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科门前的渣男】
地点:辽宁西部某妇婴医院
时间:2020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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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名儿科医生,从业十三年,在辽宁西部某妇婴医院工作。我们院设备比较完善,是国家级定点培训基地,周边县市的病人遇到疑难杂症都会选择来我院就诊。
在医学界一直流传着一句话:“金眼科、银外科、马马虎虎妇产科、千万别干小儿科。”儿科辅助检查项目少,用药又要万分谨慎,收益不多,工作量却极大。
?但那都不是最主要的,我是从业后才真正体会到当儿科医生为什么这么难。很多时候,我们面对的并不是一个小患者,而是一个家庭,甚至一个庞大的家族。每家就那么一个宝,孩子在半个小时退不了烧,家属对我们意见就很大。疫情发生时,刚好也是流感高发期。
儿科门诊接诊量从每日几百人上升到每日一千五百人以上。我的工作量大了三倍不止,每天至少要看100多个号。因为住院部人员紧张,我还要分管15张住院病床,36小时轮急诊一次,2天值一次夜班。
这次疫情传播速度快,为了防止扩散,我们医院实行了网上预约登记,护士会提前安排好接诊时间,再给患者家属打电话。
作者图 | 医院门口的接待机器人
上午10点多,突然加了一个急诊,一对市郊的夫妻带孩子来看病。男孩8岁多,问诊的时候精神状态还不错,吃着薯片,还不时拽我的听诊器。
这家男主人在郊区承租了苗圃,过节期间一家人一直待在家里,没接触过疫区人群。孩子体温38.3℃,嗓子轻微发炎,症状不严重。
我问他为什么挂急诊,孩子爸爸表示,人太多了,不愿意排队。我建议给孩子开点药,回去按时吃药,多喝水,注意观察,可孩子爸爸坚持要住院,还提出要单间,条件最好的。在非常时期,孩子家长过度紧张可以理解,但目前孩子确实没有住院的必要。
被我拒绝之后,孩子爸爸直接把银行卡拍到桌子上,“你们要多少钱,说个数,老子付得起!”我没有精力和他们争辩,开好药后礼貌地请他们出去。
大年初一,我从早晨7点一直接诊到下午2点30分,连续七个半小时没喝水,没吃饭,没上厕所。疫情爆发以来,我们科的主任甚至用上了成人尿不湿,就是为了能多看几个孩子。
下午3:10,护士台给我办了停诊,我看完剩下的8个号,一起身,有点头晕,一把扶住桌子才站稳。我拿下两层一次性口罩,摘下手套、帽子,好好喘了口气。医院没给我们科室发防护服,所有的防护资源都在支援发热门诊和救护车。
我擦了下头上的汗,走到洗手间,一进门就看见护士陈丽正在偷偷抹眼泪。看到我过来,她胡乱地往脸上抹了两把。我问:“刚才听处置室那边吵吵嚷嚷的,是不是有家属为难你了?”
我知道陈丽的孩子刚满月,特殊时期,医院人手不足,她产假没休完就回医院上班了。
作者图| 忙碌的门诊
陈丽吸吸鼻子,“一个宝宝要抽静脉全血,还要做口腔拭子。孩子三天没吃饭了,血管是瘪的,抽血比较困难,我只有拍打孩子手臂找血管。
大人一看就急了,说我打孩子,上来抓了我一把,也不听我解释,一口咬定我技术不行,要投诉我!”我轻轻拍拍陈丽的肩膀,“别往心里去,疫情搞得大家情绪不稳定,多担待吧!”
“没事儿,我心大,回去工作了!”
我叹了口气,陈丽今年也才28岁,孩子没断奶,之前已经签了请战书申请支援武汉。她老公是我们医院的ICU医生,也半个月没回家了。我们医院这种“夫妻档”还很多。
下午6点多,我接诊了一个刚出生20多天的新生儿。孩子妈妈高丹进门就直接提醒我:“医生请您做好防护,孩子的姑姑是从武汉回来的。”
她身后跟着孩子的奶奶,老人家没戴口罩,冲儿媳妇翻了个白眼,低声嘟囔:“武汉回来的就有瘟疫呀?只抱了孩子一下,能有什么事儿呀。医院人这么多,我看这的瘟疫才多呢,孩子也没发烧,让大夫开点药,回家吃两天就好了。”
我皱紧了眉头,“一个月内的新生儿要是发烧会出大问题。孩子必须马上住院隔离,你们一家人也应该自行隔离。”我用听诊器一听,孩子已经是肺炎了,给他们补充道,“先办住院,再查CT。”
孩子的爸爸一脸不情愿,“我可没带那么多钱!”高丹说:“不用你的,我有钱!”CT片子出来一看,孩子的左肺有一半已经白了,肯定是肺炎,至于是哪一种还要进一步确诊。
这种情况对于一个20多天的孩子来说相当严重。孩子出生时是6斤4两,现在一称,6斤都不到,这大半个月孩子体重不但没长还下降了,可能他们的喂养方法也存在问题。
我仔细询问了病史,高丹告诉我,她产后高热,住了十天院,孩子由婆婆照顾,但是婆婆不给孩子喂奶粉,只喂自制的米浆,婆婆说现在的奶粉都有毒对孩子不好。
孩子出生的头三天,婆婆往孩子嘴里灌清水和药丸,说要把孩子肠胃洗干净,长大才能健康,结果宝宝整整饿了三天,哭了三天。我一听真是全身的血液都往上涌,看了旁边的老人几眼,气得说不出话来。我开好入院手续,高丹抱着宝宝连声给我说谢谢,和家属一起出去。
在看其他病号的间隙,我往等候区瞥了几眼,发现高丹自己抱着孩子去办手续了,孩子爸爸在看手机,奶奶和其他病人家属在聊天。
我有点心疼高丹,对她更多了些关注。高丹带孩子住进了隔离病房,孩子要每天四次用推进器打针,做雾化。鉴于孩子有武汉人接触史,还需要做核酸检测。
现阶段做核酸测试的人特别多,机器经常崩溃,平常一天就能出结果,现在要三天才能出。当晚我值班,特地到隔离室去看高丹母子。
作者图 | 隔离区消毒
高丹情绪还比较稳定,跟我聊了聊家里的事。她丈夫的妹妹在武汉打工,要回家过年。她之前听说武汉的疫情就有些担心,每天耐着性子给婆婆讲疫情,讲传染,可是婆婆根本不听。她让婆婆洗手、戴口罩再抱孩子,婆婆也毫不顾及。
她不想和婆家撕破脸,小姑回来之后,她就把自己和孩子反锁在房间里,让丈夫把饭端到门口。小姑几次上来敲门,要看孩子,高丹都委婉拒绝了,说孩子太小,需要多休息,等过两周再看也不迟。结果小姑在门外冷言冷语地骂她矫情,说了一堆难听的话。
高丹脸色有些苍白,眼眶发红,捏紧了拳头:“更过分的是,婆婆趁我上厕所的工夫,把宝宝偷偷抱下楼让小姑和亲戚们参观!”
