阻止病毒传播,欧美的应对方法与中国有哪些不同?

3月初,上海医疗救治专家组组长张文宏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如不尽快复工,这个死亡的人数将远远高于冠状病毒。

当所有人都恐惧于新冠病毒的死亡威胁时,张文宏看到了另一种“死亡”——社会秩序中断的危险。

比如,医院不堪重负,医疗物资紧缺,其它病症如心血管疾病、心脏病、恶性肿瘤等得不到及时、持续的救治,存在死亡率增高可能。

在最艰难时期,医院多数科室都停止接待非重症病人以降低感染、节省医疗资源。但很多病症得不到及时治疗,也会因感染、恶化拖成重症,或者疾病突发,威胁人的生命。

武汉市每月平均有一万多婴儿出生,若医疗资源不够,孕妇及出生婴儿的风险则会增加。

当然,也有人说,疫情期间全国人宅在家里,也会减少交通事故死亡,甚至提高婴儿出生率。

所以,社会秩序中断,市场受阻,这笔“生命账”要看整体,不能光看肺炎病毒。

经济学家梁建章在2月发表了一篇文章叫《隔离的经济账》,给我们的生命算了一笔账。

有人说,复工复产是要钱不要命。其实,若没有了“钱”,也是要命的。

梁建章教授指出,经济学家们早就根据各国数据,从经济学意义上计算了生命的价值:一般来说,发达国家生命的价值在10-60倍的人均GDP之间。

据此推算,“人均GDP每减少1%,人均寿命就会减少10天左右”【1】。

这意味着什么?

这次疫情造成的死亡人数,国内已超过3000人。但若复工复产、经济恢复困难,导致GDP下降1%,那么人均寿命也将减少10天左右。

人均寿命减少10天,这一宏观的数据,不容易触动人心,毕竟没有落到个人身上。

若具体到个体,可能有人因体检被耽误而突发脑溢血死亡;可能有人因企业开不了工而破产、失业、降薪,诱发离婚、疾病、寻短风险。这些消失的生命及生命期限,也是实实在在的。

图:防控级别与死亡率的关系,来源:智本社

我们看到“看得到的死亡”的同时,也要看到那些“看不到的死亡”。

所以,在这场疫情面前,我们要经营好生命总账本,但更要经营好经济总账本。

当然,有人会说,生命是无价的,怎么能用经济来衡量呢?怎么能为了保经济而放弃生命呢?

生命固然无价,但只要人生活在现实的社会经济中,生命便无法摆脱被“定价”。因为市场意味着风险,风险意味着成本,成本意味着投入,但因资源稀缺,投入总是有限的。

问题来了,我们需要拿多少钱来控制一个个风险?

比如,交通安全投入。事实上,政府拓宽道路、增加交警,汽车厂商改进设计,都可以减少交通事故。

但是,政府和汽车厂商需要投入多少钱确保交通安全?事故率多少是可以接受的?

这就是一个投资边际收益率的问题。

去年3月,埃塞俄比亚波音737MAX客机坠毁,157个生命消失。我写了一篇文章《航空安全三大悖论 | 人类能否摆脱空难的梦魇?》:“航空安全只是航空公司作为一种成本收益的考量项。”

在航空事故赔偿与航空安全保障成本之间,市场会指引每一家航空公司、飞机制造商、零配件商及保险公司,做出利益最大化的精准计算。

随着安全边际投入增加,事故概率会下降。当事故概率引发的边际成本小于边际投入时,企业就会停止增加安全资金。这种事故风险,我称之为“小于号风险”。

以马航MH17事故为例。2014年马航MH17民航客机在乌克兰边境被导弹击落。这次事故是马航一次失败的赌博。为了节省燃油成本,马航忽视国际民航组织的危险警告,拒绝更改航线,最终导致近三百条鲜活的生命消失。

人们批判资本家将他人的生命,纳入其成本收益的计算题之中(马航确实应付出代价)。但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将他人的生命,甚至自己的生命,纳入自己的损益表中。

福利经济学家擅于计算生命的价值,华裔经济学家黄有光做过这样的计算【2】:

从上海飞到新加坡,假设同一时间只有两个航班可选。这两个航班来自AB两家不同航空公司,他们的其它方面的水平是一致的,只是B公司的安全记录比A公司更差,事故死亡率高百万分之一。

通常,人们都会选择A公司。

但是,若B公司的航班票价比A公司低10元。你会如何选择呢?

