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这篇文字时,我首先想到的是《红楼梦》。
从《红楼梦》的文本看,主要写的是一个大家族的兴衰。
关于这个大家族,如果仔细探究起来,并从大的方面去分析,它的兴衰,可以延伸到江山社稷的更替变换;
关于这个大家族,如果认真思索起来,并从小的角度去观察,它的兴衰,可以是大的时代背景下的大大小小的权贵之家的变迁。
从以上思路出发,一些人从《红楼梦》中看的是自己一辈子目睹耳闻的事;一些人从《红楼梦》中看的是自己一生亲身经历的事。
猜想,看《红楼梦》时,那些曾经在江山社稷更替变换中,亲见或者亲历了汹涌波涛的人,切身感受应该会更加强烈、更深于一般人。
因为以上种种,所以说,《红楼梦》索隐派的存在,其合理性完全是可以理解的。
《红楼梦》故事的外延,大约仅仅限于作者未明示的那个时代朝廷;但是,《红楼梦》故事的内质,放在前此以往、后此以来的社会中,在大多数情况下,还是可以继续打动人、还是可以永久闪光的。
在未入正题之前,这里,需要先温习一下《红楼梦》中的一支曲子。
《红楼》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中,有《收尾·飞鸟各投林》: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
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
冤冤相报自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
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
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顺着这条路子,开始说一说清廷的户部尚书立山的事,这也可以算是记述他的一篇小记。
本文出自清人陈恒庆《谏书稀庵笔记》中的《立尚书》一节。
立山尚书,字玉甫(《清史稿》中,作“豫甫”),土默特氏,蒙古正黄旗人。因为他后来任职正白旗汉军副都统,所以,有人误认为他是汉军旗人。传说其先姓杨。
话说,立山仪容俊美,慷慨大方,喜欢施与。
因为性格为人的原因,立山的交游十分广泛。
立山在古玩方面有特别的爱好,而且造诣颇深。他很擅长鉴别古代的磁(瓷)器。还有,在古字画鉴别上,他也独具慧眼。当然了,他的古玩收藏也堪称富厚。
起初,立山是在内务府下属的奉宸苑任职。当时,他的职务是奉宸苑郎中。由此职位,立山逐渐被拔擢为户部尚书、为内务府大臣。
作为朝中的高级别官员,立山的家赀不菲,他府邸内的园林胜景,曾是在京诸位王公大臣中首屈一指的,曾一时号称“京师之冠”。
笔记作者陈恒庆的寓所,正好与立山家是邻居。
据说,当年立山大手笔起造府邸内园林的时候,陈恒庆曾经为他经营谋划过。
立山府邸的园林,从园门开始,一直走到后院,其间都有连廊构造。即便是在雨天,要去观赏立山府邸的园林,从头看到尾,顺着连廊通行即可,不用打伞遮雨,也不会湿了衣衫;再大的雨,也浇不灭游园的兴致。
立山府邸的园林,有奇山异石,有亭台雨榭;其间的小池清泉,涓涓可爱;里面的屋宇楼阁,细致精巧。这些山石台榭、池泉屋阁的排放布置,点缀映衬,当日勾画描摹时,真可以说是煞费匠心。
立山府邸的园林之中,还有一个专门预备演剧的厅事。
这块厅事的位置,原本是陈恒庆家的厅堂。后来,立山得到了这块地方。立山准备在这块地上构建演剧厅事的时候,也是陈恒庆帮他规划谋局、安排布置的。
演剧厅事建成之后,其间可坐四五百人观剧。如此想来,立山府邸的园林规模,必然不小。
那个时候,烟土在社会上已经十分盛行了。为了照顾烟土爱好者,演剧厅事的两侧,还设有卧榻。这样一来,就可以在卧榻之上,一边侧躺着吞云吐雾,一边静听词曲。
真是够会享受、够奢侈的!
