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何让一场昆曲卖出百万票房?

1986年我从浙江温州考到上海戏剧学校,那时还是京昆艺术大家俞振飞亲自对我们招生,考戏校也是一件非常光荣的事情。

到上海戏校之前我和舞蹈家黄豆豆在一个舞蹈学校学跳舞,到上海戏校后考试时很出挑,模仿能力和腰腿功都很好,最终张洵澎老师抢到了我去唱杜丽娘。

但我后来才知道,闺门旦每天演的就是谈恋爱,一分钟一个意境,很慢。就像我们现在的太极、瑜珈,是一种慢生活。

20岁怎能经得起这样的安静。那个时候的上海很时尚,而我每天练功的节奏和我们的生活以及整个上海的节奏都时反差极大。昆曲,困困吃吃,睡睡吃吃就是昆曲。如果你有失眠的习惯,买一盘昆曲的磁带,治失眠是很好的一个招。

所以那个时候我就特别羡慕武旦组的同学,我想我怎么上课一个水袖,刀马旦、武旦演员刀枪剑戟,每一天跟男孩子打打杀杀,让我想起我的名字。好好,分开来就是女子女子,我的个性很像男孩子,短发长裤是我的特色,一顶帽子,是我的个性使然。

学了6年的昆曲闺门旦之后,我造反了。老师说你是我重点培养的闺门旦,怎么可以叛变。我说闺门旦的节奏不像我的个性,性格决定命运。

戏曲的困境: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进入上海昆剧团之后,生活简单固定在睡觉、吃饭、练功、演戏。上海很时尚很漂亮,但是很贵,我唱戏的收入完全跟上海脱节。我消费不起任何,只能关在自己的世界里练功唱戏,舞台上也没有观众。

90年代上海开始改革开发,出国潮也兴起,很多人改行。京剧班招50个人,可能最后只有三四个人留下唱京戏。

我的这个班五六十人,学8年、10年下来,很多人改行,剩下的人也整天问自己,是否还要坚守?是否还要继续唱戏?昆曲关我们什么事?一场戏可以断胳膊,断腿,满头大汗,给我们100块钱演出费都已经觉得很幸福。可是没有观众,没有人来欣赏。

有一次我们演《闹天宫》,天兵天将、电公雷母全上来,乐队、舞美、服装、后台也都准备好了,但是幕布打开,只有三五个观众,还有几个观众说只是因为天太热,为吹空调来的。

眼泪往肚子里流,唱刀马旦每天练功,耍刀耍枪,很苦,要保持体力,要忍受伤痛,经费也不够,看到这样的情景很想问自己到底在干嘛?好几次我拿着武旦刀扔掉,说不干了,想了想再把它捡回来,擦干净放好。也许就是情感灌注在里面,所以虽然很痛苦,但是未曾离开过。

工资养不起我们,我们白天在昆团上班,晚上去饭店端盘子,端着端着都会跑圆场,然后很阿Q说,我们边练功,边赚钱。

逆境中的思考: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走过90年代,我们发觉不能这样生存。我们这一代人跟老师们相差30年,这是一个断层,我们是非常重要的中国当下昆曲的一代传承人。我们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把昆曲介绍给大家,让大家理解、喜欢。因为我们都是年轻人,所以我们想其他年轻人应该也喜欢昆曲。

于是乎我们想到了复旦大学、同济大学、外国语大学、华东师大等很多学校,特别是复旦和同济。他们有曲社的,我们首先把目光锁定在这两所大学。

昆曲文学性很强,是高大上的一门艺术,是奢侈品,对观众的文化素养等各方面都是有很大的要求。所以我们先去大学里讲昆曲、演昆曲。时就很幼稚地给他们演最经典、最有代表性的《牡丹亭》,并认为大家一定会喜欢。结果发现我们错了。

在没有先介绍昆曲的情况下,大家什么都不了解,会认为自己书都来不及读,为什么要欣赏昆曲。学生在老师地强迫之下整齐地进来看戏,要一个个点名,算学分。

甚至还有人点完名之后逃跑,老师发现这一情况就把大门锁起来。在这样地氛围下看昆曲,我们觉得心理特别别扭,也特别对不住大家,何苦呢?

终于突破: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后来我们又转变了方式,让昆曲走向青年。有人说昆曲发源于昆仑山,也有人说发源于昆明,只要是带昆字的都猜到了。

我们要纠正过来,介绍说昆曲发源于昆山,但是昆曲不是不是昆山、江苏的地方戏,而是我们的国剧、国宝,有600年的历史,它的行当叫生旦净末丑。

我们叫大学生们上来谈一次恋爱,也来做一下杜丽娘、柳梦梅,让他们羞答答地,穿越到600年前那种恋爱的状态。然后我们在情人节的时候就设计调情戏,看古时候的人怎么谈恋爱一对一对调情的,让大家在上海昆剧团,来体验一次情人节。各种各样的招数用来,就是创新。

创新不是把昆曲改掉,把头饰改掉、服装改掉、唱念改掉、节奏改掉不叫创新,叫颠覆性,叫毁灭。我们还是保留昆曲地原汁原味,给它策划一道题目和新的说法,关照当下。

我们昆团的青年演员,颜值高小鲜肉,穿戏服出来,那种反差,先把大家的情感培育起来。再跟大家讲昆曲是什么。大家觉得喜欢,很美。于是乎我们就一直这样,挣扎着,坚守着,痛苦着,努力着,前进着,到今天。

传承与传播: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2007年我获得了中国戏剧梅花奖,三年前做了上海昆剧团的团长,但做团长不是我的意愿,因为30年我一直在舞台上坚守,那是我最好的时光。做团长是风口浪尖,演员有时候会有一些矛盾,比如戏谁唱?都要我来解决。