这时,有人便会在百万分之一的死亡率与10元之间权衡。只要你权衡了,不管你选择A还是B,都表示你对自己的生命在估价。

若你选择B说明,你对自己整个生命的估值是1000万(10元除以百万分之一)。若你选择A说明你花费了10元,降低了百万分之一的死亡概率。

人类活动,终究是一场冒险的旅行。生活面临交通事故、病毒、污染、投资等无孔不入的风险,我们很多选择都是在给自己的生命估价。

所以,人类的行为是一项冒险性的平衡艺术。疫情作为社会风险的一部分,我们要花多少投入(金钱、时间等成本)来化解这个风险。这时,我们需要算一笔经济总账。

这次疫情,欧美的应对与中国大为不同,不容易让我们理解。

意大利是第一个失守的欧洲国家,最开始时,意大利人照办足球赛事、“橘子大战”,甚至不主张戴口罩。大规模传染后,才大面积封城、停赛、停课。即便如此,他们的封城力度完全还不能与武汉相提并论。

前几天,英国首相宣布前期防御失效,接下来采取温和防御策略,具体措施是让民众居家隔离,提倡勤洗手而不是戴口罩,政府主要救助重症患者,同时还不停学,体育赛事照开不误。

再看瑞典,瑞典官员宣布,不再对轻症患者和疑似患者进行检测,将有限的资源用于医护人员、已住院患者等高危人群。他们认为,已经无法阻止疫情在瑞典传播。

国内媒体将英国及瑞典这种“佛系抗疫”解读为缴械投降,试图让群体免疫来抗击病毒。但要知道,英国是世界上第一个建立公共卫生制度的国家。

再看美国,特朗普在推特上说,美国1.6万人死于流感,新冠肺炎才几十人,不算事。不过,当疫情在美国扩散后,球星中招,NBA停赛,特朗普立即宣布,切断与欧洲的旅游,联邦财政拿出700亿用于公共医疗以抗击疫情。

真正让特朗普紧张起来的或许是两件事:一是传言巴西总统中招,特朗普六天前与其就餐;二是美股一周连续两次熔断,资本市场极度恐慌。

以上这些表现,足以说明欧美“小政府”在疫情面前能做的事情极为有限。

中国模式是大政府来掌控经济账本;欧美则是个体自己掌控自己的经济账本。这里的个体包括,个人、家庭、企业、社区、政府、美联储、国会等。

中国模式是刚性的、集中式的、整齐划一的,欧美模式是柔性的、分布式的、多元化的。在欧美模式中,个人、家庭、企业、社区及政府,都会根据疫情发展计算生命价值,然后采取相应的措施,形成梯度式的状态。

图:防控无差异曲线,来源:智本社

个人根据疫情选择是否出门、上班,企业选择是否开工,NBA选择是否停赛,社区选择是否封闭,政府选择是否提升防控级别,美联储选择是否降息。

比如,疫情蔓延和油价崩盘重创美国金融市场后,美联储采取降息以及“无上限的流动性支持”救市。

又如,疫情快速在美传播后,国会众议院制定了一项应对新冠病毒法案,确保带薪休假、失业保险以及提供免费病毒检测。

从个人、企业到国会、美联储及政府,所有人的选择都是根据自己的经济账本单独做出来的。特朗普不能命令国会、美联储、企业、个人怎么做,甚至很难命令州政府怎么做(联邦制)。

再看美国联邦政府。联邦政府第一防控是防控入境,当防控入境失败后,进入第二道防控,即温和防控。所谓温和防控,类似于防控流感,政府只针对重症患者进行治疗,即“保护那些最脆弱的群体”,轻度患者自行隔离。

如果温和防控失败,全国失守,美国才会转入战时防控。

如西班牙刚刚宣布进入紧急状态,除购买食品或药品、住院、上班或其他紧急情况外,所有西班牙人必须待在家中。但是,根据西班牙宪法,国家紧急状态最多可持续15天,以后议会需要讨论并决定是否延长。

所以,中国式防控,是美国最后一道防控。除非不得已,他们不会轻易启动。

为什么不会轻易启动?

