镜是距张献忠死亡之前3个月所铸。而类似的铜镜,在国内其他地方也有发现。
这一铜镜也暗示我们,张献忠显然在天象里得到了一些对他紧迫性的缓解暗示,他并不以为大西气数已尽,不然,铸造这些铜镜来干什么?
《老子》有箴言:“天欲其亡,必令其狂。”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说过:“神欲使之灭亡,必先使之疯狂。”这个道理,饱读中外典籍的张献忠,应该懂吧。
3个月后,满族人的弯弓弹射而出的利箭,像归巢的雨燕那样飞扑皇帝胸口,大西皇帝张献忠死于西充。
作者:古岳龙
来源:《看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