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医14年:要么离职、要么离婚 ?

【苍衣社】刊发的都是基于真实改编的故事

这是 实习医生的第06篇病历手记

本期病历:抑郁症医生

时间:2018年

地点:北京

人物:王婧、大黄,程媛

大黄师兄回来上班的第一天,带组二线的老师就把他从人堆后面拎出来。

“臭小子你还知道回来!”老大一声暴喝,把交费处一群大妈震得一愣,“换个实习生来顶班,亏你想得出!这几天全都乱套了!”

耷拉着脑袋挨训的人,是我的师兄,外号大黄。前几天他因急事回了老家,找了实习生张悦来帮他顶班,我和张悦都不能独立治病,碰巧那天又有个严重的车祸伤员,给带组的周老大添了不少事。

急诊向来缺医生,缺到什么程度呢?急诊4个组,每个组只能保证有1-2名有年资的主治带队,没了大黄帮忙,周老大犹如断了一臂,难怪他这么生气。

大黄本就内向,被老师一吼,顿时有些慌了,憋红了脸一遍遍低头重复:“对不起,老师对不起……”

老大本来就不记仇,话吼出来火就消了一半,“下不为例!就算非要请假也给我换个别组的头头来,不许再换实习生!俩兔崽子加起来都顶不上你一个用!”

我早就摸透了老大的脾气,躺枪以后接锅也十分顺手:“是啊是啊,回头跟教秘商量,以后换班不许按人头,需按战斗力折算,下回拿大黄换兔崽子,三个血赚两个不亏……”

老大哈哈一笑,纸卷子在我头上雷声大雨点小地一拍,“就你贫!都给我干活去!”

其实我说得不错,大黄师兄是全科医护都认识的优秀人才,换三个实习生都是亏本的买卖,他在急诊这种又苦又穷的地方捱日子,每个人都觉得可惜。

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怎么来的我们科。

不是说他干不了急诊,相反,他是非常合格的急诊医生——急危重症患者的急诊处理,不仅需要优秀的临床思维,出众的反应能力和决策能力,更需要兼具爆发力和持久的体力,说白了就是脑力劳动者同时干体力劳动的活。

大黄的履历,跟千千万万医学生的出厂设置差不多,但整个过程都是高配版——七年本硕连读,读博期间出国深造,回来之后又在临床勤勤恳恳磨了几年,十年下来,履历亮眼,专业素养更是过硬。

对急诊,尤其对我们组来讲,他的加入着实是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在急诊穷、累、没前途这样的前提下,大黄这样科研上硕果累累、履历里金光闪闪的青年才俊主动投身,算是凤毛麟角。

周老大带着一大串规培生、研究生、实习生和低年资住院医驻扎急诊科,显然是力不从心的。据说大黄进组的头一天,老大乐得好像捡了钱。

刚入科的时候是程瑗带我,听过程瑗对他的介绍后,我恨不得找他签个名——假如拿我现在跟人家做比较,那大概就是回校演讲的成功人士和底下的辣鸡听众的区别。

大黄性格内向到令人发指,就算交班时当众说句话都脸红。我试过问他些专业问题,他当着面吭哧半天啥都没讲出来,事后倒是发了一整屏的英文文献和专著推荐过来,我十分领情,通通拖进收藏夹。

起码心意到了,至于看不看得懂,那是另一回事。

关于示教水平,据以前被他带过的程瑗回忆,如果某个操作在大黄反复演示之后还是学不会,那就老老实实自己回去翻手册,别指望他能跟老大一样——他跟女生说话都不利索。

优秀人才大黄,就这么别别扭扭又辛辛苦苦地撑着组里的半边天。

幸好他做事周全,除了交流费劲以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组里一把手性子过于火爆,二把手能干又话少,大家工作起来少了很多麻烦。

交班结束,大家说笑着各自去查看病人,我也跟程瑗勾肩搭背地离开。正当我们讨论着要不要去值班室偷剩下的茶叶蛋时,却见大黄依然站在前台的一角,脸涨得通红,保持着刚才挨训的姿势一动不动,要是挂条红领巾,活脱脱就是个犯错的小学生。

