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2年(同治十一年)五月,李鸿章在复议制造轮船未裁撤折中称:
“臣窃惟欧洲诸国,百十年来,由印度而南洋,由南洋而中国,闯入边界腹地,凡前史所未载,亘古所末通,无不款关而求互市……此三千余年一大变局也。”
1872年12月26日,清廷批准李鸿章奏折,设立轮船招商局。这是中国第一家股份制企业。李自掏腰包拿了5万两银子,以“李积善”的名义入股。
第二年的1月17日,上海洋泾浜南永安街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轮船招商局上海总局开业。北面与之遥遥相对的正是英法租界。
上海总局成立的第二天,轮船招商局香港分局成立。这是中国第一家境外企业。
同年,招商局轮船“伊敦”号由上海首航,开辟了中国第一条近海商业航线。首航目的地便是,香港。
从此,香港,逐渐成为民族命运的窗口,以及国家利益角逐的支点。
在1930年代之前,上海,依然是远东的“十里洋场”。
轮船招商局坐镇上海,与英国太古、怡和、美国旗昌三大洋行争夺长江水系的控制权,香港及海运市场并非战略重点。
不过,1938年,招商局、上海、香港及中国的命运,都发生了改变。
这一年,日本先后集结30万兵力强攻上海,淞沪会战爆发,中日两国进入绞肉机般的鏖战状态。
此时,香港的地位,骤然提升,成为关系国家命运的战略支点。
当时,欧战没有全面爆发,英国尚未对日及法西斯轴心国宣战。因此,英殖香港,则成为中国唯一可能安全的城市。
上海滩商人、文人、名流以及大量难民,纷纷涌入香港。香港,立即成为移民和流亡者的城市。
30岁的秦邦礼随着南移人潮,悄悄来到香港,化名杨廉安,成立了一家名叫“联和行”(Liow&Co)的公司。这就是华润的前身。
秦邦礼是博古(秦邦宪)的胞弟,带着一副眼镜,操着一口吴侬软语,儒雅斯文。早在1931年,他就拿着陈云交给他的两根金条,在上海、汕头等地开办六家“中法药房”。
以药房为掩护,秦邦礼将重要文件、药品、无线电器材及战略物资,从上海、香港,走广东汕头、大浦、福建永定、上杭,再徒步走山路才能到中央苏区瑞金。
抗战爆发后,陈云指派秦邦礼化名为杨廉安,拿着转让药房的结余资金,赶赴香港在最热闹的中环毕打街毕打行六楼成立了“联和行”。
在他的家乡话无锡方言中,“联和”与“廉安”发音相近。在这座拱形门廊的英式骑楼里,“联和行”如大隐隐于市。
这一次国难当头,杨廉安身负重担。最开始,杨廉安的主要任务是,与廖承志、潘汉年领导的八路军香港办事处,及宋庆龄领导的保卫中国同盟,联手在香港和海外开展了大规模的战略物资输送及抗日募捐活动。
后来,八路军香港办事处被英港政府查封后,这一工作的重任全部落到了联和行身上。
杨廉安不辱使命,将募捐到的钱物,经秘密通道登陆广州后,辗转运抵武汉、重庆办事处,再分批转运到抗日前线,为浴血奋战的将士输送了大批西药、通讯器材、棉纺鞋袜、运输车及军需用品。
白求恩、柯棣华、巴苏华、米勒等几十名医术精良的国外医生,也是从联和行这个隐秘通道北上的。
香港,成为中国抗战的一条重要生命线。
由于中国工业基础薄弱,大量战略物资严重依赖进口。日本则想方设法地切断中国的军用物资的海外供给,在淞沪会战前便派出精锐武装封锁了中国沿海口岸。
1937年12月,中国万里海疆除了澳门、香港及广州湾,全部被日军封锁。中国与外界联系的通道只有三条:
一是经由新疆地区通往苏联的西北公路。但当时苏联正在筹谋西线战事,无暇东顾。
二是法属印度支那通道。但法属印度支那先对中国实行武器弹药、飞机及航空材料禁运,后因日本施压,关闭了该通道。
剩下的唯一一条通道,那就是香港。
香港,背靠中国大陆,面朝南海,为珠江内河与南海交通的咽喉,是南中国的门户,是连接东南亚的重要据点及世界的航海要冲。
