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四早上八点,阿林从湿凉的地上爬起来,拣了一把柴禾丢进砖砌的土灶里。锅里的水逐渐冒出气泡,身上一点点暖和起来,他走进木屋,搓暖双手,把手背贴在妻女的额头上。还好,没有发烧。
他长舒一口气,见两人还睡着,便又回到灶旁,灌一瓶开水留着洗脸,顺手抓一把面放进锅里,习惯性地点开手机查看今天的确诊病例又增加了多少。
这是他带着妻女搬进山里的第一个早上。
原本阿林和她们是不在一起过年的。原计划中,妻子和女儿将留在柳州市,过年前几天买买年货、看看市里的新春活动,初三去江西老家参加堂哥的婚礼。阿林则在腊月二十八带着小儿子东仔回融安老家。
就在他回老家的第二天,武汉封城了。肺炎人传人的消息扩散开,他赶紧打电话让妻子退掉回江西的车票,却听见电话那头传来咳嗽声。一家人的平静生活瞬间被打破。
妻子阿艳和女儿欣欣年前就有些感冒,本以为只是天气冷着凉了,吃点药就好,可一想到新型肺炎的病症就是咳嗽发烧,阿林突然有些紧张。
不知道母女俩是普通感冒,还是得了新型肺炎。市里已经有了确诊病例,家里没有口罩、酒精等物品,她们独自留在市里没人照顾,还免不了外出买菜,被感染的风险很大。接回老家也不行,家里还有60多岁的父母和3岁的小儿子,万一真是肺炎,家里人都可能被传染。
初一那天,村干部挨家挨户通知着不要外出、不要聚会,村里没有一丝过年气氛。阿林翻来覆去地想了一整天,最终决定带着妻女到山上的果园住一段时间,这样既能照顾她们,也不用担心传染家人。
第二天晚上,阿艳逃难般连夜收拾好生活用品。阿林也没睡安稳,他一早就冲去市里,把出租屋里所有能用的东西都搬到车上,路上经过超市又去买了些青菜、面、腊鸡腊肉,也没敢回家道别,带着妻女直奔山上。
沿着乡镇公路一直开,趟过一条河,上坡后就是阿林家的果园。下过雨的山路泥泞难行,车子卡在上坡处,阿林和妻子只好下车一趟趟搬东西,几百米的路程搬了十几趟,两人累得直喘。
而这只是山居生活的开始。
作者图 | 山路
果园里的小木屋成了阿林和妻女的临时隔离点。这间供人歇息、避雨的木屋盖得潦草,屋脊和两侧墙壁间的三角区域没有遮挡物,屋里也什么都没有,阿林看着空荡荡的木屋,有种百废待兴的惆怅。
把生活用品搬到屋里,他稍微休息了一会,便手脚麻利地布置起来,得赶在天黑前弄好吃饭和睡觉的地方。
他把几床厚被子铺在地上给母女俩当床睡,又拖了几根粗壮的树干架在屋外两侧的墙板,铺上红蓝相间的旧塑料布,一边做自己的“卧室”,一边做厨房。接着在地上挖了个坑,砌两三块砖挡风,搭好了简易灶台。
作者图 | 阿林搭建的厨房
被爸爸从暖和的家里带到凉飕飕的山上,7岁的女儿欣欣有点懵,她拉着阿林的袖口问:“爸爸我们为什么来山上,是要住在这里吗?”
“外面有一种病毒,传染到就会生病,我们住在山里,不接触外面的人,就不会得病了。”阿林一边安慰女儿,一边把电瓶车上的电瓶拖到屋里,用逆变器连接电瓶和白炽灯,再用细树干把灯挑到高处。5个电瓶和1个锂电池,差不多能撑过隔离期。
“为什么爷爷奶奶和弟弟不和我们一起过来呢?”欣欣追问道。突然的变化让她有些不安。
阿林擦干净手,捏捏女儿的手掌,又贴着她的额头试了下温度,“他们在家里很安全的,我们过几天就下山,不怕哈”,欣欣听了乖乖地点点头。
天快黑了,山里的气温也降了下来,风嗖嗖地吹过来,阿林开始点火烧水。水是直接从小溪里引来的,灶不严实、火势不集中,过了半小时才烧开。他算着分量下了一把面,等面煮软了又放了一把青菜、两个鸡蛋。
往常几分钟就能煮好的面,阿林足足折腾了一个多小时。三人各自盛了一碗面,在木屋里围坐着吃饭,偶尔说说话,屋外灶上的火还烧着,衬得山林更加漆黑。
为了尽量避免接触,阿林让妻女睡在屋里,他睡屋外。山里气温低,晚上只有三四度,地上湿凉,阴风阵阵,虽然盖了两床被子,他还是觉得冷,心里偶尔闪过山间的野兽和鬼神传说。
作者图 |阿林的床铺
半梦半醒地睡到了早上,阿林爬起来坐在土灶旁取暖。四下是雾气茫茫的山脉,近来总是下雨,随时都有山洪和泥石流的可能。在城里待久了,突然暴露在自然中,他才感觉到远离现代生活的种种不便。
市里租的房子只有16平米,又老又旧,一家四口住得拥挤,门窗管道也有些问题,但是再冷的天进屋也暖和了,打开水龙头就有热水,想吃什么菜超市都可以买。
住在那里时,只觉得生活中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没什么难得之处,突然被“逼”进山里,才发现在家里随时都可以烧饭、出门买菜的幸福。现在想做饭要先去山上砍柴,想取暖必须坐在火堆旁,连洗澡也成了问题......