换班的事情我听张悦说过,那天大黄师兄的老婆出差,大黄一上班,他的儿子就无人照顾,丈母娘急病,老丈人又在陪床,他只能找人换班,将孩子送回河北老家。

我有些同情,却也很奇怪。好歹都当爹的人了,怎么挨点批评还跟小孩似的——

正想到这,我忽然注意到大黄的神情,他的脸在轻微抽搐。

我有些吃惊,示意程瑗先去值班室,然后慢慢往前台角落挪过去。

发现异常的镜子

大黄的头埋得很低,要不是我角度合适,还真看不到他的脸。我小心翼翼地拿起个病历戳戳他,“师兄,你咋了?”

大黄骤然抬起头,见我站在前面,表情瞬间变得无措起来,脸上的抽搐来不及克制,一时间直接暴露在我眼前。

不是正常的因痛苦导致抽搐,更不是在哭,而是面部的肌肉随机地、不对称地痉挛,嘴角不受控制地拉扯着,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似乎形成了一个非常古怪的笑容。

被这样的表情一吓,我也慌了,下意识就想告诉老师:“我去喊老大……”

“别别,别!”大黄赶忙拽住我,“我没怎么,什么事都没有,你别!”

见他这副样子,我赶紧把脚脖子拐回来,拿出在儿科哄孩子的架势试图安抚他:“行,我不说。吃早饭没有?要不要来个茶叶蛋?”

说话间,已经得手的程瑗开开心心走出值班室,挥舞着战利品朝我招手:“镜子,我拿到了!”

“见者有份见者有份,走,吃东西去,”我挪开椅子,拉着大黄,苦口婆心地劝道,“你别被老大吓成这个样儿,你跟他日子比我还长,你还不知道他,刀子嘴豆腐心,再说他还指望你干活呢,不敢真把你咋样。”

二把手记一把手的仇,真是让人操心。

程瑗见状,也很大方地掏出两个鸡蛋塞进他手里,“吃吧,中午应该还有炸丸子呢。”

大黄接过东西,嘴唇嚅动着没有出声,僵僵地点了点头,转身回到前台后面他每天坐镇的位置。

程瑗愣了愣,咬了一口鸡蛋,撅嘴,“连个谢字儿都没有?”

我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大概心情不好吧。”

在我眼里,大黄和程瑗都是天生适合搞科研的人。程瑗反应慢,却最是细致有耐心,大黄生性沉静内向不爱热闹,平常交班前后不忙的时候,师兄师姐们凑在一起说笑,他都安静地坐在一旁和谁也不搭话,低着头自顾自地翻着专业书。

总而言之,他俩都是坐得住板凳耐得住寂寞的人。

既坐不住板凳又耐不住寂寞的我,实名羡慕,还曾经试着学习大黄这种内向气质。当然,最终无果,因为还没坚持到一天,半个组的人见我就问“是不是谁惹你了”。

又是一天夜班开始,交班前十分钟,老大忙着应付大主任,没空管我们这些小虾米,大家趁着还没接手病人,所有人围成一圈说话,大黄倚在一边的扶手椅上,手里捧着他那本永远也翻不完的书。

看见这边热闹,就快下白班的张悦也挤过来凑热闹:“说啥呢这么高兴!”

话题已经从专业领域跑偏到时新八卦,张悦一听顿时来了劲,当场开始分享在自己组老师那吃到的瓜,从某兄弟科室护士长四婚扯到某院某科大主任逛红灯区被团灭,听得大家一会儿笑一会儿倒吸凉气。

组里的大师姐捏着张悦的脸开玩笑:“师妹你太有意思了,来我们组吧,把镜子卖到你们组去!”

大家都笑起来,张悦接口道:“不成不成,估计你们老大想起我换大黄那几回就想收拾我,我还是眯着吧。”

话题很自然地到了大黄身上,大家不免要调侃几句:“大黄兄,你媳妇儿回来了吗?两地分居的日子有没有很寂寞?”