在远东大都市、中国最大海港上海沦陷后,香港立即成为中国抗战中最重要的战略物资转运通道。
1937年9月,香港进出口货物激增,因长江口被敌人封锁,大量原运沪货物改道香港。这一年,经香港入口的货物,中国内地占到了34.2%【1】。
抗战初期,“约75%的外援物质都是从香港经广九铁路运送到广东和全国各地。【2】”
广九铁路隶属于西南运输公司,是中国抗战的运输大动脉。该公司在香港设立分处,仅1938年2-10月,由铁路输入的物资达13万余吨,其中军需用品占四分之一,其余为五金、油类、机件等战略物资。
香港,俨然成为中国对日经济战的最前沿阵地,是破解日本经济封锁的的关键支点。
“香港港湾仓库里的军需物资堆积如山【2】”,日本不断就香港转运抗战物资一事对英国政府施压,要求关闭香港通道。
英国方面则认为:“保持该线路(指香港通道)开放对中国人来说是生死攸关的。”美国国务院认为,中国能否坚持抗战下去,香港作为转运中心的作用是一个关键因素。
英国政府基于远东利益考虑,坚持香港的开放地位,保持运输通道作用。
1938年10月,广州沦陷。日本进一步施压英国,后者迫于压力于1939年7月宣布禁止从香港运出军火、卡车、石油等物质。
当时,日军已经封锁香港,经常轰炸珠江及深圳一带,封锁所有河流和铁路,以切断香港这条通往中国大陆的物资供应线。
香港通道遭受打击,不得不转入地下,变成一条隐蔽而迂回的抗战生命线:
一部分是通过走私,将石油由帆船从香港运往惠州、淡水、大亚湾及粤战时省会曲江,再输送到内地,仅1941年就达到150万加仑以上。
一部分则是先用轮船从香港运到越南北部港口海防或泰国的仰光,再通过滇越公路或滇缅公路运到中国。
“截止到1940年5月为止的10个月里,除了通过走私将汽油和煤油运到国内外,相当数量的卡车和飞机是从香港运到海防再转运到中国的未沦陷区,但仍有382辆卡车和60架飞机是从香港直接运送到中国的未沦陷区。【3】 ”
除了物资外援,金融也极为关键。
上海沦陷后,中国最大的金融市场沦为“孤岛”。
中国银行、中国国货银行、交通银行、农民银行、中央信托局及邮政储金汇业局,快速在香港设立分支机构。央行在海外印制的钞券“均以运抵香港为终点,而本行之加印签章事务,亦由中华书局在港设厂办理。【4】”
中央银行在香港设立了通讯处,主要负责外汇管理、侨汇、口岸汇款、印制法币等业务。
在1941年下半年之前,内地汇往上海的款项,必须先绕道香港,由香港中行出面联系上海的收款人,转由在香港的其他机构或商号,代为取款或转汇上海。
考虑到钞票安全及质量,国民政府委托国外公司印制,香港成为战时四大行法币印制的重要基地。
“嘱各行在香港方面与各印制钞公司洽印钞券,计中央银行向中华书局接洽订印,中国、交通两行向商务、大东两家订印,中国农民银行向大业公司订印。【5】”
1939年2月至1941年6月,中美签订了4次易货借款,中英签订了2次信用借款,基本上都是通过香港输入。中央银行口岸汇款七八成都是购买战时用品,借款最多之处也是香港。仅1940年达3600余万法币,上海次之,为1530余万元【4】。
1941年抗战形势危急,国内物资极为匮乏,通货膨胀高企。四大行开放沪港商业汇款,仅下半年重庆14家商业银行,由沪港汇入6079万余元,其中香港为2228万元。同期后方各地方四大行承汇港沪款项共计5297.5万元,其中香港为3351万余元,超过一半【5】。
为了增加外汇收入,维持外汇稳定及提升进口能力,国民政府财政部成立贸易委员会,管理下辖富华贸易、复兴商业、中国茶叶,与隶属于实业部的中植公司,着力出口茶叶、桐油、猪鬃、生丝、羊毛、肠衣等。
此时隶属于财政部的轮船招商局,一部分由总经理蔡增基率员撤迁至香港;另一部分则直接投入抗战,在长江要塞沉船24艘,共34520吨位,占招商局船舶总吨位的40%。