站在美国联邦政府的角度,特朗普需要算一算经济总账。

到3月15日为止,新冠疫情在美国的传染率为0.0000086(美国流感传染率为0.08),病死率为0.02(美国流感病死率为0.005)。那么,在整体人群中,新冠死亡率极低,远远低于流感。疫情对美国整体人均寿命减少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如果联邦政府实施中国式管控,可以预计美国金融市场立即崩盘,经济遭遇重大打击,定然波及全球经济。特朗普定然不会做这种极为不划算的“生意”。

但是,这种算法存在一个漏洞,那就是疫情是动态的。任由疫情扩散,感染人群、重症患者、死亡率都会增加,也可能导致GDP下滑。要知道,目前新冠疫情的重症比例在10%-20%之间,病死率可达3%-5%。

所以,联邦政府不得不像个人、企业一样,随着疫情的变化,计算得失,拿捏尺寸,选择是否增加或降低防控级别。

由于疫情在美国快速传播,目前,美国已十几个州宣布进入紧急状态,其中,新泽西州霍博肯市宣布该市从3月16日起实施宵禁。

若不是经济全球化,中国、美国各家采用各法消灭病毒,也就相安无事。但是,当今这个时代,病毒与资本一样在全球快速流通。

从病毒传播路径来看,第一波中国,第二波日韩伊朗,第三波欧美国家,然后回流国内出现第四波。

前两个月,欧美国家抱怨中国封城,切断供应,中断经济,或导致全球供应链受阻,拖累世界经济增长,金融市场悲观情绪蔓延。

如今,暴风眼转移到了欧美国家,不少中国人对欧美国家“佛系”抗疫极为不满。

欧美国家做好了与病毒打持久战的准备,他们正在考虑如何与新冠病毒长期共存。

英国政府说:“延缓疫情高峰至夏季,而后控制疫情”,“我们的目的是尝试减少峰值、扩大峰值,而非完全压制它”。

英国卫生部长透露,最坏的情况是,全英国80%的人将感染新冠病毒,超过50万人死亡。德国总理默克尔预计,60%-70%在德国的人将会感染新型冠状病毒,即5000万到5800万人。

美国专家预计,美国最终可能将出现9600万个确诊病例、480万人需住院治疗,48万人因此丧命。

图:不同管控模式下的疫情走势,来源:网络

把新冠疫情当流感,如此“视死如归”?

这其实是欧美政府核算过经济账做出的选择。

欧美的公民权利与政府责任非常明确,个人与政府都各自防御,人人有权也人人有责。即使特朗普没防控好,最大的后果就是今年连任大选失败,美国制度不需要为此负责。

中国的政府压力就要大很多。我们花了巨大的代价目的是彻底消灭病毒,没打算与病毒长期作战。

如果欧美国家迟迟不结束战斗,与病毒共存,那么中国的输入性风险一直无法解除,防控就不能完全彻底解除。如此,定然会影响中国复工复产、外贸出口及经济恢复。

但是,欧美这种温和防控与中国模式是冲突的。

欧美责怪中国将病毒传染给他们,中国指责欧美防控不力导致病毒扩散并输入中国。这种指责难免就会上升到政府国家治理及意识形态上。

所以,我们不得不重新思考,如何与新冠病毒长期相处,如何在疫情防控与社会经济恢复之间寻找平衡。

这个问题,可以理解为我们该如何与全球化市场风险共存。本质上,是在全球化的市场经济时代,探寻更加科学的国家治理。

在全球化时代,资本、人才、商品与病毒高速流通,机会与风险并存,我们不得不学会与风险长期共存,即与全球化市场中的病毒风险、金融风险、交通风险等共存。

很显然,中国擅长打闪电战、歼灭战,美国更像打持续战、消耗战。

各有优势,国外这么一直消耗下去,对中国非常不利。我们不得不探寻,与新冠病毒共存的机制,这也正是我们一直苦苦摸索的平衡:病毒防控与经济恢复。

即使中国打赢了歼灭战,国外依然还有输入;即使新冠疫情最终被彻底消灭了,依然还会有其它病毒及风险出现。这才是我们需要深度思考的问题。


参考文献

【1】隔离的经济账,梁建章;

【2】驳张五常之福利经济学全是废物的说法,黄有光;

【3】看得见的与看不见的,巴斯夏。

文 | 智本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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