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衣社】刊发的都是基于真实改编的故事
这是疯人说的第04篇故事本期故事:噩梦者
时间:2015年
地点:上海
人物:穆戈,毕华,刘医生
全文 9756 字,阅读约需10分钟
/病人的疯言疯语/
“
我叫毕华,截止至4月7日,我已经在精神病院待了整三个月了。
早上8:30,距离下一次注射镇定剂还有4小时,那些该死的怪物又出现了。
我坐在床上,死盯着玻璃窗外忙碌的护士前台,白衣服白帽子,蓝衣服蓝帽子,有医生走过,笔来回被按,我听不到声音,目光聚焦在那时隐时现的笔尖。
还有四小时。四小时后我又要进入睡眠,在那之前,我必须要在怪物群里找到那只水鬼,彻底结束这场游戏。
我已经厌烦这场游戏了。
我的眼珠在动,扫描着周围的一切,但我感觉不到眼珠与身体的联系。一定是被它带走了,它拿着我的眼珠,想用虚假的幻境干扰我。
它会把我的眼珠安到哪个人身上去?是那个写字的护士,还是那个打哈欠的?或者那个穿着皮鞋的医生?
它的眼光很糟糕,我知道它,它喜欢那些头发干枯能打结,如同稻草一般的女人。
穆医生进来了。这次只有她自己,那个目光犀利的刘医生没有在。
他是放弃我了?不,是放弃它了,他料准了我找不到它,该死,该死!
她手上拿着本子,边上轧着钢圈的那种,她进来就翻本子,认真读着什么。钢圈发出难听的吱嘎声,那么小声,我却完全被它侵袭,难受极了,像刮磨骨头的动静,那种细瘦的指骨。
装模作样。她只是不敢看我罢了,等着吧,她马上要摆弄她的专业了,躲在本子背后,像个遮掩丑事的牧师,她只要比无知的信徒掷地有声,谁都猜不出她那羊圈里藏着什么香嫩的幼体。
她说话了,笑面孔。然后我看到了它,在她背后,露出一只眼睛,湿淋淋的。我分辨不出它是在看我,还是看我眼里的她。
它想做什么,不言而喻,我该利用她抓住它吗?
“昨晚的梦怎么样?今天又看到什么了?”
她的声音也湿漉漉的,是因为驮着它的缘故吗?被压进水里了,听起来不太真切,音效像怪物。
我说:“和之前一样。黑水,祠堂,很多个它们。”
她:“它们在做什么?”
我:“跳舞,祭拜,可能是祭典,我记不太清了。”
她指了指外面,揶揄道:“那我们医院今天是办祭典了?”
我应该要笑一下,她可能也等着。我忽然听见它的声音,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有些刻薄:“要是不让别人满意,哪里都不会要你。”
于是我对她笑了一下,弧度是我对着镜子练习过的,卑微的讨喜:“没有。”
她点点头,在本子上记录:“那你的症状好像轻了点,梦里的东西没有全跑出来,吃药果然是有用的。”
我看了一眼在窗外满医院游荡的它们,趴在玻璃窗上窥视的它们,强忍着恐惧点头。
她:“今天的梦和之前还是一点变化都没有?”
我想了想说:“有的,它多了一只眼睛。”
她:“多了一只眼睛?长在哪?”