所以这个时候我就要想得很清楚,把上海昆剧团接下之后,我觉得戏的传承部分已经做的很扎实。30年以来,老师传给我们,我们今天已经懂得规范,规矩。走路,台步,收、仪表,腰,节奏都很娴熟了,我们缺的,是观众对我们的理解和热爱,是政府对我们的重视。

我们不愿意再出现台上的演员比台下的观众要多得多的局面。所以这一直以来都是我们几十年来从未放弃过的努力。

观众是我们的生命,如果说造就,昆曲造就了我,而观众造就了昆曲。这种互动是绝对不能缺失的,昆曲的美好是你们给予的。昆曲是我们大家的,是我们中国人的。

今年是纪念汤显祖400周年的日子,可是有多少人知道莎士比亚,多少人知道汤显祖?有朋友问我汤显祖到底是什么情况,他《临川四梦》是讲什么的,汤显祖除了《临川四梦》以后还有别的剧目否?在这一领域空白点很多。

莎士比亚是英国的,英国的皇家莎士比亚院团在上海大剧院演出,一天的休息时间,选择了半天来到上海昆剧团,因为他知道我们上海昆剧团在做一件非常伟大的事情,就是要把《临川四梦》搬上舞台。为什么要搬上舞台?因为我们想继续突破。

《临川四梦》是经典,是昆曲应该做的事情,除了介绍昆曲,介绍上海昆剧团之外,我们还应该介绍《临川四梦》和我们的文学巨匠汤显祖。为了完成这四梦,我们已经努力了8年,因为它的体量非常大。《牡丹亭》有55折,《邯郸梦》有44折,要演很多天才能完成。

而在今天来说,它更是有挑战性的。有多少人能坚持一个月把《临川四梦》看完?考虑到现实情况,我们做了一个四本完整的,也就是四个晚上演完汤显祖《临川四梦》的创举,实现了中国戏剧舞台上上零的突破。

6月份我们在广州大剧院首演,广州,深圳,中山和河源巡演。120号人,广州大剧院一站的票房,卖了100万,创造了昆曲的奇迹。以前我们不敢用数字来总结昆曲,一年30场演出,全年演出票房收入几千块,有一万块就“万元户”了。现在我们一年将近300场演出,就这一场戏四天时间就卖了100万。

我们想带着《临川四梦》先给广州一个惊喜,结果广州给了我们大大的一个惊喜。观众每天穿的跟我这一样,带着仪式感来看昆曲。

我每天晚上在剧场里观察,关心的不仅是台上的我的同行的演出表现,我更关注观众的年龄层,他们有没有离场,他对戏看得懂否,我们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做的更好的?我们在演出之前有导赏,有导演跟大家说,今天晚上的这个戏讲什么,为什么这样,我们做过些什么努力,演员的特色等等。

演完以后到了10点半,演员再辛苦都带妆到前厅为大家签说明书。以前我们的说明书都是送的,送完了以后发现扔得满地,感觉观众得脚踩在我们脸上。

现在我们的说明书是卖的,全部售空,观众还希望演员给签个名,留下一个纪念。很多人从香港、广西、湖南、北京、上海等地飞到广州要见证这历史性的一刻,他们说把演员的名字留下,这本说明书放在家里它就有历史意义,它的价值就不一样,这让我们很感动。

还有观众对我说,谷团长你知道吗,我这套衣服是特地到苏州做好,来参加你们今天晚上的演出的。

我们觉得,要把戏做得更好,把功练得更刻苦。其实做演员有的时候蛮阿Q,我们不计较今天收入多少,我们计较的是观众是否喜爱我们,我们有多少观众自愿的掏钱,哪怕是30块买一张票来支持我们。

演员有的时候唱戏满头大汗,心脏都快跳停止了,很累很累,但是观众们的鼓掌和鲜花,我们回想一个月都感觉甜蜜,是蛮阿Q的,但是我想这就是我们的职业精神。

我们最近还请了VR拍“临川四梦”,想把昆曲用现代化的科技展示。我们用很多的手段去推广昆曲 ,但昆曲不能变,依旧是昆曲。

这是《南柯记》,它每一个梦,都有它的当下故事意义,都有它的当下,有很多汤显祖的词语,大家在剧场里哄堂大笑,好像仿佛就在我们的身边。

400年以前,汤显祖就写出了很多我们当下的一些讽刺性的问题,以及生生死死的爱情。我们上海昆剧团的昆五班学员,才20岁出头,刚刚毕业进团,被大胆启用,让他成为年轻的明星。

千万不要觉得昆曲的明星都是古老的,昆曲就是要老态出来才叫古老,才叫分量,不是的。

我们有国宝级的艺术家,但也有青春靓丽的青年人。如果一张青春靓丽的昆曲照片放在地铁里,放在新天地里,放在我们的外滩,你们是不是觉得很时尚?

所以我觉得昆曲是古老的,也是时尚的,它应该是属于我们大家。我很希望带着昆曲走进大家的生活当中,这是我们现在昆曲人最想做的事情。

很高兴在七月国家大剧院准备演出“临川四梦”,目前《牡丹亭》已经一票难求。《邯郸梦》《紫钗记》和《南柯记》,目前也已经全部销售在60%以上。最后我想感谢大家,想必很多人进剧场看过昆曲,谢谢你们一直以来的支持。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希望更多的人能关注我们的表演,希望大家跟我们一起慢慢得变老,我想这样的话,我们中国昆曲会变得更美好。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