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BO热剧《西部世界》脱胎于1973年的同名电影。作为一部优秀的科幻剧,它剧情跌宕曲折,其令人叹为观止的科技水平,和混乱荒蛮、层层阴谋的故事氛围形成强烈反差。“机器人反抗人类”的经典情节被重新演绎,丝毫没有炒冷饭的嫌疑,反而为这一经典情节注入了新的恐怖感。
今天要谈的这个人,是《西部世界》的科学顾问——大卫伊格曼.
大卫伊格曼
《西部世界》科学顾问
斯坦福大学脑科学教授
作为科学顾问,伊格曼保证了剧集的硬核度和严谨度。他和主创人员讨论大脑和意识,机器人有没有可能拥有意识,假如它们拥有了意识会是什么样的,会有什么后果等等。
除此之外,伊格曼还“夹带私货”,在剧情中加入了一个自己发明的产品——触觉背心(Versatile Extra-Sensory Transducer )。
在剧中,触觉背心的能力和原理都没有详细解说,它是一个送给原本就了解它的人的小彩蛋。
关于它的能力,剧中形容是“让他们在黑暗中拥有眼睛”——它可以把敌人的方位转化为背心上复杂的震动模式,穿戴者在黑暗中能直观感知任何敌人的方位:有人在身后,有人蹲在箱子后面,有一个人在左边一百米外,另一个人正在靠近等等。相比之下,夜视镜简直弱爆了。
这个看起来很科幻的的发明不是图纸上的构想,而是伊格曼的团队研发,由他的公司NoeSensory正式投入市场的产品,将服务于有视力障碍的人士。在实验室测试时,盲人无需经过特别训练,就可以根据震动模式的变化准确地说出他人的方位。
这个大卫伊格曼,究竟是什么人?
比起他绚丽多彩的人生故事,担任《西部世界》的科学顾问可以说是他最无趣且不值一提的经历了。
大卫伊格曼出生于1971年,本科在莱斯大学修读英美文学;毕业后,他转专业去读了生物;1998年,他在贝勒医学院获得神经科学博士学位;目前他是斯坦福大学精神病学和行为科学系兼职教授。
在科研界,他是站在领域前沿的佼佼者,研究成果被刊登在各大顶刊上,包括《科学》和《自然》;他的主攻方向是感觉替代(sensory substitution)、时间知觉(time perception)、联觉(synesthesia)和神经法学(neurolaw)。
《快速眼动中的时间失真》,作者大卫?伊格曼,发表于Nature Neuroscience
而文学系毕业的他,从来没有把文学从生命中割舍。科研之余,他的作家生涯也令人叹为观止,曾为《纽约时报》、《发现》、《大西洋月刊》、《石板》、《连线》等杂志撰稿。伊格曼撰写的小说Sum(中译名《生命清单:关于来世的40种景象》)成为国际畅销书,被翻译成33种语言,在过去十年中多次入选亚马逊畅销书前100名。
除了小说,他还致力于撰写科普读物
若要认真形容大卫?伊格曼,你不可以说“这是一个作家气质的科学家”或“这是一个爱好写作的神经科学家”——作家和科学家的身份平等地构筑了他的本质,没有主次之分。用伊格曼自己的话说,文学和科学是两种探索“身而为人意味着什么”这一问题的的不同方法。在这一复杂又宏大的哲学问题上,它们各自照亮了不同的侧面。
他依赖文学和科学,就像痴迷星星的孩子紧紧攥着望远镜。
坠落:掉进“兔子洞”,来到科学世界
很多年前的一天,八岁的大卫?伊格曼从屋顶坠落。
于半空中下降的他,惊讶地发现:时间被冻结了。掉到地面上只花了一瞬间,但在他的感受中,他花了很久、很久的时间才落到地上。
坠落过程中,他出神地思考:当爱丽丝掉进兔子洞,在漆黑的通道内坠落时,是否就是他当下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思考了很久,而世界上的时间才过去一瞬。
他记住了这个危险时刻的特殊感觉——被拉伸得无比漫长的时间。
坠入兔子洞
上十年级的时候,他对生物毫无兴趣,甚至认为生物课“很恶心”。在莱斯大学修读本科期间,他涉猎了空间物理学、工程学和生物学,对脑科学的兴趣突然被唤醒。
攻读神经科学后,他把童年时期的困惑变成一个正式的科学问题:大脑的时间知觉。
伊格曼的研究认为,大脑的时间知觉常常被扭曲。比如,当我们经历车祸、抢劫、从屋顶上坠落这样的危险时刻时,会感到“时间慢下来”。
来做个实验:站在镜子前,先盯着你的左眼看,再盯着你的右眼看,再盯着左眼看。你会发现,你移动眼珠的时间仿佛被“删除”了:当你移动眼珠,你不会觉得时间有中断。
为什么时间会被扭曲?