沉船抗日,山河悲壮。
中植公司以驻港机构为据点,开展桐油贸易,短短数年间,营业额达1.24亿元,其中外销占70%,直到香港沦陷业务才被迫中止。
贸易委员会决定“将东南各省所产之茶,全部运抵香港交苏”,驻港富华贸易公司向苏联输送大量的茶叶、桐油、猪鬃,换回了重要的武器装备和军用物资。
中国向美方借款2500万美元,以7万吨桐油偿还,贸易及收付款皆由复兴公司香港分公司办理。
原定5年期,复兴公司三年便还清全部贷款,“博得美国朝野的同情与赞赏,树立了我国债信,将来于对外借款上关系甚大。【6】”
另外,西南公司仅1939年从香港输向欧洲的钨砂、锡、锌、纯锑、生锑等矿产达12640吨,赚取不少外汇。
1939年度中国外汇结进港币只有92.4万余元,到1941年11月底接近1639万港币,增幅之大、数额之高,远远超过英镑、美元、越币的额度【4】。
当时的香港,成为中国的金融命脉,是经济抗战的最前线。
日本攻占上海后,日伪银行在沦陷区发行了“满洲国券”、“联银券”、“华兴券”等纸币,严重扰乱了上海外汇市场,大量法币外逃,国民政府在1938年前后半年内就损失了1000万英镑,接近外汇储备的五分之一【7】(详见《抗战通胀简史 |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法币十万难》)。
外汇市场损失惨重,直接威胁到公共信用,法币快速贬值,货币及金融体系危在旦夕。
这是一场极为艰巨又不容有失的货币战争。
这时,中英美经济会议多次在香港举行,三国为维持法币而在香港成立了汇兑平准基金委员会。
1940年,德国闪袭比利时、荷兰,欧战扩大化,国际资金疯狂涌入上海,来自东南亚的20亿法币外汇返回中国,成功狙击了日伪货币。
这时,香港设立的汇兑平衡资金委员会趁机收复失地,中英美三方分别出资2000万美元、5000万美元和500万英镑,打击外汇投机和黑市交易,日伪“华兴银行”倒闭,日伪货币疯狂出逃。
这是一次关键性的胜利。
“香港真正是经济抗战的中心。【8】”
不过,1941年12月7日清晨,日本海军偷袭美国夏威夷海军基地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几乎在同时间,日本大举围攻香港,不久香港沦陷。
香港沦陷后,中国唯一个对外窗口、贸易基地及金融中心被捣毁,中国在港资产损失惨重。日本开始南北夹击,全面封锁中国,抗战开始进入最为艰难时期。
山河破碎之际,香港与大陆同在,两地人共赴国难,最终赢得了最后的抗战胜利,可歌可泣。
参考文献
【1】一九三七年香港对外贸易概况,中行月刊第16卷第3期,1938年3月;
【2】香港作战,日防卫厅防卫研究所作战史室,中华书局;
【3】China,Britain and HongKong,1895-1945,陈刘洁;
【4】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五辑第二编财政经济,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凤凰出版社;
【5】四联总处史料下册,重庆档案馆,中国档案出版社;
【6】财政部三十年度重要工作之检讨与今后之改进办法,孔祥熙,财政评论,1942;
【7】抗战通胀简史 |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法币十万难,清和,智本社;
【8】香港·海南岛之建设,秀岛达雄,东京:松山房,1942年版;
文 | 智本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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