大黄被点名,忙放下手里的书抬起头,见众人都笑着等他说话,他有些语无伦次,眼见气氛就要尴尬,张悦及时接茬:“小别胜新婚晓得不!”

我大摇其头:“不晓得,咱对象都没得,晓得撒子。”

正好此时工作群“叮”的一响,老大分配的管床名单出来了,大伙结束了谈笑,纷纷起身去柜子里寻觅自己接手的病人材料。

我的名字照例排在最后,旧病人不多,我暂时没分到管床,正忙里偷闲地欣赏张悦新贴的双眼皮,旁边一直沉默着的大黄忽然看着我俩开了口。

“羡慕你俩。”大概是我和张悦迷茫的表情,让他思索一下之后又补充半句:“你俩的性格。”

“得了吧!”我顿时笑了,之前画虎不成反类犬,我真心想表达一下自己的羡慕之情:“我想学你还学不来!你看哪个大佬不稀罕你!”

张悦也很赞同地点头:“是啊老哥,当大夫的话少点才威严,依从性才高嘛。”

大黄很勉强地笑笑,拿好材料站起身走出前台。我和张悦大步跟上,看着他深埋着头的背影,我忽然想起那天他一个人站在角落,表情近乎痉挛时的样子。

天黑得很快,一眨眼工夫,我们手里都收满了病人,甚至包括本该坐镇中枢的大黄。谈话区的隔壁窗口,他正对着一位肾衰老人的家属束手无策。

我手里噼里啪啦地打着字,同时竖起耳朵听着两人的对话。

家属:“凭什么先交钱再治病?治不好怎么办?坑人吗这不是?”

大黄:“不交押金怎么治?”

家属:“合着你们眼里就认钱?不给钱就看着人死,没天理了吗!你们特么配当大夫吗?”

大黄:“我们有规定,交了押金才能进行相关治疗,不交押金我没法约透析,你们还是先交钱吧。”

家属:“那你给我保证能治好?”

大黄:“保证不了。病人现在的情况很危险。”

家属:“那你要个屁的钱,治不好我家不是人财两空,你们打的好算盘!我告诉你,你赶快给我治,治不好我特么要你们好看!”

我心里咯噔一下,手上的动作也悄然停下,这可是医闹的标准台词。我扭头往大黄那边看去,只见大黄低着头站在桌前,拳头紧紧攥着,手背上青筋毕露,喉结上下浮动着,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我心里更加没底。

那家属见他低着头不反应,气焰更加嚣张,从窗口伸进手来“哐当”一声推翻了大黄面前的显示器,显示器撞上大黄的胳膊,“哐”的一声翻到在桌面上。

大黄一步都没挪动,闹事的家属张牙舞爪地指着他的鼻子,各种不堪入耳的话冰水一样灌进耳朵,我怒火上行,理智却还暂时没有完全离线——遇上这样的家属,讲理是完全讲不通的,真动起手来我也不顶用,三十六计,搬救兵为上。

我迅速蹿回去找老大,老大一听,一招手喊了三个师兄,二话不说赶过去给大黄撑场子。老大是军医出身,组里的师兄们也多是军校毕业,一排大汉往大黄身后一戳,排面瞬间就有了。

那家属愣了一下,随即往地上一瘫,扯高了嗓门大叫:“怎么着,还想动手?医院不给治病还仗势欺人?你们没王法啦!来人呐都来看看!”

老大没理他,不动声色地把大黄往身后一挡,和声问道:“伤着没有?”

大黄僵硬地站在原地,没有抬头看老大,只小幅度摇了摇头。老大没说话,给了我个眼神,我会意,把人往后拽了拽,正好瞥见他的表情。他的面部肌肉小幅度抽搐着,表情有些瘆人。

我明白他为何一直低着头,顺手把他从旁边的小门里塞出去。

周围已经有胆大好奇的路人围过来,那中年男子在地上撒着泼,老大都懒得看他一眼,打开手机摄像递给我,才开口说:“我们这屋里一共仨摄像头,电脑砸没砸坏的问题后面再说,你尽管躺地上打滚,我们全方位记录谈话过程,能不能闹赢你心里有数。”

正在撒泼的男人一停,伸着脖子往屋里看,看见我们头顶上的广角监控,才明白刚才的表演是入了镜的。他神情微微一缩,再开口时却依然理直气壮:“你们不给我妈治病,不给我说法,还仗着人多恐吓我,你们有理吗?我告诉你们,我妈要是死在这,我和你们没完!”

