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京师的梨园行是怎样的景况?

       历史,是往日的图景。她不但有家国大事,也有民间小情。正因为如此,才现出了历史的丰富多彩。

这里,就来说一说清代的梨园行,看一看当日社会的一个面向。

本文出自清人李岳瑞笔记《悔逸斋笔乘》中的《包安吴〈都剧赋〉》一节。

清代京师的梨园行,名声传闻天下,为国中之最。这并不是近来(指笔记作者所处的时代)才有的事情,百余年以前,就已经这样了。

按照下文的记述,再推算回去,清朝京师梨园行的兴盛,距今(二十一世纪一十年代)已经有二百多年的历史了。

关于京师菊部(即梨园行)的载记,在前辈的诗文集子当中,是很少可以找到的相关文字的。前辈的文字中,也很少有人用文雅的辞藻、优美的篇章来歌吟咏唱这一社会存在。

关于清朝京师的菊部,包安吴管情三丈写有《都剧赋》一首。

这首赋,写的就是清仁宗(爱新觉罗·颙琰)嘉庆(公元1796年~公元1820年,共二十五年)中叶(即公元1807年前后)茶园里面的故事。

包安吴的这篇《都剧赋》,文辞典雅、清新明丽。读这篇赋,不但能被其精美的言辞、详细的描述、飞扬的文采所打动;而且,读过这篇赋,还能考见菊部今昔的变迁、社会风气的流转、历史与现实的差异等等诸端印迹。

为清楚相关描述,先简单解释一下上一段中的文词。

包安吴,其实就是清代学者、书法家、书学理论家包世臣。

包世臣是安徽泾县人,因为泾县在东汉的时候曾经分置安吴,包氏的旧居正好接近这一地域,所以,学者称包世臣为“安吴先生”、“包安吴”。

“管情”一词,没有详细的资料。

查看包世臣的著作,其中有《管情三义》一部。这部著作,收录了包世臣以往的文章,其中有赋三卷,诗三卷,词一卷,另有《浊泉编》一卷,共八卷,是包世臣的代表性著作,也是为文人雅士所熟知的包氏集子。关于“管情”一词,包世臣自己也有说明:“凡仆之为此,皆主于管情以远非僻(即邪恶)。世有总持风动教化之责者,览之亦或有所取焉尔”由此可见,包世臣的观念,还是比较注重文章的启迪教化作用的。据此,可以推测,上文的“管情”之称,或是以著作指代作者其人。

三丈,猜想包世臣或行三,笔记作者李岳瑞尊称其为三丈。

茶园,旧时演戏,多在茶园。所以,笔记作者会说,菊部的往迹,多是发生在茶园里面的故事。

下面,就来看一看包世臣在《都剧赋》序中对菊部的记述。

清仁宗嘉庆十四年(公元1809年)春,包世臣赴京师参加举子考试(也称随计),这是他第一次来到皇帝辇下。

此前,包世臣就常常听人说,京师的梨园行最为兴盛。但是,远在它处,包世臣没有机会亲眼见识京师梨园行真实场景。这一次,进京之后,有喜欢热闹的朋友,常常会邀约包世臣一起出去看戏。有此机缘,京师有名的菊部,包世臣几乎都观赏过他们的演出,他也亲见过其间的名伶、亲闻过其中的音声。

上文提及,旧时演戏,多在茶园。当时的京师之中,开设座位、收费演剧的地方,就是此前所谓的茶园。

茶园演剧,一般都是午后才开场。

从午后开场,演剧至酉时(下午17点到19点)散场。

这算是比较大众化、比较公开、观众不受限的场面。

还有一种小场面。

一些人家有庆贺之事,或者朋友、同僚有欢会雅集,为了热闹、为了活跃气氛,当然,也有人真正喜欢观剧,他们也会在比较私密、相对小范围、观众为特定人群的空间内进行演剧。

这种为招待宾客而进行的演剧(当然,可能也会有不招待宾客,仅仅自娱自乐的情况),一般称之为堂会。

这里所说的堂会,感觉有点像是包场或者专场,不同于后来的堂会。后来的堂会,似乎就是在人家的府第演出。不知道我的理解是否正确?根据下文可证,我的理解大约不差。

堂会演出,也有时间限制,大都是辰时(早上7点到9点)开演,同茶园一样,也是酉时收场。

根据这里的记述,可以看出:

在清朝的清仁宗嘉庆、清宣宗(爱新觉罗·旻宁)道光(公元1821年~公元1850年)时期,堂会是没有夜场、不会夜间演剧的。

演剧的场地,也是有些讲究的。

先说戏台,一般都是搭建在演剧辐射范围之内的整体用地的中央。

戏台子前面,有一块平地,名字缴叫做池。

戏台子的对面是厅。

戏台子的三面都有楼,外环围建而成。

如果是堂会演出,尊贵的客人坐在池前,离戏台子比较近的地方。堂会是有人请客,做东者付费。

茶园就不一样了,池里面的观众,按人收费;在楼上看戏的客人,按席(一桌为一席)记账。

旧时的社会,等级森严。这茶园观剧场中,也不例外。

茶园之中,那些平坐在池内观剧的人,都是一些市井之人。楼上看戏的人,会笑谑说楼下池内是“下井”。凡是有点头面、读点书的、在社会上地位相对较高一点的人,在茶园观剧,一般都会选择在楼上雅坐。

茶园之中的观剧楼,离剧场都很近。观剧楼接近剧场右边的,叫做上场门;观剧楼接近剧场左边的,称之下场门。观剧楼上的座位,都叫做官座。下场门的席位最为尊贵,一般情况下,下场门的席位都会早早就被达官少年提前预订。

堂会之中,在右边的观剧楼,为女座。

女座前面,垂有竹帘。

女座在楼上,这一情况,一直到笔记作者李岳瑞所处的清末,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同的是,到清末民初时,女座已经不分左右了,而且,也不再垂竹帘了。

在观剧楼上看演出,所上演的剧目,大都是目挑心招、钻穴逾墙的内容。

所谓目挑心招,就是眉目传情,心神招引。

此词出自《史记·货殖列传》:

“今夫赵女郑姬,设形容,揳鸣琴,揄长袂,蹑利屐,目挑心招,出不远千里,不择老少者,奔富厚也。

所谓钻穴逾墙,就是钻洞爬墙。旧时常比喻违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青年男女自由相恋的行为。后也指男女偷情或小偷行窃。

此词出自《孟子·滕文公下》:

“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

对于目挑心招、钻穴逾墙的内容的剧目,女座尤为喜欢。

池内观众喜欢观赏的剧目,大都是争夺战斗、攻伐劫杀的内容。

基于观众喜好的不同,演出过程中,剧目的安排,一般都会考虑文武穿插、疏密有序。

茶园里面所上演剧目的具体故事,大都是依照《水浒传》、《金瓶梅》两书写成,另外,《西游记》也偶然会作为剧情的内容依据。

根据笔记作者李岳瑞所说,《金瓶梅》相关的故事,在清穆宗(爱新觉罗·载淳)同治(公元1862年~公元1874年)以后,就已经不再上演了。

清代的梨园行概况,可说的,大体如上。

这里,再简略说一说菊部的相关历史。

关于菊部的历史,最早,大约可以追溯到师涓。师涓是春秋时期卫国著名音乐家,活动于卫灵公(公元前534~公元前492年)在位期间。他以善弹琴而著称,并善于搜集和弹奏民间乐曲。师涓所创作、弹奏的乐曲,被认为是靡靡之音,有亡国之兆。这也是被正统儒家所贬斥的。师涓所作,大约就是郑卫之声的一部分,即卫声。所谓郑卫之声,正统派的看法是,其音淫靡,有别于雅乐,故而,也被谓之为淫声。《论语·卫灵公》载:“放郑声,远佞人。 郑声淫,佞人殆。” 刘宝楠 正义:“《五经异义·鲁论》说 郑国之俗,有溱、洧之水,男女聚会,讴歌相感,故云郑声淫。”