伊格曼的结论是:时间和记忆紧密相连。在一个危急的情况下,大脑中的杏仁核会高速运转,控制大脑其他部分的资源,迫使所有的资源都去处理当前的状况。所以在一个可怕的情境下,你的大脑可能会以一种让记忆更“牢固”的方式储存记忆。记忆重放时,数据密度越高,会认为事件的持续时间越长。
这可能就是为什么随着年龄的增长,时间似乎会加速: 你太熟悉这个世界了,不会像童年时那样如饥似渴地吸收大千世界的一切信息,回忆是贫乏的、低数据量的。而小时候对一切都是新奇的,丰富的记忆拉伸了时间。我们因此会觉得,童年时的一个暑假是那样漫长。
扭曲的时间
你的大脑,能用皮肤看见世界
大卫?伊格曼绝非一个循规蹈矩的学者。
他身上兼具实干家、社会实践家和冒险家的特质,一直孜孜不倦地致力于把研究成果转化成产品,投入应用,并运用专业知识解决社会问题,参与政策制定让其更科学化。
2013年,大卫?伊格曼和他的学生、博士生斯科特?诺维奇(Scott Novich)着手制造一种“感官替代”装置:触觉背心。2015年,伊格曼和斯科特共同创立了NeoSensory,这项实验正式成为一家公司。
这项技术引起了广泛关注,毫无疑问它会带来巨大变革。它的原理是将不同感官转化为触觉形式,最终形成数据流,传达给大脑。本文开头提到的《西部世界》里,能在黑暗中感知敌人方位的触觉背心就是NeoSensory推出的产品。
触觉背心
除了帮助盲人通过触觉“看见”世界,NeoSensory的另一款产品则是帮助聋哑人通过震动“听见”声音。
听起来过于颠覆常识。
大卫?伊格曼曾登上TED演讲的舞台展示这款背心,并解释其背后的技术原理:
首先,需要了解一个前提:大脑是一台处理一切信号的装置,它丝毫不在意信号从哪儿来;大脑非常聪明、灵活,天然可以处理多种多样的数据,对“未曾见过”的陌生数据也能很快适应。我们的眼睛、耳朵、鼻子、皮肤等,相当于“外设”,它们负责接收外界的信息,并转化为数据流传送给大脑。
所以,理论上我们完全可以通过增加我们的“外设”,给大脑传送新的数据流。对大脑而言,无需训练,仅仅稍加适应就能理解这些数据流。全新的感官也就应运而生了。
因此,通过增加人类“外设”可以达到两个目的。第一个是,通过外设上的不同频率、位置、强度的震动,把残疾人失去的感官以另一种形式输送给大脑。NeoSensory的各项产品(有背心、手环等)就相当于新增的外设。它们的原理都是由一台平板电脑或手机收集外界的信息,传送到带有震动马达的背心或手环上,外界信息被转换为一种震动模式,成为数据流输送至大脑。
将声音转化为震动的产品:BUZZ
以听障人士为例,在设备的帮助下,他们可以感知音乐,随着节奏起舞;他们能感知到最细腻的声音,甚至细微的流水声、空调机的嗡嗡声。
因为大脑惊人的灵活性,使用者无需“翻译”复杂的震动模式,而是依靠大脑自行适应,直到获得一种直接的听觉感受经验。
听障人士用手语分享使用体验
第二个目的是,人类可以增加全新的感官。比如拥有360度视角,比如看见红外线、紫外线,感觉到人体内血糖变化、微生物状态。这种感知过程同样是非常直观性的,无需调动精力去“翻译”和“查看”,大大减少了人类花在阅读、分析数据上的成本。
这项技术带给人类的福祉是巨大的。以听障人士为例,一次耳蜗移植手术的价格是一款触觉背心的40倍。它不仅造福了发达地区,也为贫困国家带来曙光。
2019年1月9日,NeoSensory完成1000万美元A轮融资,由DigiTx Partners、Excel Venture Management领投。
“人类是真正讲故事的动物”
英国幻想文学作家尼尔?盖曼曾说:“我觉得,凡事都要像个故事才好”。
这仿佛和大卫?伊格曼的想法不谋而合。他说:“人类是真正讲故事的动物,我们一生的大部分时光,都存在于叙事的形式里。”
科学的世界用一段梦幻般的经历在他心底打下楔子,而文学的世界则什么也没做——他就降生在文学的世界里。小时候他观察父母使用打字机,放进一张雪白的纸,一会儿,白纸就被密密麻麻的字填满了。他感到无比激动——白纸渐渐被字填满的过程,文字的内容,都充满了魔力。长大之后,他理所当然地步入这个由白纸铅字构成的世界,成为这个魔力世界的主宰者。