我看了她一会儿:“你头上。
我从毕华的重症病房出来,走了没两步,就迎面撞上了刘医生。
刘医生是毕华的主治医师,他见我一脸恍惚,在我眼前晃了晃手说:“怎么了,无精打采的?”我心有余悸,摸摸额头问:“我这里有眼睛吗?”。
刘医生:“什么?”我摇头:“没什么。”我刚探视的患者叫毕华,是重症病房的一个新人,也是我所接触的患者中,幻觉最严重的一个。
他能在现实中看到梦境里的东西,而他的梦几乎全是噩梦,鬼怪是主旋律。一次我正在与他做访谈时,他说曾亲眼看到一只怪兽,把整座医院踏平了,他和我都被踩死了,那时我沉默片刻,问他:“那么,现在跟你讲话的我是活的还是死的?”大概这个问题击中了他的逻辑漏洞,他低头不语。
但是今天,他的幻觉竟然出现在我的身上,他在我的额头上看见了一只眼睛,这让我心里有些不自在。毕华的症状性质决定了它是个恶性循环,他白日见到噩梦的实体,夜里做梦便更恐怖,第二日所见噩梦实体也就更恐怖,夜里的噩梦又加剧。
这种恐怖有时是加工式的,比如第一天见到的噩梦实体是健全的怪物,当夜梦里,这只怪物便出现了断肢残骸,像连续剧。梦境和一个人的想象力水平有关,有些人不常做梦,即使做了也单调普通,有些人的梦却奇幻诡谲,毕华长期的异常所见使他的想象力水平居高不下,梦境也就愈加吸收想象力的养分。他在这样的状况下几乎无法工作和生活,喝水时能见着血色,吃食时能看到断肢,他曾为了逃避噩梦的现实,吞了过量的安眠药以求长居睡眠,导致去医院洗胃,然后转来了这里。
每次我经过重症病房,总能见他安静地睡着,不吵不闹,过分温和,和重症病房的红字门牌不太匹配。我曾问过刘医生,为什么要让一个嗜睡的病人住在重症,他反问我:“你看到怪物朝你扑过来,第一反应是什么?”
我:“逃啊。”刘医生:“逃不了呢?”我:“打?”刘医生点头:“这怪物出现在空处还好,要是出现在医院里的医生护士身上呢?病人一旦有进攻怪物的行为,很大可能会伤人。”
我瞪大了眼睛:“他会把人看成怪物?”刘医生:“他长期如此,视觉已经出现异化,他眼里的人和我们眼里的不一样。他之前在家里避乱,砍伤过自己。”据刘医生说,每天睡二十个小时,也是毕华自己央求的。打镇定剂进入睡眠,能避开现实里的噩梦灾难,于是他几乎终日沉睡于重症病房,每日只有五个小时的清醒时间。这还是医院强制规定的,他似乎一刻都不想醒。
我又问:“他梦里也可怕啊,他一直睡着岂不是一直做噩梦,这样他还要去梦里?”刘医生:“你自己去问他吧。” 在他的清醒时间,我跟着刘医生去探访了他。毕华有个值得注意的地方,除了惯常梦,这十几年来他经常重复同一个梦境。那个梦境会发生一些变化,但主要角色和环境都基本一致。
他大部分时候在现实里看到的,都是那个梦里的角色。我:“那个梦里有什么?”毕华的眼神有些失焦:“黑水,茅屋,还有……”“水鬼。”
梦境中的水鬼我又提起关于镇静剂和噩梦的问题,睡觉可能会加剧噩梦的折磨,为什么还要坚持打镇静剂?他很平静,想了一会儿说:“梦里至少不会饿。”
我点头,表示理解,随即道:“其实会饿的,梦会反应你的身体状况,比如你有尿意,就会梦到水或下大雨,你身上哪里痛,梦里那个部位也许就被捅刺了。早期医生会用释梦来探查疾病情况,你察觉不到的身体痛觉,在梦里会被放大,梦是带预警作用的。”
他依旧低着头。我:“饿的话,你也许会梦到不断吞噬的黑洞?永远吃不到的食物?血盆大口?或者其他代表吃的象征物,身体不适,也会导致梦境的恐怖。”他终于抬头看我。我笑:“真梦到过黑洞?”他又不说话了。他好像有些腼腆,也许是症状的缘故,长期处于无法社交的生活形成了他的封闭状态。我温和了些:“毕华,多起来走动一下,总是躺着,身体僵硬了不舒服,也会反映在梦里,可能会梦到僵尸?断手断脚也有可能。”毕华没有采纳我的意见,他掐着时间,五小时一过,立刻唤来护士打镇定,准备入睡,像被什么赶着似的。
本以为这次没有收获,我有些丧气,没想到离开前,毕华突然叫住我:“明天,我想去外面走走。”这是他第一次提出活动要求。我把这件事转告刘医生后,他有些讶异,蹙眉道:“走动?他不是死宅么?”我:“症状改善了吧。”刘医生从窗外冷沉地望了他一眼,正撞上他的目光。我看过去,只见他如往常般避开了视线。刘医生观察了一阵,离开去安排了。 刘医生安排得很快,主任那里立刻放行了,允许毕华在院内走动,必须在监视范围内,随行还要跟一个医生。
我自告奋勇,刘医生打趣说:“你挺喜欢他啊。”我:“他挺亲切的。”刘医生有些无语:“你哪里看出他亲切?”
