俾斯麦是德国近代历史上著名的“铁血宰相”。短短几十年,他就辅佐威廉一世将德国从一个分裂的农奴国家建设成为世界领先的工业强国。但是,在他年老临近退休时,对德国的未来却充满了担忧。
1883年,俾斯麦在写给罗恩伯爵的信中悲伤地说道:
“这个民族根本就不会骑马!……我这么讲的时候并未动怒,反倒完全心平气和:我所看见的德国前途是一片黑暗。【2】”
1888年,威廉一世去世,终年91岁。这位开国皇帝,给国人留下了统一的、正在崛起的德意志。
威廉一世唯一的儿子腓特烈三世继位,但不幸的是,在位仅99天腓特烈三世就因咽喉癌去世。
接着,威廉一世年仅29岁的长孙继位,即威廉二世。
这一年,是德国“三皇之年”,德意志的国运开始转变。
威廉二世,生性冲动鲁莽,待人骄横粗暴,是一个志大才疏、不知轻重的皇帝。
血气方刚的威廉二世迫不及待地剥夺俾斯麦的权力,在继位两个月左右他就叫嚣:“我先给老家伙(俾斯麦)6个月的喘息时间,然后就开始独立理政。”
宫廷传教士阿道夫·施托克将这话传开,让俾斯麦与这位新主的关系变得紧张。
1888年威廉一世去世之前,俾斯麦一共递交了十几次辞呈,大多有要挟威廉一世之目的。威廉一世每次都摆出一副谦虚姿态,说俾斯麦比自己对于德国更为重要。
但是他的长孙威廉二世可不这么想。
1890年3月的一天,威廉二世一大早气冲冲地来到俾斯麦官邸兴师问罪,斥责其固守对俄政策,要求俾斯麦在两日之内辞去首相职位。年迈的俾斯麦一般上午不起床,这次起来迎驾却被逼辞职。
原本不打算辞职的俾斯麦无奈向威廉二世递交了辞呈,正式下野。
1890年3月20日夜,全世界的头条新闻都是德意志帝国的铁血宰相辞职。
各国政客、邦国君主、各类政党送来的慰问电报、信件、鲜花,铺天盖地般地涌向相府,其中不乏对手的伪善之词。俾斯麦自嘲,这是一级国葬。
被罢官后,俾斯麦在柏林待了9天,他到威廉一世墓前献了三朵玫瑰。
那时,俾斯麦无比怀念这位与他争执半世的老皇帝。威廉一世与俾斯麦用了一生心血,统一了德国,铸成了一把重剑。
重剑,可削铁如泥,也可自宫自废。
威廉一世、俾斯麦,知其重;而后继者,则未必。
9天之后,柏林勒尔特车站,仪仗队、军乐队奏响《友谊天长地久》,俾斯麦一家在列队、乐曲、鲜花、欢呼声中乘着列车告别了这座城市。
俾斯麦走后,威廉二世对手上的重权不知敬畏,开始在内政外交上大施拳脚。
在外交上,威廉二世没有与俄国续约《再保险条约》,从而破坏了与俄国的盟友关系。这为一战时德国与俄国厮杀埋下了祸根。
在内政上,威廉二世没有将《反社会主义者法》有效期延长。
这是一个压制工人党运动的法案,源于两起行刺事件。早在1878年,威廉一世连续遭到两名工人开枪刺杀。所幸的是,一个打偏,一个未伤及要害。
这两起行刺事件爆发后,俾斯麦制定了《反社会主义者法》,目的是打击德国社会主义及工人暴力运动,剥夺德国社会民主党的合法地位。
纵然有此法镇压,德国的工人运动依然非常凶猛。
俾斯麦在1890年初时呈给威廉二世的一封信中写道:
“我认为当前内部斗争比外部战争更为迫在眉睫,然而我已经不像1862年时那么精力充沛了,对此我感到十分遗憾。”【3】
但其实威廉二世另有打算,他试图笼络工人阶级,以抗击俾斯麦为代表的容克地主贵族。因此,威廉二世废弃了《反社会主义者法》。
这一法律废弃后,社会民主党迅速崛起。
1890年2月议会选举,反对党占据多数席位,社会民主党人和左翼自由党人加在一起,已明显占据了超过四分之一的议席。俾斯麦支持的保守党和民族自由党席位则回落到三分之一。
这种结果是:“至于如何在未来避免迄今为止所犯下的错误,政府中没人能给出建设性意见,关键是连俾斯麦也无能为力。【3】”
社会民主党党魁鼓励威廉二世发动战争,并称:“当这个国家跳入火坑时,我们再来收拾残局。”
好大喜功的威廉二世,正中下怀。
威廉二世,鼓吹军国主义,欲借殖民地扩张,为德国寻找“一个太阳下的位置”。
在帝国会议的演讲中,威廉二世激情澎湃地说:
“俾斯麦推行的欧洲大陆政策十分狭隘,而今我奉行的是世界政策,柏林应当是‘世界都市柏林’,德国贸易应当是‘德国世界贸易’,德国与世界的含义是一致的,因为世界各地都应体现德国政策……”