她发疯一样冲进人群把孩子给抢了出来。老公和婆婆嫌她丢了面子,那天晚上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忙着招待亲戚疏忽了,晚上没人给她送饭,打电话也没人接。
终于熬到了孩子20多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听孩子喘气声特别粗。宝宝本来挺乖的,但是昨晚整晚哭,还用小手不停地挠自己后脖颈处,抓出好多道血痕。
今早起来,她看见孩子嘴唇周围发青紫色,不停地打哆嗦,急得不行。婆家人拒绝带宝宝上医院,她一气之下收拾好备用品,自己抱着孩子打车到了医院,丈夫和婆婆是后边才追过来的。
我嘱咐了高丹几句就出来了,在走廊遇到了她老公。她老公在走廊里用免提打电话,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尖利的女声:
“我都看过政府公众号了,我们这儿只感染了10例。我是武汉回来的怎么了,我又没发烧,看到我的车牌举报我,现在还要把我从小区里赶出去,没门儿!我告诉你哥,医生就会骗钱,半年以内的孩子根本不可能生病,我嫂子那人听风就是雨,你一个大男人可不能让她作主。”
男人不住地点头。我快步走开了。幸运的是,打了两天针之后,高丹宝宝的情况开始好转,母女两人的核酸测试都是阴性。
不过,她们还需要在隔离病房再观察一段时间。我每次去查房,都会特意看一眼孩子,宝宝长得特别漂亮,头发是自然卷,脸上有一对小酒窝,笑起来甜得像蜜一样。
病房的护士也很喜欢这个宝宝,说宝宝真是神了,在紫外线下洗澡的时候,会努力摆动脑袋配合清洁小脖子,跪在盆里洗后背时也不会扭来扭去。
宝宝清洁牙床的时候要用生理盐水,其他孩子都会放声大哭,她竟然会张嘴配合。高丹也精神了些,笑着跟我说:“谢谢您了大夫,孩子出生以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笑。”
她娘家在外地,火车停运,一时赶不过来。我不知道她身上还剩下多少钱,帮她申请了儿科的奶粉赞助,希望能帮到她。
她丈夫和婆婆在家自行隔离,没有再来过。病室里只有她一个人照顾宝宝,换尿布,喂奶,拍嗝,洗屁屁。她很能干,事情做得井井有条,看她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我也会在护士站帮她订餐。过了隔离观察期,她们要出院了。
高丹把自己包里剩下的12只口罩全部塞给我,“王大夫,我听说,医院把所有口罩都给了发热门诊,你这一次性口罩都戴了两天了,换了吧!”
我非常感动,本来不应该接病人的东西,可是现在特殊时期,我们真的太缺物资了!我谢过她,收下了这些口罩。出院结账,高丹的住院费将近10000元,不知道她的钱够不够用。一想到办住院时,她老公皱着眉说“孩子生病是你坚持住院的,你自己付住院费吧”,我就为她捏了把汗。
还好,高丹说,她之前给自己和孩子都买了保险,父母也往她的卡里打钱了。婆家人还没出隔离期,她要带着宝宝住到市里的宾馆去。
我松了口气,给她留了电话,让她有事及时联系我。上完一天班,我脱下白大褂,将自己彻底消毒。然后我去了院长办公室,在请战武汉的请战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按了手印。
回到家,想起高丹的遭遇,我给自己提了个醒,多定几份保险,然后给女儿写一封信。平日里我唠唠叨叨,还喜欢写诗,本以为自己能洋洋洒洒写一篇。临下笔时,却觉得千言万语无从表达。
亲爱的诗诗:妈妈要去武汉看樱花了,如不能再见,我愿意化做天上的一颗星星,温暖你美丽的眼睛。妈妈爱你,祝你永远平安健康。此致,我慢慢长大的孩子和全天下的宝贝。
*文中配图由作者提供。
*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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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张 焱
编辑| 韩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