老大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拿出最后一点耐心好言相劝:“你想咋跟我们没完?你不交费我们从程序上就没法约透析,又不是我们的错,再说你妈有医保,自费没有那么贵,你要真孝顺就别拖着老人家。”

“我不管那些!交钱可以,但你们得保证给我妈治好,治不好凭什么要钱!”

老大实在不想跟他啰嗦了:“拜菩萨都没包拜包灵的,我们保证啥?人送来的时候情况就很差,所有风险签字单上写得清清楚楚,我们会尽力治疗,接受就签字救治,不签就转院另请高明。”

他伸手把电脑扶起来,显示器经此一役依然顽强地亮着,老大心疼地拍了拍,挥手示意我停止录像,带着几个师兄大步流星地回去忙了。

我把手机还给老大,看着人群慢慢散去,松了一口气。

饮水间隔壁就是休息室,我刚要进去,便听见大黄的声音从休息室的门里面传出来。隔着门板传出来的声音并不清晰,说不清是哭声还是喊叫。

没遇见过闹事的,都不好意思说混过急诊,我也遇见过威胁和辱骂,横竖身后有老师护着,气过了也就完了,这次事儿大黄这反应是不是有点大?

我没有敲门,返回了前台,老大正坐在里面打字如飞,见我路过立刻出声叫住我:“大黄呢?看见人没有?”

我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得含含糊糊地答:“好像,好像在那边吧……”

“这么忙的节骨眼儿他干什么去,人我都打发了,赶紧让他过来,顺便把这几个档案给他。”

我点头接过东西,转过大半个病区,又回到休息室那扇门前。不过才转一圈的工夫,里面的声音已经消失,只有轻微的窸窣声。

我正犹豫是否敲门时,门锁“咔哒”一响,大黄自己走了出来。

我尴尬得差点当场去世,干笑两声:“啊,那个,老大让我给你拿资料来,他叫你去前头盯着。”

他面色基本如常,眼睛里布着熬夜的红血丝,除了发际线边缘有些隐约的湿意之外,他看起来与平日并无不同,丝毫看不出刚才离开谈话间时近乎扭曲的表情。

他点点头,一手接过档案,一手把门带好,沉默着往前台走去。

凌晨三点,我手里最后一个病人转到了其他科室。从住院部回来,我愉快地决定找地方打个盹。

休息室分为里外两间,里间是专门给女生用的,老大肯定不会随便进来,我把里外间的灯都关上,摸黑走到最里面,把手机音量调到最大,确保工作群只要一有消息就能醒过来之后,终于放心地窝进椅子里合上眼睛。

刚刚眯着一会,外间的门忽然响起来。

开门的人走进来,他脚步有些急,一路摸着黑,身影在桌旁的椅子上靠了一下,却并没坐上去,而是背靠桌子慢慢蹲下来。

借着窗外路灯映进来的微光,只见蹲在地上的人影正用力撕扯着头发,嘴里含糊地嚎叫着,不完全是哭,但比哭还吓人。

我又惊愕又窘迫,实在没想到会撞上这种场景,吓得不敢出声,想起白天在饮水间门口听见的声音,蹑手蹑脚地挪回椅子上坐下。

无论是不是大黄,躲到这里来的人,应该都不希望此刻被别人看见,我还是当今晚没来过的好。

外面的声音终于渐渐平息,我屏息听着门外的动静,洗手池的位置响起淅淅沥沥的水声,不久,外间的门再次打开,借着屋外照进来的灯光,大黄把白大褂整理好,抬起头走了出去。

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大门外闲人免进的牌子不是白挂的,包括医生自己的家属,都很少往急诊来,只一种情况例外,就是自家出了病人。

这天刚过午饭,我和程瑗从办公室回来路过儿科诊室,就看见大黄正站在儿科诊室的门外,跟一位带着孩子的年轻母亲说着话。

我不记得科里收了孩子,正疑惑着,程瑗忽然眼睛一亮:“哎,快看,黄嫂来了!”