德国人听得热血沸腾,瓦德西、提尔皮茨、霍尔斯泰因及各阶层的人狂热追捧。
俾斯麦的外交政策是,与英俄两国交好,孤立法国,不对外扩张,保持欧洲大陆均势。
威廉二世从小便是一个狂热的海军爱好者,他继位后快速地实行了提尔皮茨计划,加速海军扩张,与英国搞军备竞赛,意在“夺取英国在世界海洋领域的独霸地位”。
他还发明了闪电战,成为希特勒闪电战术的鼻祖。
威廉二世多次在摩洛哥挑衅法国,将势力渗透到巴尔干半岛这个火药桶上,与俄国的关系日益紧张。
1900年,德意志驻华公使克林德被清军枪杀,威廉二世对中国宣战,在威廉港为远征军送行时叫嚣:
“战士们,水兵们,德意志帝国的尊严受到了侮辱,在德国和其它西方国家的旗帜飘扬在北京的城头前,我们决不停战,我们要惩罚那些野蛮的中国人。”
“如果遇到敌人,切勿留情,不要留活口,用你们手里的武器,让中国人即使在一千年以后,也不敢对德国人侧目而视,让我们为文明打开永久的通道!”
这就是八国联军侵华战争的导火索。
威廉二世失去了对权力的敬畏之心。当时德国经济快速发展,让整个德国都极度膨胀。
威廉二世时代的经济增速,比俾斯麦时代更加出色。1895年一直到一战前,德国经济持续了20年的高增长,只在1901年和1908年出现过两次小规模的停滞。
经济学家凯恩斯曾经说过:“事实上,德意志帝国的建立,更多的是依靠煤和铁,而不是血与铁。【1】”
主要原因大致有几个:
一是威廉一世及俾斯麦统一了德国,奠定了经济腾飞的条件。国家统一,社会相对稳定,人口出生率增长,威廉二世收割了爷辈创造的统一红利和人口红利。
二是1900年之后,德国吸收了英国第一次工业革命、英美法第二次工业革命的外溢性技术,工业快速发展,威廉二世收割了外溢性技术红利。
三是德意志民族自身的勤劳、务实与智慧,令世人惊叹不已。在法国人看来,德国人只会干活不会享受生活,德国女人没有女人味。
但是,德国人崛起了,也膨胀了。
根据边际效用递减规律,暴发户心态符合经济规律。但若这种心态被某种意识形态控制,那将是一股洪水猛兽。
“在1848年以前的德国人(甚至俾斯麦时代的德国人),在本质上是一个谦卑朴实的民族,其最高目标就是团结在同一个屋檐下,而且他们已经如愿以偿。”
“可是,自从俾斯麦下野以来,他们产生了一种大国的心态。许许多多德皇威廉时代的德国人,而且是来自各个不同阶层的德国人,突然在眼前浮现一个伟大的国家远景,一个全国性的目标:我们要成为世界强权,我们要向全世界扩张,德国必须在全世界享有优先地位!”【2】
其实,俾斯麦在任时就极力压制国内的“大德意志”膨胀趋势。
俾斯麦在卸任之前写了五大对外战略,其中第一条就是:
“放弃在欧洲任何形式的扩张,包括在海外殖民地。”
俾斯麦画了一个地图,东边俄国,西边法国,德意志的空间就这么大。他曾经长期在这两国担任大使,知根知底。西北边远处大英帝国的鹰眼一直注视着这三个国家,任何打破大陆均势的动作都不可能得逞。
但是,威廉二世不信这个邪。
史学家维利巴尔德·古切认为:“在1913年和1914年之交,威廉二世就仅仅是在等待一个开战的好机会。【4】”
1914年6月28日,奥匈帝国皇储弗朗茨·费迪南大公在萨拉热窝被一名塞尔维亚青年枪杀。
同盟国皇储兼好友被刺杀,威廉二世大为震惊,他鼓动奥地利立刻“和塞尔维亚来一场最终的、彻底的清算”。
一开始,威廉二世并未意识到他正在点燃一个火药桶,当事件的进展超出他的预期时,他又在开战的最后时刻想劝谕奥地利和平解决。
但是,事态已经失控。奥地利对塞尔维亚宣战,德国和俄国加入对战,接着德国对法国、对英国、对美国宣战。
不知轻重的威廉二世,将威廉一世及俾斯麦辛苦建立的德意志推向了火坑,也给人类带来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
英国认为第一次世界大战是“德皇的战争”。
但其实,若把所有责任推给威廉二世似乎并不公平。
威廉一世、俾斯麦,甚至李斯特都有责任。正如许知远所言,他们都是非自由文化的受害者,但他们更是这种文化的创立者。
威廉一世、俾斯麦和李斯特,铸了一把将大权集于一身的重剑。他们经历过大风大浪,知己知彼,知道如何驾驭这把重剑。但是,后来的执掌者,并不知其轻重。