到了战国之后,天下混乱,礼乐崩坏,雅乐逐渐就废弛不见了。

到了秦朝,雅乐就完全灭失了。

自西汉以来,以至于清末,梨园行最盛的时期,首推唐代。那个时候,那些年老有经验的师辈、那些素有声望的博学之士,按照书本资料里的文字和图画,对于所谓的立部、坐部(唐代宫廷燕乐之一。《新唐书·礼乐志十二》:“又分乐为二部:堂下立奏,谓之立部伎;堂上坐奏,谓之坐部伎。太常阅坐部,不可教者隶立部,又不可教者乃习雅乐。”)的详细情况,从头到脚都很熟悉,其中的节奏、细节,当然就更不用说了,也是了如指掌。

到了金代,开始有院本。院本是金代戏剧的代表样式,是“戏”向“戏曲”飞跃的基础,在中国戏剧发展史上具有重要意义。关于院本,金人没有明确的说法。元代陶宗仪的《辍耕录》卷二十五中的《院本名目》以及夏庭芝《青楼集志》中,约略记述了院本的形态。近代王国维《宋元戏曲考》中,对院本也有论述:“院本者,行院之本也。”“行院者,大抵金元人谓倡伎所居。其所演唱之本,即谓之院本云尔。”金代只存有“院本名目”,对“院本”形态难有真正的认识。

对于院本,笔记作者李岳瑞认为,院本所演的剧目,虽然都是些不经之谈,但是,其内容和内涵,主要还是在阐扬忠臣孝子、义夫节妇的高风亮节、真挚情感,所谓闻其声不如尽其容,这大概还是有那么点古乐的遗意吧!

荀子有云:“奸声感人而逆气应之,逆气成象而乱生。”

又有:“乐姚冶以险,则民流僈鄙贱矣。流僈则乱,鄙贱则争。”

《诗序》曰:“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

最后,看看包世臣自己所处的时代吧,他说:

而今的时代,没有公行贿赂的情况发生,自宰辅以至于一般官员,他们都会替家人考虑,不做违法乱纪的事。民众如果在长官那里受到了非法非制的待遇,他们往往可以赴京控诉;一旦接到民众的投控,朝中大臣都会不远万里,飞驰而亡,查究情由、找出事实真相。这样世道,可以说是太平清明、政治安和。再看看现今的声乐,差不多就如同傅武仲(毅)所云:“余日怡荡,非以风民而无害。”

关于荀子之后的一段话,笔记作者李岳瑞认为,这是包世臣在讽刺时事。说是百年之前,菊部的声乐之中已经有急微噍杀之音广泛流布了。(关于这一点,我倒是没有看出来,读者可参读《都剧赋》。)