不管有多少感慨,隔离还是避无可避地开始了。“希望阿艳和欣欣早点好起来,只要他们健健康康,别的都是小事。”阿林一边烤火,一边在心里念叨着。
新冠肺炎就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剑,感冒一天不好,这把剑随时有可能劈下来。妻子对疫情关注不多,对自己的感冒也淡淡的,女儿更是天真不知事,叮嘱母女俩测体温、多喝水、多穿衣,成了阿林每天最紧要的事。
在阿林的悉心照料下,两三天后母女俩的感冒好得差不多了,但过段时间又有些咳,这让他心理压力倍增。
为了让母女俩睡得舒服点,他摸索着用竹子做了个简易床。在斜搭的树干上系四截绳子,吊两根细木头,再用斧头把竹子对半剖开,竹片一一排在细木头上绑好。有了竹床母女俩就不用再睡在地上。
欣欣很调皮,经常跟在阿林身后玩耍,有时还会一个人往山上跑,穿着雨鞋去河里踩水,身上沾满泥巴、脚冻得冰凉,呵斥的话也是左耳进右耳出,几天下来,活活变成个小泥人。
山上生活不比城里便捷,为了给欣欣洗个热水澡,阿林找来装苞谷防潮的圆筒形薄膜,剪下三米长的一段,把薄膜的一头扎紧,塞进一截水管圈,挂在树枝上,做了个简陋的“浴室”。
作者图 | 野外浴室
怕女儿冻着,他还翻出苹果箱的纸板和防压珍珠棉,自制了两双垫子,垫在她的雨鞋里。怕她在山里玩得心都飞了,还要监督她写寒假作业,父女俩一天相处的时间比往常一周都多。
做父亲的一边陪着女儿,一边记挂着家里的小儿子东仔。东仔格外依赖阿林,一向都是和他睡。初三去接母女俩时,阿林起了个大早,就是为了赶在东仔醒之前出发,如果儿子看到他开车走,肯定哭闹着要跟去。
和家里人联系时,阿林从来不开视频,不敢让东仔看见他们,万一他认出这栋小木屋,说不定会自己跑来。但即使在屏幕里看不到爸爸,每次通话东仔也执着地在旁边听着,一遍遍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住在山上这段时间,只能由阿林父亲来送物资。老爷子快70岁了,每次背着几十斤的水果、蔬菜步行上山,走一段歇一下,淌过小河、上坡,到果园入口就不再往前。
那次他把袋子放在地上,对着木屋喊了几声,欣欣听见爷爷的声音,连忙往外跑,连声叫着“爷爷”,摔倒了也不管不顾。爷爷却没有像以往那样迎上来抱她,只是站在原地对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回去。
欣欣回到阿林身边问他:“爷爷为什么躲着我?”阿林说:“我们不是从市里回来吗,身上可能带病毒,怕传染到爷爷,所以我们先不见爷爷好不好?”
他指着袋子转移女儿的注意力,“看看这里有什么好吃的”。欣欣扒拉着袋子,“有金桔、有白菜、有芋头、有面”,边说边喘着粗气。
阿林父亲来过三次,接到食物是三人最开心的时刻。山里的伙食实在太差,吃的是豆腐皮、海带等干菜,餐餐都是青菜鸡蛋面,不知道要在山上待多久,买的腊肉也没舍得吃。
作者图 | 运送食物的夫妻
阿林尽量避免自己和其他人接触,也做好了在山上待够半个月的打算,但初六那天还是下了趟山。
母亲打来电话说村里人都在摘金桔,经销商有多少都收,但要尽快送去,所以让阿林赶紧回家一起摘,再晚点怕卖不出去。
阿林回家后摘了一整天果子,晚上十点接到经销商的电话,让他们明天不要摘了,快递马上就要完全封停,现在有多少就送多少过去。
接完电话,阿林和父母、哥哥嫂嫂急忙穿好衣服又去了果园,连夜把金桔都摘完。凌晨五点装上车,他一个人开车去镇上,没有像以前一样让家人跟着一起。
戴着口罩、游泳镜,穿着雨衣雨裤,阿林全副武装到了镇上,街上人不多,年轻人都戴着口罩,中老年人几乎都不戴。收金桔的人在仓库门口聊天,也没戴口罩,看见阿林的一身装扮,半疑惑半不屑地问道,“有这么怕吗?”