铸剑者也没有留下说明书,或许权力就是说明书。
俾斯麦等人的真正问题是,铸就了这把重剑,开启了一个“恶”,让一个国家的所有经济、政治、军事大权都掌控在一个人手里。
在俾斯麦年代,俾斯麦实行了保护性关税,利用容克贵族的权势及资本家的实力,发展了“生产阶层的卡特尔”。
俾斯麦出任首相后,联手布莱希罗德创立了帝国银行,取代了原来32家有货币发行权的银行。
布莱希罗德,是一位犹太银行家,被称为“柏林的罗斯柴尔德”。他与俾斯麦结成“焦虑的联盟”,是俾斯麦发动战争及掌控权势的钱袋子。
在1873年的金融危机中,德国钢铁工业“凭着经济爱国主义外衣的保护主义”,将大型钢铁组织起来,并筑起了关税高墙【1】。
对此,布莱希罗德虽然持反对意见,但保守党领袖、贸易保护主义者卡多夫则是重要推动者。卡多夫号召德国工业家成立了“推动和保护民族企业”的中央委员会。
俾斯麦用国家的力量大力扶持军工企业,为德国统一的王朝战争制造武器。德国著名的克虏伯军工厂与俾斯麦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家公司生产的大炮帮助俾斯麦战胜了奥地利和法国。
威廉二世继位后,在经济国家化、军事化层面走得更远,推行国家社会主义。他大力发展官僚资本,形成资本、政治及军事一体化的国家集团。
威廉二世甚至亲自安排克虏伯家族的婚事,克虏伯家族成为了威廉二世军国主义的柱石。
国民经济国家化,是一条不归之路。
俾斯麦在政治上开创了这条路,李斯特则在经济理论上开创了这条路。
李斯特显然是有所保留的。他认为:“关于国民个人知道得更清楚、更加擅长的那些事,国家并没有越俎代庖;相反地,它所做的是,即使个人有所了解、单靠他自己力量也无法进行的那些事。”
李斯特不否定个人的作用,只是强调国家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他希望德意志借助于海军和航海法规保护本国的商船;修筑公路、铁路、桥梁、运河、防海堤等基础设施;制定专制法和各项有利于生产与消费的法规,等等。
有人这样评价李斯特:“任何人要想就欠发达国家的发展问题著书立说,首先应当师从这位增长理论与发展政治学伟大的先辈。”
但是,李斯特一旦开启了国家干预主义之路,追随者就在此基础上变本加厉。
施穆勒、瓦格纳等人开创了新历史学派,强调“德国特殊论”,排斥古典经济学的一般性规律,同时又否定李斯特开创的历史学派。
施穆勒的好友弗里德里希·阿托夫掌控着普鲁士教育部大学事务的大权。从1882年到1907年,他让历史学派统治了整个德意志的经济学教学。在威廉二世时代,西方经济学在德意志帝国的大学完全消失了。在波恩大学只剩下一位古典经济学的孤独追随者海因里希·迪茨耳,迪茨耳受到历史学派的冷嘲热讽、残酷打压。
马克思称历史学派的教授们为“庸俗经济学的教授形态”——旨在讽刺历史学派为独裁政府服务。
李斯特的后继者们,沦为威廉二世推行国家主义及军国主义的思想统治的附庸。他们宣扬一种“合法的强权君主制”,极度推崇德国民族主义,以壮大官僚资本之力量。
或许美国是幸运的。若当年美国的开国者通过了汉密尔顿那份国家主义色彩浓郁的《制造业计划》,难以想象今天的美国及世界是何等模样。
李斯特的“国民体系”,被后继者演变为“德国特殊论”,与民族主义意识形态深度捆绑。
“最廉价的骄傲就是民族自豪感”,德国哲学家叔本华当时一针见血地指出德国民族主义膨胀的问题。
他说:“有个性、有见识的人,会更加清晰地发现自己民族的缺点,因为这些缺陷就暴露在他眼前。但一个可怜的傻瓜自身没什么可令他骄傲的,就只能把自己所属的国家、民族当作最后依靠,为其感到骄傲。他为自己的自卑找到庇护,随时准备拼死为其错误和愚行进行辩护,不分青红皂白,连其缺点也誓死捍卫。”
但是,威廉二世的骄横,加上一群鼓吹军国主义和国家主义的毒喉舌,德意志人民在民族主义情绪中疯狂膨胀。
实际上,当时,马克思是德意志帝国国家社会主义的唯一对手。
威廉一世开创了一种以国家统治经济为核心的国家社会主义,最开始俾斯麦为代表的容克贵族掌控了这一最高管理权,与资本家分食;施穆勒则鼓吹由资本家,实则是官僚资本来掌控;而马克思则主张由工人阶级及工会来掌控这一计划经济大权。