我:“你每次见他都苦大仇深,他自然对你不亲切,我笑得跟小太阳似的,谁见我不亲切。”刘医生:“我看你是缺弦。”
我:“你不懂,自闭的孩子都可爱。”刘医生没接话。我:“他最近恢复得不错,是不是没多久能转普通病房了?”刘医生:“再看吧。”
我跟着毕华走出去,问他今天怎么想活动了。毕华:“就想动一动。”我:“是个好现象,可以保持呢,那我们做个约定,每周的今天都出来活动一次?”
毕华:“没有每周了。”我:“什么?”毕华没再回我。我走在他边上,发现他是不规则移动的。我只能用移动这个词,他甚至不像在走,螃蟹爬那样,调动他全身的“八条腿”朝各个方向趋利避害。顺着他的移动,我逐渐能拼凑出一条“怪物行进路程”。
看起来怪物似乎不少的样子,他避得满头大汗,时不时朝我撇过来的视线里带着不满,又忍气吞声着。我有些想笑,于是顺着他的步子走,不冒犯他,他却停下看我,有些局促不解。我问:“你在躲避什么吗?我是不是碰到了?我跟着你走避开他们。”
毕华:“没有。”我:“没有吗?你今天看到几只怪物?”毕华:“没几个。”我笑:“症状真的在好了。”毕华走得正常多了,再没有那种夸张的移动,我却有点不安,他是不是为了迁就我在忍耐?他眼里的世界和我不同,我路过空气时,他可能正忍着恐惧在穿过怪物。
我没有再纠结这件事,最近他的病情确实大有改善,也许只是不习惯常态罢了,我该给他忍耐的机会,去习惯常态。 进电梯的时候,他紧紧往前凑,几乎要贴门上去了,狭小的空间让他不适于和我站在一起,有些局促。他闭了闭眼,做着深呼吸,把电梯里更大的空间让给了我。
我看着,觉得他真是个易碎品,有些怜惜。我问他:“你想去哪走?”毕华:“现在是杜鹃的花期。”我一顿,这是他第一次对我使用个人化的语言,平常都是挤牙膏式的标准问答。我有些高兴带着他朝小花园走去。路上,我尝试与他聊天:“梦是人在潜意识里被压抑的愿望,以伪装的形式在梦里出现,以纾解愿望,人通常看到的梦都是经过变形的象征物,你的水鬼,是什么的象征物你想过吗?”
毕华没说话,头一直低着。我:“你长期做同一个重复的梦境,也许是有意义的,解开那个意义,你的症状或许会进一步改善呢。”毕华还是不说话。我:“愿望被压抑,通常是因为它引起了意识的焦虑,不能出现在意识里,只好被赶去了潜意识,但它又希望获得表达,于是让自己改头换面出现在梦里,既躲过了意识的察觉,又纾解了自己,这是愿望一种委曲求全的表达方式……毕华,你的什么愿望被压抑了?”