意识到传说中的黄嫂和小黄出现了,我和程瑗兴致勃勃地走近,却听见一阵不和谐的争吵。

刚刚还坐在排椅上的黄嫂站起了身,把孩子递到大黄怀里,大黄却往后躲了半步,我和程瑗又靠近了些,听清了黄嫂着急又气愤的声音:“你带他一天,就一天,孩子得病了你不管?”

周围人的目光全都看过来,大黄却依然没有接过孩子,手局促地伸在半空,似是想接,又似是在拦。黄嫂见状更加生气:“就在你们医院!就在你们急诊!我妈得病也在你们医院你不陪,这回你儿子你陪一天行不行?”

大黄嗫嚅着,半天憋出一句:“我……我得当班……”

黄嫂气得闭了闭眼睛:“我知道你上班!我就是闲人吗?我妈就躺在你们住院部,儿子烧成这样没人管,孩子是我一个人的吗?!”

大黄答不上话,黄嫂把孩子往他怀里一塞,甩手就要走。眼见妻子要出门,大黄赶快过去拦,这一折腾,孩子也在大黄怀里大声哭起来。

黄嫂忍不住回身,大黄见状,急急道:“我离不开抢救间,你带孩子去留观区……”

黄嫂气不打一处来:“你离不开抢救间,你儿子也离不开你!你什么都不管,有你没你有多大区别?我受够了,过不下去就离吧!”

眼见场面就要失控,程瑗赶快拉着我上去打圆场,她跟黄嫂好歹算认识,先上手架住黄嫂揽到一边:“姐,你先消消气,有话好说……”

黄嫂面色全然没有缓和,直直盯着大黄,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你只要今天点头,等我妈出院咱们就离婚,孩子归我没商量,反正你也没空带不是吗?以后孩子再不用你黄大夫出半点力。”

这辈子头回遇上动真格的闹离婚,我有些傻眼,程瑗也僵僵地架着黄嫂的胳膊,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大黄怀里抱着哭闹的儿子,急的眼眶发红:“我,我……”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三个人的手机同时响了一声,我打开一看,是老大发的一条@大黄的信息。

“人呢?你16床抢救!”

我喉咙一紧,对着眼前的情形怔了一秒,终究还是职业本能占了上风,狠狠心把消息念给大黄:“16床抢救……”

大黄立刻就要放下孩子,黄嫂颤了颤,细长的手指攥得骨节发白,“你想清楚!”

大黄没有停顿,直接把孩子往我怀里一塞,我脑子一懵,本能地接稳,等回过神来,眼前已经只剩下大黄的残影。

“等我,一会儿出来再处理……”后面的话已经被合上的门掩在里面。

跑向手术室的大黄

气氛瞬间降到冰点,周围的空气都粘稠起来。我抱着孩子大气都不敢喘一下,黄嫂咬着嘴唇盯着抢救间那扇迅速合拢的门,终于忍不住,坐在旁边的排椅上,低头捂住了脸。

程瑗手足无措地揽住她的肩,抬起头对我做口型:“怎么办?”

天知道怎么办!

半晌,黄嫂起身,迅速抹了把脸,近乎平静地对我伸出手:“我来吧。”

我和程瑗送黄嫂回儿科诊室门口,黄嫂在等候区坐下,轻声哄着怀里的孩子。孩子发着烧本来就没有力气,哭了一阵便沉沉睡去。

黄嫂应该是个挺标志的美人,即便连眉毛都没画,也依旧看得出五官精巧轮廓秀致,只是气色并不好,唇色很淡,眼下有明显的青黑,像是休息不好的样子。

儿科诊室里的家长,这副面容常见得很。

“让你们见笑了。”黄嫂露出一点歉疚的神色,“打扰你们工作,我也不想……”