写小说之外,他的另一个狂热兴趣是做科普。伊格曼创作和主持的PBS系列片The Brain with David Eagleman曾获艾美奖提名。这个系列由一系列几分钟的短片组成,每集介绍一个关于脑科学的知识点,直观、通俗且幽默风趣。
PBS系列片The Brain with David Eagleman
他崇拜卡尔?萨根(注释1),并把他的精神和事业以自己的方式延续下来:“我是看着他的《宇宙》长大的,惊叹于他能够把科学领域那些最美的想法放在世人眼前。他的科普表述方式让八岁儿童也能明白,而成年人看了则会流泪。”
可能性主义者:有神论、无神论和不可知论外的第四种信仰
大卫?伊格曼自称是一位坚定的“可能性主义者”(Possibilianis)。他认为人类对宇宙的了解太多了,以至于很难站在有神论这一边;但同时,对宇宙的了解又远远不够,无法坚定地支持无神论。第三种立场是不可知论,它非常无趣,仅仅是向宗教故事的神明发出“他究竟存不存在”质疑。
因此,他要选择第四种立场:在没有数据支持某一立场的情况下,同时接纳多种假设而不走进任何一个假设的阵营;与此同时,不放弃寻找支持其中任一假设的证据。
这是一种温和的中间地带,把思想从确定性教条中解放出来,平等地探索一切可能性,并秉持一种探索万物的敏感和激情。
他的小说Sum是他“可能性主义”信仰的映射,或者说,他作为可能性主义者发出的宣言。他解释说,这就是为什么他在这部小说里集合了40个逻辑上互不相容的来世故事,每个故事提供了一个不同的设定,解释了关于神是谁、为什么ta选择创造我们,在我们死后怎么安排我们等等疑问。这些构思大多非常奇妙,透着浓郁的荒诞感,让人类遭受各种各样的羞辱、失望和意外。
在宇宙这个大舞台,一切可能性都有生存的空间。这是伊格曼这类“可能性主义者”为它们争取的。
“在来生,你会重新体验生前所有的经历,但这一次,所有的事情都被重新安排到一个新秩序中:所有具有相同性质的时刻都被组合在一起。你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在家门口的街道上开车,七个月的时间做爱。你睡了三十年都没睁开眼睛。连续五个月坐在马桶上翻阅杂志。”
“她会给每一个人,一个在天堂的一席之地。毕竟,每个人内心都有美好的东西:这是设计规范的一部分。……她关闭了在地狱的运作,开除了魔鬼,并把每一个人都带到了天堂。……精英们感到羞愧的是,他们被困在一个没有激励机制、只有一堆左翼人士的体系中,永远无法离开。保守党没有小人物可以贬损;自由党没有受压迫的人要提拔。所以上帝晚上坐在她的床边哭泣,因为每个人唯一能达成共识的就是他们都在地狱。”
——节选自Sum
注释:
卡尔?萨根 (Carl Edward Sagan):美国天文学家、天体物理学家、宇宙学家、科幻作家,因为撰写了多部优秀的科普图书及电视系列片《宇宙》而享誉全球。1980年的电视系列节目《宇宙:个人游记》在60多个国家有超过6亿人观看,是PBS历史上最受欢迎的节目之一。科普著作《伊甸园的龙——人类智力演化的推测》(The Dragons of Eden: Speculations on the Evolution of human Intelligence)获得普利策奖。终其一生,萨根有600多篇科学论文和科学文章,是20多本书的作者和编辑。
前不久,造就邀请到大卫?伊格曼,进行了一场深度访谈。
我们非常好奇,他坚持科学研究的动力是什么?支持他这股“探究万物的敏感与激情”的燃料又是什么?
以下是大卫伊格曼的回答:
“为什么我们要做科学研究呢?即使我们每天都会面临失败,即使一个科学家提出的想法多数是错误的。但总会有正确的情况,我们做科学研究的原因是,当你找到那个正确的想法,感觉是非常神奇的,因为你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站在这个位置的人。在整个历史中,没有人知道你现在知道的事实,这就是我们从事科学研究的原因。”
文字 | 程睿; 校对 | 一成、Lily
视频 | Eddie; 版面 | 尹欢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