毕华顿了一下,继续往前走。“一个你不能接受的愿望。”他说。我:“你就让它跟你一样委曲吗?不被看到,不被认可,无止尽地被撵去黑暗里,于是,你在青天白日都能见到怪物。”毕华站住了。我有些紧张,我其实并不了解他,说这些也都是碰运气,自闭的孩子基本也跑不出这些描述。我觉得自己有些可恶,给活人下套死理论。
毕华没停多久,又走了起来,他显得无坚不摧,怪物都能忍受这么多年,我这几句又算得了什么。长期处于黑暗中的人,黑暗都成了保护壳,他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是他在需要黑暗。症状之所以还在,是因为症状能帮助患者维持生活。患者是需要这个症状的,一旦他不再需要,症状自然会退行,就跟进化一样,无用的器官会自己消失。
我跟上去:“那你再跟说说你那个梦,这可以吧?”毕华走了几步:“黑水,茅屋,水鬼。”他的重复梦境总是围绕这三个主体进行,但他很少详细地跟我描述这个梦,好像不仅是出于他匮乏的语言输出习惯,他似乎不太想公布那个梦,我有时会怀疑他在刻意防备我,防备任何一个对他的梦可能的解析。这其实也是一种显而易见的意识的焦虑,他不允许那个愿望浮出水面被他知晓。
我只能在他的只言片语中,大概拼凑出些许画面:漆黑一片的山林,没有月光,茅屋静谧,黑水涤荡,时而湍急,水鬼在山林和黑水里来来回回。他的梦还有一个关键意象——眼睛。
尽管场合总是变化,眼睛却经常出现,照他的描述,那眼睛有时长在水鬼身上,有时化成山林里密密麻麻的树叶,有时生在他脚底,有时淌在黑水里。我问:“那些水鬼通常做什么呢?”他回头,看我的额头,他在那里看到过一只眼睛:“跟踪我。”我:“为什么要跟踪你?”他不说话。 到了小花园,风和日丽,植物都亮堂堂的。我深呼吸:“阳光真好。”毕华看了看天上:“有么,很阴沉。”我一顿,顺着他望上去,阳光刺眼:“你看到了什么?”毕华仰着头说:“漫天黑水。”
我被光照得眯起了眼,毕华却睁眼自若地盯着天空,没有一点强光照射的反应,好似面对的真是一片黑水。我有些脊背发凉。他朝那一大片红花走去了,我跟了上去。
“你喜欢杜鹃啊?”“我外婆喜欢。”他在花丛中摆弄着花,我也去望了望,没一会儿,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我转身,是毕华走近了,不知是不是日光刺眼,他的面目看着有些狰狞。那眼神分明是看仇人的,可再细瞧去,他还是那个腼腆的孩子,目光带怯。
他朝我伸出手,支起手指给我看,指头上有一撮碾碎的花瓣,像是从花上抠下来的,水分尽失,残骸暗沉,色素都上了皮肤,有点像晕染开的血。我从他指上捻下那撮碎瓣:“喜欢什么就要毁掉什么,谁教你的?”毕华僵住,杵在那如锯了根的枯木一般。
我又不忍心了,摘了一朵杜鹃递给他,他战战兢兢地接下,带着一种用劣质物品换来了珍贵礼物的无措。我看着他惊弓之鸟的表情,想起他说过,小时候以为那些怪物都是真的,他能通灵。我问他那是什么时候知道是假的,他沉默良久:“通灵怎么可能总是同一个对象。”
我:“同一个对象?谁?”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重复梦境里那些水鬼,还是其他什么。他没再回答。毕华不与人交往,终日忙于躲避幻觉中的怪物,现在哪怕是在治疗期,在梦中的时光也远多于现实,对他而言,也许梦里的怪物是更真实,甚至更亲密的。
我忽然想,他们会不会彼此有交流,会互动,毕竟这么长的年岁里,陪他最久的,其实是那些“怪物”——他梦里的水鬼。我问他了,以为他又会如往常般不回答,谁料他抿唇道:“会玩游戏。”我惊讶:“你和它们玩游戏?什么游戏?”毕华:“捉迷藏。只要抓住它,游戏结束,它消失。”我更惊讶了,毕华这是与他梦境里的主体达成约定了,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
患者对幻觉卷入越深,越难消除。我:“那你抓到过吗?”毕华盯着我的额头,他的眼神有些奇怪,朝我又走近了一步,“快了。”“穆戈。”身后突然有人叫我,转身看去,是刘医生。我问他:“你不是不来么?”刘医生眼睛紧盯着毕华:“就准你偷懒?”他话是对我说,看着的却是毕华,毕华走开了,他似乎不太喜欢刘医生。