最后,再补充一下文中相关资料。

包世臣《都剧赋》

翳贱子之计偕,块独处而不适。薄伯玉之买琴,鄙子美之欲炙。闲步大栅,茶园卖剧;市过骡马,堂会召客(按:骡马市湖广会馆,今尚为堂会集中最繁盛处)。则见两门四柱,方台作场;台后连厦,是为戏房。池列台前,荫屋隆敞;走楼向抱,客座环张。乃召梨园,徽西分侪(李岳瑞按:徽戏之见诸题咏者,以此为最先);徽班昳丽,始自石牌。苏扬两部,附名尤佳。丑色用京,滑稽善谐;随口对白,谑浪抒怀。乃有南国优贩,妙选子弟,首工京话,语音柔脆。次习酬酢,手口之态。衣香若兰,肤滑若脂。仪态万方,素女是师。读曲按歌,宫商未辨。弦吟板激,珠累喉卷。有声无辞,洞微达远。弓鞋细步,宜尔婉恋。于是合班分股,认领行头。金盔吐火,锁甲凌秋。冠飞滇翠,带束吴钩。鸾扇日耀,舞袖云修。亵裳衵服,失丽罕俦。莫不郎来灌口,女现巫邱。至万汇之像生,锡嘉名者砌抹。侏儒十围,长人九约;山魈六臂,水妖八脚。龙虎飞腾,狻猊拿搏。帐缔搘云,假山耸崿。藉孔訇洞,蛛网络索。丰狐惊草,长蛇盘幕。径统豆棚,阶翻兰药。锦衾角枕,宛如绣阁。于是进揖老郎,测景向中,巾髢并施,粉墨殊工。旗收五色,鼓发三通。乃开早出,觱栗声洪。间以小戏,梆子二黄。忽出群美,眩耀全堂。中出又变,矛戟森纵。承以么妙,双雌求雄。缀裘六出,全套两终。大出续开,官座遂空。其中则有名部靓妆,倚门斜瞭,睇楼上之古欢,遂蹙口而叫好。环三面以继声,若连珠而试炮。亦有丽人窄束,登场狂呼,冠忠义于寇仇,指劫杀为丈夫,剚刃逼迫,洒血模糊,哄满堂以喝采,爰变好而呼乌。或杂十锦,绝艺争秀,袂接高跷,人舞双头。五圈十卵,参连筋斗。飞跷奔星,跃马荡舟。鬼魅出没,火焰横流。尔乃演完牌派,卸妆便捷。登楼访旧,窥帘劳睫。一膝初弯,两股遂叠。池人仰视,座邻面热。飞来飞去,罗浮仙蝶。泥订晚飧,不论开发。粤若请分折简,名堂高会;帘垂右楼,媚于阃内。久闲深闺,乍招侪辈;冶容尽饰,以骄优坠。压领三重,衮边五派;朝珠补服,助作娇态。剧至午后,渐及鄙秽,桑中鬓鬟,柳阴解(衤会)。垂帘忽卷,风暖微碎,互论妍媸,各矜宠爱。迨至日薄西山,寒风递荐,堂会客稀,茶园人散。骊驹在门,华毂交乱;竞赴饭庄,重申缱绻。雅座宜宾,尤珍独院,方恋藏钩,莫知传箭。更有移尊优寓,为乐永宵;群居未协,剧饮方豪。履舄交错,芗泽招邀;归炫所欢,揖我当僄。是故观光佳士,自分箸作。或以题名兴高,或以落第神索。渐看囊而羞涩,继胠箧以单薄。逢人饰词,见金便攫;不恤诡随,趋填欲壑。以选谒常调,索米京职;挥金买笑,轮指奋翻。短票屡转,对扣何惜?取常穷檐,任意罗织。比肩宜岸,相望绝域;举国若狂,沦胥相委。前辙初覆,后旗复靡。惟首善之名区,表万方以仰止;信文武所不能,道一张而一弛。

包世臣

包世臣(公元1775年~公元1855年),男,安徽泾县人,清代学者、书法家、书学理论家;字慎伯,晚号倦翁、小倦游阁外史;清仁宗嘉庆二十年(公元1815年)举人,曾官江西新渝知县,被劾去官;学识渊博,喜兵家言,治经济学,对农政、货币以及文学等均有研究;28岁时,遇邓石如,师从学篆隶,后又倡导北魏;晚年习二王;自称“慎伯中年书从颜、欧入手,转及苏、董,后肆力北魏,晚习二王,遂成绝业”;自拟为右军第一人,自负之极;主要历史功绩在于通过书论《艺舟双楫》等鼓吹碑学,对清代中、后期书风的变革影响很大,至今为书界称颂;著作有《中衢一勺》、《艺舟双楫》、《管情三义》、《齐民四术》,合刻为《安吴四种》36卷,又有《小倦游阁文稿》2卷;代表书法作品以楷书、行书草书为主,风格与其书学思想高度统一,走“碑帖结合”一路。

作者:史遇春

(全文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