我赶忙摆手道:“没关系没关系,我们俩都只是一线,没病人的时候不那么着急……”

程瑗踌躇了半晌,到底还是开口试图劝和:“大黄其实很不容易,他跟我们不一样,他是……”

“我知道,他是你们大师兄。” 黄嫂平淡地打断她,“他一天说八次,没他不行。”

程瑗呛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道:“确实,组里其他人资历都还浅,只有他能坐得了前台那个位置。”

“我知道,可我儿子也就一个爸爸。”黄嫂轻轻哽了一下,低头爱怜地抚着幼儿的柔发,“我以前自豪他是个好大夫,但我嫁他之前,从没想过会这么难。”

“我们谈恋爱的时候我已经工作了,他在读书,我们结婚他还在读书,我知道你们这行伟大,我愿意等,但现在我觉得再等也熬不出头了。”

“我生孩子那天他来了,当时他还不在这,我刚生完,科室一个电话他就赶回去上手术。他请不下陪产假,整个月子期间都是我妈在照顾我。我也心疼他没日没夜的忙,下了班还要搞论文做科研,考证考职称,书都跟砖似的厚。我知道他难。”

她抿着嘴,秀致的眉毛蹙着,眼神看着诊室里正在忙碌的儿科医生,神情似是无助,又似是悲哀:“可我不难吗?他007,我996,说句难听的,他十年书读出来,又留学又读博,三十了出来就业结果挣得还没我多,我也想全心顾家,可就他那一脚踢不倒的工资,养得起孩子吗?”

黄嫂继续低声道:“我父母身体不好,带孩子帮不上大忙,生孩子以后我没睡过一个整觉,他一天到晚不是夜班就是抢救,半夜一个电话过来,人说不见就不见了。前阵子我妈住院,就在你们医院心内,他说不能去陪,到现在都只有我爸一个人在身边。”

她抬头直视着我:“我不难吗?”

我看着眼前还没来得及衰老就已经显出憔悴的美丽女子,和她怀里刚刚睡去,脸上还带着发烧的潮红的幼小孩子,此刻,我忽然感同身受般生出一阵凄惶。

里头是性命攸关,外面是至亲至爱,能放哪一头?

深夜里休息室的痛哭声犹在耳畔,我想了想,试探性地问她:“大黄师兄是不是有时候心理压力很大?”

孩子有些醒了,哼唧了几声。黄嫂一边安抚,一边回答:“能有什么事,挺大个男人,一出什么事就受不住。要论辛苦,我比他轻松吗?还说自己有病,吃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药,也没见比以前好过。”

联想起前几次大黄师兄失控的情况,我心里有了大概的猜想:“是抗抑郁的药吗?”

黄嫂抬头看了我一眼:“我不认识,或许是吧。再这样下去,我也快抑郁了。”

队伍往前挪了几位,眼看就能走进诊室了。我转头望着另一个方向,走廊的尽头,是抢救间紧闭的大门。

程瑗刚被老大在群里点了名,先一步回去了,我跟儿科老师好歹算熟,索性留下来陪黄嫂排到了号。可没等孩子打上吊瓶,黄嫂接了个电话,没说几句,她的脸色就瞬间一白。

挂了电话,黄嫂低头看着怀里烧得红扑扑的孩子,眼神看向走廊那一边紧闭的抢救间大门,恨恨地长吸了一口气。

我忙问:“怎么了?”

“我妈那边有点情况,我爸搞不定,我得去看看。”她看了看孩子,终究把眼神聚到了我身上:“求你了,孩子你能帮我看一会吗?或者等小瑗出来。”

事实上我也在当班,只是这会刚好手里没有病人,即使能闲得一时,可下一秒说不定就和程瑗一样被一条消息叫回去。拒绝的话在嗓子里打个转,面对这种情况我实在说不出口,只得勉强点头:“我尽量,我再找找人……”

黄嫂感激地点头,倾身将孩子递到我怀里,我目送着她离开,一想到等会我被叫回去,孩子就彻底没人管了,想来想去,我很自然的把主意打到了某位此时刚好不当班的张姓同学身上。

我:在吗?闲吗?有空哄孩子吗?