我笑他:“你也太失败了,你的病人这么讨厌你。”刘医生稍微收起了警惕,他笑着说:“你是药么,要病人喜欢你做什么?”我俩站在一边,看毕华慢悠悠走在杜鹃丛,盯着杜鹃花发呆。
杜鹃花我仰头看了看刺眼的天空,问他:“你知道黑水在上古神话里是什么吗?”“什么?”我指了指地下:“冥界的河,死人要穿过黑水引渡,才能投胎。”
刘医生没说话。我转头看他:“毕华家里有谁死了?”刘医生蹙眉:“你想说什么?就因为这什么神话要研究这个?巧合吧。”我摇头:“荣格晚年一直在研究神话,他觉得神话是整个集体无意识的投射,我们一部分生命活在当下,另一部分连接到过去,最常见的连接就是通过梦境,人做的梦都是有迹可循的,神话的象征是很能说明问题的。”
刘医生:“我不研究荣格,梦只是大脑皮层活动不均衡的过余产物。”我有些不服气:“你们搞生物认知取向的,这么说是没错啦,但多一个视角不是多条路么,他数十年重复同一个梦,肯定有原因。”刘医生打断我:“我发现你有个问题。”我:“什么?”
刘医生:“你总是喜欢问为什么,但精神科只关注是什么和怎么办,不问为什么。”我:“可是不问为什么,怎么知道怎么办?”刘医生笑了一下,摇摇头走开了。 毕华放风时间结束,回去后,我又把毕华的病例翻了出来,之前他的家庭史没有让我看出特殊的地方。父母都健在,未婚配,也没有什么大的疾病。
我翻了几遍,里面没有记录他较为深刻的死亡经验。我想了会儿,想起在花园里他的一句话:“我外婆喜欢。”我立刻去翻毕华的上一代家庭史,纪录也很少,他几乎没提到,只翻到了只言片语。然后我惊愕地发现,他的外婆,名字就叫杜鹃。
她死于十二年前,和毕华的重复梦开始时间几乎吻合!我去找毕华时,看到他在捶打玻璃窗,惯常胆怯的目光里迸发出深沉的恨意,护士们都在小声议论,去找医生了。我连忙进去:“怎么了?怎么砸窗?”毕华回头看了我好一会儿,朝我走过来,我发现他床边的地上有一朵被碾碎的红花,红液蹭了一地,是我送他的那朵。
我有了不好的预感,但稍晚了些,毕华看我的眼神里有种缱绻,那让我误了时机,被他抓住了。然后我听他很小声地,像是对自己说了一句:“抓住了,游戏结束。” 刘医生在外面候着,武警随时准备进来,重症二科陷入一触即发。主任赶来,朝掐着我脖子的毕华看了一眼,面色淡定:“你在做什么?这样医生会痛,你先放开。”
毕华完全听不见似的。我被掐着,却依然可以讲话:“毕华,我不是你外婆。”他愣住了,身体些许僵硬。“你的手在抖,你先放开我,你不想这样的对吗?”毕华没有动。我小心地抬起手,轻拍他的手背,他立刻条件反射般攥紧了,我差点喘不上气。
“这是正常的,你只是对我移情了,因为我们聊了一些事,你把对外婆的感情置换到了我身上,把我认成了她,没事的,毕华,你没做错什么,你只是想她了。”
“我不想她。”
“你可以想她。”
“我不想她。”
“好,你不想她……先把我放开好吗,你不想她,我也不是她,这里没有她。”好一会儿,毕华松开了手,我没有立刻逃开,只退了一步,转身看他。
刘医生和武警冲进来,主任问刘医生:“怎么回事?不是说他症状改善了?”我站出来:“是我说他症状改善了。”
“我没问你。”主任看着刘医生,“她是实习生脑子不清楚,你呢?”刘医生低头:“是我的问题。”我不敢吭声,我没见主任发火过。
刘医生跟着主任走了,我进去病房,武警在边上看着,毕华坐在床上一声不吭。我问他:“你现在能看到几只水鬼?”好一会儿,毕华道:“遍地都是。”
我皱眉:“为什么骗我症状改善了?”毕华不吭声。我这才发现,自他入院起,状况几乎每日都在改善,似乎太顺了些,刘医生还曾因为他的症状改善快被主任夸奖过。每次查房询问,他口里所见的幻觉都在减少,身体表现也不那么抗拒空间了,我们竟是都被他骗了去。
可他必得是忍着巨大的痛苦去施展松弛的身体表现,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你是来治病的,谎报症状只会对你不利。”
毕华许久才出声:“如果没有变好,医院不会留我。”我很吃惊:“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毕华又不说话。
我朝武警大哥道:“您能稍微出去一下吗?我问完例行问题叫您。”武警把毕华的一只手扣在病床上,出去了。我搬了椅子坐到他面前:“你觉得,你要是不按照医院设想的变好了,医院就会赶你走?”毕华点头。我:“为什么会这么想?”