德国战败后,威廉二世退位,德意志帝国灭亡。
从1871年到1919年,德意志从积贫积弱到统一、强盛,再到投降,沦为砧板上的肉,只用了不到半个世纪的时间。
在巴黎和会上,英法美试图瓜分德国。英国财政部代表凯恩斯坚决地反对过度严惩德国,在主张未得到尊重时,他愤然辞去和会代表职务。
不久,凯恩斯出版了《和平的经济后果》,引起巨大反响。书中预言赔偿委员会的做法,会给德国经济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并激发德国国内民族主义及工人运动。
凯恩斯,可谓洞若观火。
战败后,德国容克贵族被瓦解,官僚资本被抛弃,社会民主党大肆崛起。社会民主党党魁弗里德里希·艾伯特掌控了局面,成立了魏玛政府。
正如凯恩斯所料,战后德国经济因赔款、制裁与之前的经济国家化及战争透支已经崩溃。德国出现了人类历史上极为罕见的通货膨胀。
战前,1美元可以兑换4.2马克;战后,1美元兑换48马克。但到了1923年,德国印出了100万亿马克,1 美元等于4210500000000 马克。
马克沦为废纸,德国民不聊生,德国国内民族情绪及工人运动高涨,民族社会主义德国工人党(纳粹党)脱颖而出,纳粹党领袖阿道夫·希特勒在德国民众的簇拥下登台。
此时,流亡荷兰的威廉二世,为希特勒提供了200万马克的援助。
在一战后被肢解的克虏伯帝国,乘着纳粹党再度崛起。克虏伯的继承人,加入了德国纳粹党,成为党卫军成员。他与德国民众一样把希特勒看作洗雪一战耻辱、复兴德国的主要人物。
克虏伯帝国俨然成为了希特勒的战争机器。
一场比一战更为凶残的浩劫正在逼近……
德军在二战初期取得大胜时,威廉二世给希特勒发来了贺电。
在一战后的恶性通胀中,历史学派被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但纳粹主义登台后,施穆勒最有天份的学生、新历史学派代表维纳·桑巴特,写了一本关于德国社会主义的书,赞颂他们的领袖希特勒是从上帝——宇宙的最高元首——那里得到了指示,而且元首的话就是永恒的启示。
奥地利学派米塞斯认为,导致了两次战争和失败的侵略性的帝国主义、20年代早期不受约束的通货膨胀、政府控制的经济和纳粹政权的所有恐怖都是按照历史学派的鼓吹者的教导行动的政客的成就。
从李斯特为俾斯麦容克贵族奠定国家主义根基,到施穆勒为霍亨佐伦王朝官僚资本服务,再到桑巴特为阿道夫·希特勒谱写赞歌,这是德国历史学派发展的历程,也是德国国家主义演进的历史。
从1888年继位到1918年退位,威廉二世这锋芒毕露的30年,彻底断送了德意志国家前途。
加上希特勒统治的12年,德国这锋芒毕露、重剑出鞘的四十年,让人类触碰到了最凶恶的人性底线。
早在1886年,俾斯麦曾经发函向战争部长表示:
“倘若天意要我们在下一场战争中落败的话,那么我认为毫无疑问的结果将是,我们打了胜仗的对手将使尽一切手段,让我们永远——或许至少在下一个世代的时间内——无法重新站立起来。……一旦列强发现一个统一的德国可以是多么的强大……我们不幸作战失利以后,甚至无法期待还会有办法让现在的国家维持统一。
二战后,德国被一分为二,俾斯麦一语成谶。
参考文献
【1】金与铁,弗里茨·斯特恩,四川人民出版社;
【2】从俾斯麦到希特勒,塞巴斯提安·哈夫纳,译林出版社;
【3】俾斯麦,克里斯托弗·诺恩,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4】沉重的皇冠,克里斯托弗·克拉克,中信出版社;
【5】思考与回忆,俾斯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6】政治经济学的国民体系,李斯特,商务印书馆。
文 | 智本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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