张悦的消息堪比自动回复:在!闲!有!在儿科吗我这就去科室!

我:吓我一跳,这么积极干嘛,不在儿科,见不到你家顾问。大黄家小黄发烧了,在急诊留观区输液没人管,你有空的话来帮忙瞅瞅?

张悦:啊,这么回事,等着我这就过来,下次有去儿科的记得叫我哦。

实习生和规培医生都住在医院寝室楼,张悦脚程快,才十来分钟的工夫,我们就对接完毕,她抱着孩子在留观区打上了针,我则如释重负地回到谈话区。

“张悦真是个好人,回回救大黄于水火。”心满意足地给张悦发了好人卡,我一头扎进病历堆里,安心开始干活。

成为一名三甲医院医生需要多久?

我曾经做过一个计算,以普通的学硕为例,本科5年+硕士3年+博士3年(延期毕业另算)+专业规培3年=14年。

一名急诊医生要面对什么?以抢救间为例,值班每组约10人,单个夜班期间,我所在的组最多收治过27位患者,其中3位在当晚进行抢救。

过劳、猝死、职业暴露、恶性事件,是急诊医护人员的家常便饭,大黄,只是他们中普通的一员。

尽管有这么严苛的筛选机制,但和待遇真的不成正比。他们没有法定假日,没有安全保障,没有良好的薪资待遇,晋升机会少、工作负荷大、危险程度高,这样的前提下,落进急诊的医生,没几个是真自愿的。

他们经历着他人的生生死死,很多时候自己也看不到未来。

我这么胡思乱想着,终于熬到了交班时间。

交班结束解散,大黄依然忙得脚不沾地,我想了想,先溜出去找张悦。

张悦在留观区的床上倚得快要睡着,一见我立刻打起精神,用气音小声道:“下班了吗!小黄他爸呢?”

“还在里头呢。烧退了吗?”

“退了,正睡得熟呢。”

孩子在张悦怀里躺得安安稳稳,一张小脸肉嘟嘟的喜人,小嘴微微撅着,口水滴答地睡得正沉。张悦打个哈欠:“大黄他老婆还没回来吗?这娃娃现在谁在带啊?”

我简单解释了来龙去脉,张悦听完张口结舌,难得半天没接上话,我明白她的想法——想劝和,却不知道该向着哪边说话。

我和张悦相顾无言,不记得过了多久,大黄的身影终于出现在留观区门口。

他眼神急切地张望着,见我们朝他挥手,便快速地奔过来。他一边跑,一边解开扣子,一把扯掉白大褂撂在一边,轻手轻脚地坐到床边,把儿子轻轻揽进怀里。

脱掉白衣,他终于看起来像一个父亲。

张悦抿着嘴不肯说话,我思量了一下,跟他说了黄嫂母亲出事的事情。他脸上一惊,马上掏出手机播了号,举了半晌,很快,听筒里就隐约传来拒接的声音。

大黄握着手机没有说话,脸朝着墙里的一侧,面部又出现了我曾见过的那种抽搐,嘴角下拉着,呈现出一种痉挛一样的表情。我有些慌张,拉着张悦往旁边坐了坐,尽量选择一个他不需要直接面对的方位呆着。

我感觉到他深吸了一口气,随即转过头来,抱着孩子起身,朝我们深深低头,低声道:“谢谢。”

张悦大大咧咧地摆手:“小事小事,反正我离得近,没费什么工夫。”

我也点头:“孩子没事了,快去吧。”

他低声应了,抱着孩子起身,旁边床位守着孩子的女家属看着大黄刚脱下的白大褂,颇羡慕地称赞:“真好呀,爸爸是大夫,孩子生病当妈的肯定省不少心。”

谁也没答话。半晌,大黄略微朝他们点了点头,再次朝我们道了谢,转身往门口走去。

年轻的父亲一手揽紧幼儿的背,一手搭着干净的白大褂,腰背努力挺直着,快步朝住院部的方向赶去。

*文中配图均为原创,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