毕华不吭声。我朝他比划通红的脖子:“你好意思跟我玩沉默?”毕华视线躲闪,良久才开口:“要是不让别人满意,哪里都不会要我。”
我一顿:“谁跟你说的?”毕华沉默片刻:“外婆。”我愣了会儿:“你外婆,是个怎么样的人?”毕华又不说话了。我:“你小时候跟你外婆在山村里生活,因为父母工作忙托她照顾?”毕华:“嗯。”我:“你外公呢?”
毕华:“我没有外公。没人愿意要我外婆,我妈是野种。”我一时不知说什么。毕华接着说:“所有人都讨厌她,村里人讨厌她,我父母也讨厌她,所以把她一个人丢在那里,让她自生自灭。”我提出一个想法:“真让她自生自灭,怎么还会把你放过去。”
毕华:“大概是让我一起灭了吧。”我:“那和你玩游戏的是她么?她就是你要找的那只水鬼。”毕华脸上露出了肉眼可见的抗拒,他想结束这个话题,这个话题让他焦虑。他越是如此,越让我明白,这接近他压抑的愿望了,意识在拼命推拒他的思考。我小心地推进,尽量不刺激他,语音放柔缓:“跟我说说你外婆,什么都可以,你印象中的她。”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毕华才开口:“她的头发干枯,像稻草一样,”他的视线聚焦于地上那摊殷红的碎花尸骸,“像这个。”我看过去:“你是说她的头发像这个,还是她这个人?”毕华不吭声,我试探着问:“为什么把花弄成这样?你明明喜欢杜鹃。”
毕华有些急:“是她弄成这样的,她把山上的杜鹃都砍了拔了,村民都拦不住,拔回去当着我的面,全部碾碎,叫我喝下去。”我有些愣,想起我今天质问他:“喜欢什么就要毁掉什么,谁教你的。”原来是他外婆教的。 毕华细细碎碎地说起来,不太连贯,我顺着他的话,拼凑出了画面。
外婆笑着问:“小华,喜欢杜鹃啊。”小孩看着面前大片的杜鹃,咯咯地笑:“喜欢。”于是那些摇曳风姿的红花就在他面前,被她一镰刀砍了,砍还不够,她连根拔,绿色和红色乱了一地。她抓着大把的红花,牵着小孩回了茅屋,在木桌上,把红花捣碎在盆里,用一根很长的棍子,每捣一下都看他一眼,仿佛捣的不是花而是他,他走开,就会被她抓回来坐好,直到看她把所有红花都碾碎,倒入热水,端到他面前:“喝。”
红艳的碎花汁晕开了像血,他看到里面还有蚂蚁,在动。“喝。”她发出命令。小孩喝掉了。她在腰前肚蹭掉花色,赞扬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小孩看着她衣服上的红色手印,像她刚杀完猪的样子。
他又小心翼翼地看那根捣碎了杜鹃的棍子,算着何时会落到他身上。毕华又讲起了别的,他的思维断断续续,但视线是聚焦的,他盯着房间的某一处,好像那里站着谁,或许是他的水鬼。
毕华:“我一惹她生气,她就会消失,哪里都找不见那种,茅屋里没有,山上也没有,她说不听话的孩子没人要,我一次都没有找到过她,只能等她自己出现。”
我这才明白,毕华所谓的捉迷藏游戏,出处在这里。人在童年时经历的创伤,会反复在他今后的人生里重演,一个跨不去的坎,这辈子都会不断地去跨,一个失败的寻找,会让人这辈子都陷入找的轮回。我:“那她什么时候出现?”