当日,在立山府邸演剧的伶人,男伶如玉,女伶如花(此时,已有女伶),他们轮流着登台演出,或者陪侍在立山及其朋友的左右。
陈恒庆也是立山府邸观剧的常客。
在看戏过程中,如果发现戏文、戏词有不优美、不典雅的地方;如果发现剧情故事与书面记载有出入或者相舛误的,陈恒庆都会帮伶人们修改更正。因为这样,那个时候,大家还都给陈恒庆起了一个雅号,称他为“顾曲周郎”。
话说“顾曲周郎”一语,出自《三国志·吴志·周瑜传》:
“瑜少精意于音乐,虽三爵之后,其有阙误,瑜必知之,知之必顾,故时人谣曰:曲有误,周郎顾。”
后来,唐人李端有《听筝》一诗:
鸣筝金粟柱,
素手玉房前。
欲得周郎顾,
时时误拂弦。
此诗最为人知。
当时在立山府邸观剧之人,多冠盖之族。这些人,不问身份,光看他们的穿着打扮,就知道他们的社会地位了:
初冬天气,来观剧的人,清一色的鸡心外褂;深冬来临,来宾又全是齐整整的貂皮褂子。
来立山府邸观剧的人,不仅限男性的官员与朋友,有时候,还有女性出现。
让人印象最为深刻的,是那些京师王府的女眷,她们来看戏时,个个都是珠翠满头。这些王府女眷出现时,一般都会有两个小内监搀扶着,缓缓地进入观剧的厅事。而且,女眷们见面之后,她们的礼节也很特别,全都是以摹鬓作为见面礼。凡有女眷观剧,那么观剧场内,脂粉的浓香,馥郁满场。
立山府邸的观剧场中,大多时候,都会有花卉摆列案上,有的蓓蕾初露,有的吐蕊散香,鲜艳迷人,芬芳四溢。
春天,摆列的花卉有牡丹、有海棠,有碧桃等。这些都是在温室中栽培的花,也被称之为唐花。
夏日,排放的花木则有兰花、辟芷、木香等。
秋时,即使不专门列放花草,也会四处闻香,因为这个时候,满院的桂花都开了。
除了以上那些比较常见的花花草草之外,还有从上海买来的名贵花卉,甚至还有从海外带进来的奇异草本。
除了植物,那里还有动物。
立山府邸观剧场的雕花屋檐之下,还有鹦鹉、八哥、葵花鸟(或为葵花凤头鹦鹉)等鸟雀。这些可爱的鸟儿,站立悬挂在屋檐下面的铜架之上,喃喃鸣唱,时作人语,与演剧者的歌声互答,美妙动人。
大多数情况下,立山府邸的演剧场上,酒酣烟饱之后,时间一般都会到四鼓时分(凌晨1点到3点)。这个时候,宾客散去,演剧结束。伶人们会各自驱赶快车,出城而去。
这是立山尚书家兴盛时的情景。
想一想,这是否有《红楼梦》中元妃省亲那种兴盛的味道。
不想,情势转变,就在朝夕之间。
没过多久,义和拳乱。
京师之中,填满街巷的都是红巾缠头的人。
义和拳乱发生之后,京师的店家商号全都歇业。当日,京师有名的戏园茶馆,很多也被一火焚烧了。
义和拳乱之后,笔记作者陈恒庆就在京师,没有出走。所以,他对京师的情景有所见闻。
陈恒庆在那时看到,一些曾经在立山尚书府邸演戏的伶人,其中有习武的,也加入了义和拳,而且,他还是义和拳里面的师兄;有一些比较文弱的,则装扮成道姑的模样,手里拿着麈尾,身上穿着八卦衣,混杂在义和拳的队伍当中。
那些参加了义和拳的女子,每每出行时,都口中念念有词。义和拳还专门设置了香坛。香坛之上,供奉的都是《封神演义》中诸仙的牌位。
当时,端郡王爱新觉罗·载漪是义和拳的拥趸。
话说,载漪是惇亲王爱新觉罗·奕誴之子,是清宣宗(爱新觉罗·旻宁)道光帝的孙子。载漪是在其父惇亲王守制期间生育的。按照古代的礼仪,守制是哀痛的,其间夫妻同房是不被一般人所接受的。就因为载漪生育在其父守制期间,所以,他的皇祖父道光帝非常憎恶,给他赐了个名字,叫做“哭”。
载漪信奉义和拳,并且在得到朝廷许可之后,成了义和拳的统领。他带领旗兵与拳众,围攻京师之中的八国使馆和洋教堂。
其实,清德宗(爱新觉罗·载湉)光绪帝还算是明理达情的。义和拳乱爆发之后,光绪帝召集诸位大臣,垂询并商讨议和的办法。因为,光绪帝认为,战端一开,清廷没有取胜的把握。在这次朝会上,立山尚书、兵部尚书徐用仪、内阁学士联元(陈恒庆作“联沅”)、总理各国事务大臣许景澄(世称许公,原名癸身,字竹筠,笔记作者陈恒庆作“许景癸”)、太常寺卿袁昶等人上奏:
“这些拳匪,就是一些妖邪之人,千万不能用他们来制造事端。眼下,洋人的军队已经汇集在津沽。最好的办法,是尽快派人往各个使馆交涉,议定合约,不要发生战事为妙。”
光绪帝对形势判断之后,认为目前议和为上,就命令这五个人前去议和。
载漪原本是希望带领义和拳与洋人大战一场,知道议和一事之后,他就对这些议和的人非常痛恨。
几天之后,据说,载漪就矫诏,将这几个人尽数杀掉。
当然,这其间的是非曲直、来龙去脉根本就没有这么简单。不过,笔记作者所说的结果是对的。相关情况,有兴趣研究历史的读者,可以正史、笔记、野史对照着看,应该可以理出一个清晰明确的真相来。
庚子之乱平息之后,两宫(慈禧太后、光绪帝)銮驾回京。随后,清廷就庚子五臣被杀一事,做了后续的处理:
给这五位分别立了专门的祠堂进行供奉。
据说,也是在这个时候,才以朝廷的名义,把“杨立山”改为“立山”的。
此时,立山尚书府邸的园林已经被毁掉了,他原来的家宅,改建成了他的专祠,可以接受长久的庙飨。
庚子之乱中,陈恒庆没有离开京师,为了避祸,他带领眷属暂居在京师的北城一带。
兵祸之后,陈恒庆偶然经过立山尚书旧宅的时候,只能对着尚书空荡荡的祠堂拜上那么一拜。
朝廷赐给陈恒庆的府第,兵祸之后,巍然不动,尚存其地。
立山尚书府第当日的歌台舞榭,到这个时候,仅仅剩下了几间破旧的屋子,荒烟蔓草之中,尤显凄凉冷孤。
真是不堪回首啊!
因为有感而发,陈恒庆还曾经有句云:
旧日邻家歌舞地,
空余老树噪寒鸦。
(全文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