阿林憨厚地笑笑,也不生气,耐心解释道:“是真的蛮怕的,这个病有潜伏期,谁都不能确定是安全的。”多小心一点总是没错的,阿林相信这个理。
2000多斤金桔老板都收了,每斤均价4元,只有往年价格的一半。阿林跟老板道谢后走了,他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但心里还是难过。
融安滑皮金桔是当地特产,是镇上主要的经济来源,村里人一年辛苦劳作,都希望过年赚点钱,谁也没想到会突逢变故。收入减半还是幸运的,村里还有五六户人家没来得及摘果子,等不到疫情过去,金桔就会烂在地里。
作者图 |屋前的金桔地
生活再次将残酷一面撕裂在阿林面前。和许多小镇青年的命运一样,初中毕业后,阿林母亲生病,家里经济条件紧张,他没再继续学业,外出打工。
这些年,他尝试过很多谋生办法:在工厂上班、和妻子一起开早点铺、走街串巷卖小玩具……但都只能勉强维持生活。
随着市区管理变严,摆摊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小儿子出生、女儿上学,父母年迈,阿林32岁了,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为了照顾孩子,他和妻子低价转手了生意摊子,在市里找了份家政服务工作。
家政工作时间不固定,有时一两天都接不到单,有时一天要工作八九个小时。平时月收入只有三千左右,扣掉房租、儿女学费、再加上各项生活用度、人情往来,两人一年也攒不下什么钱。
卖金桔的收入减半会让家里更加拮据,但阿林不愿过多提及,默默咽下了所有难处,只是念叨着“钱没了还可以再赚,一家人平平安安就行了”。
家人是阿林最大的念想,在外闯荡十几年,他对漂泊不定的生活早已厌倦。老家山清水秀、空气清新,推开门就是大片果园和青山。他想回老家,但靠种地又难以维持生计,以后老人孩子的医疗、教育开支会越来越多,如果回去,他担心家里的经济问题,也不甘心自己毫无长进。
阿林一直在想办法,看到视频网站上的农村博主拍拍农村生活,卖卖土特产就能赚钱,他也想试试。
去年六月,他注册了一个“阿林哥日记”的账号,每天像写日记般拍摄视频,修车、酿酒、带着狗去探山、做家常菜、自制捕鱼神器,他把在家里好玩的事都记录下来,自学剪辑配乐配字,尝试在互联网上寻找生计。
在山上隔离期间,带女儿造竹床、自制“浴室”,他都拿着手机拍,腾不出手就用树枝和砖头把手机架在地上。视频拍得粗糙,没多少人看,他也不泄气,觉得不管怎样也算学会了一门手艺。
隔离期过半后,母女俩的感冒基本好了,手工活也做得差不多,他便开始拿着手机慢吞吞地剪视频。山上没什么娱乐消遣,夫妻俩只能对坐着玩手机,一个三五分钟的短片剪上几个小时,算是消磨时间。
欣欣偶尔会不停问他:“爸爸我们是不是没事了?我和妈妈不感冒了,能下山了吗?我好想爷爷奶奶。”阿林就摸摸她的头说道:“再过几天好不好?呆满两周我们就下山。”
他其实也很想下山,他已经很久没看到小儿子了。听母亲说最开始两天东仔睡前经常闹,问爸爸去哪了,说着说着就会哭。阿林电话里哄他说做工去了,过几天就回来,他就缠着奶奶问还有几天,每天都问。
回家摘金桔那次,阿林没敢进家门。吃饭时母亲把碗放在田坝上,她走了阿林再去拿,怕传染,也怕儿子看见了要跟着他。
元宵节那天,三个人总算吃了顿“大餐”。阿林拿下那块舍不得吃的腊肉,和黄豆一起炖煮,又拿着锄头去山上挖五指毛桃、摘了香叶,放进锅里。
炖肉本来是晚饭,但三个人馋得不行,中午就吃了一大半。他把碗里的瘦肉夹给女儿,女儿又夹了回来,推让三四次,直到他说自己已经吃过了,女儿才老老实实吃了。
三天后,隔离期终于结束,妻子和女儿没有任何症状,不再担心传染家人,三个人飞快地收拾东西往车上搬,迫不及待地想离开山林。
作者图 | 果园里的木屋
到家后,阿林母亲杀了只鸡,把家里的各种食材都用上,做了满满一桌菜,一家人有说有笑,在正月十八吃上了一顿真正的团圆饭。
晚上欣欣跑去和好久不见的奶奶睡觉,阿林则陪着小儿子,这20多天,他一直高度紧张,睡在家里的板床上,抱着儿子,他才终于睡了个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