毕华:“两天还是三天后,不记得了,有时候我饿昏了,醒了她就回来了。”我:“她是怎么死的?”毕华又不说话了。我陪他静默着,过良久,他道:“我小时候落过一次水,就是去找她的时候,夜里上山,水很黑。村民说,我是被水鬼救上来的。”
我:“你信了?”毕华:“我父母也这么说。外婆就是那天晚上死的,没有人跟我说她是怎么死的,我被父母带走了。”我抬头看他,心里有了不好的猜测。
毕华:“她好像是在跟着我的,每次我去找她,她都偷偷跟着的。”没有人再说话,回忆断在那里,像那个女人戛然而止的命,她不再有未来,于是他的未来也永远困在了那一刻。我明白了他梦里关于眼睛意象的出处,那些眼睛,都是她的眼睛,一双偷偷摸摸跟在他身后的眼睛。
我离开病房前,毕华问我:“我是被水鬼救上来的吧?”我不知该怎么回答。离开病房,我有些腿软,看着空荡荡的医院长廊,仿佛也能看到那一片黑水。
我摸了摸额头,似乎那里真的有只眼睛,看到一个小孩跌进了黑水,于是朝那黑水扑去。村民厌恶杜鹃,便不给她好的死因,父母厌恶杜鹃,便给儿子编造一个水鬼,他们谁都没想让这个女人以任何一种纪念形式存在下来。
毕华想她,可他不该想一个如此令人厌恶的她,于是编造了一场十年的大梦,把她藏进梦里,以水鬼的模样。/病人的疯言疯语/
4月7日,上午12:29,倒计时1分钟。
镇定剂缓缓流入我的血管,我马上又要进入睡眠。
游戏失败了。
我并不意外。
我的挣扎在她那里一向毫无作用。
困意袭来,还有那一片沉沉的黑水。
我安心地睡了去。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茅屋。我又惹她生气了,她总是莫名其妙地生气,我站在那里,只是因为两脚没有并拢,她就怒火中烧。
她又消失了,把屋子里所有的灯都带走了。
我缩在桌子边,黑暗让我不安,可我也生气,为什么我要这么倒霉。
我不打算去找她,可想了想,还是出门了,她希望我去找她的,我要是不找,她又该生气了。
我摸摸索索地穿上了鞋,今晚的夜空没有月亮,黑得很,我仰头看了会儿,看到了一条长长的黑水,它压得很低,触目惊心,它好像在警告我什么。
于是我刚跑出院子,就缩回了脚。
还是回茅屋等吧,我不去找,就不会落水,只要挨过几顿饿,她就回来了。
*文中配图均来自网络,仅用于补充说明。
编辑 | 熊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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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穆戈
毕业于国内某著名师范大学,心理学硕士,曾在精神卫生中心工作,性格敏感,常自嘲不够专业。
身材娇小,肥宅少女,标准的饭圈社畜,没事喜欢窝在家追热血动漫,最大的业余爱好是追星和写剧本,没用的乌托邦主义者。
在苍衣社开有【疯人说】专栏,记录她在一家精神病院工作时遭遇的人和事。旨在将被大众所忽视、实际上很普遍的精神病症带入到大家的视线;希望能打破患者被妖魔化的固有印象,让大众了解、正视精神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