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进的启蒙运动,是怎样变out的?

启蒙运动是现代文明的直接开端。上篇我们讲清楚了启蒙运动的理论体系,接下里我们写它的实践和结局。

本篇讲述两个问题:

1、法国启蒙运动的政治指导;

2、启蒙思想的盛极而衰。

一、向民主的第二次冲击

16世纪的宗教改革,加尔文教建立日内瓦神权共和国和尼德兰联省共和国,是资产阶级民主政权的首次尝试,其最大成果是英国资产阶级革命,其不足之处便是充满了保守成分。17-18世纪的启蒙运动,西欧资产阶级再次向自由民主发起冲击。

宗教改革是本体论革命,将研究对象从上帝转移到人;启蒙运动是认识论革命,将研究方法从上帝启示转移到个人理性。启蒙运动比宗教改革更加深入,向民主的冲击也更加直接和彻底。

1、启蒙主义与自由民主的理论关系

无论是经验主义,还是理性主义,都有一条根本:要用人的理性思维取代神的意志,人可以用自己的知识和思维能力,去认识自然、解释自然。它不仅否定了宗教权威,而且否定了政治权威,没有任何权威能够取代和限制人本身去探寻自然,这种取代和限制是没有理性依据的。

在自然神论里,世间只有一种存在是完全自由的,那就是大自然或者上帝。只有在我们能够自由发展本身固有能力时,我们才能发现自然、了解上帝,才能接近自由。一个人受到外在影响或束缚,他的理性就处于奴役状态,就无法去认识自然和接近上帝。自然神论的理性与自由划上了等号。毫无疑问,这种宣扬“自我”的思想内核是资产阶级自由民主的意识形态。

“启蒙运动就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不成熟状态就是不经别人的引导,就对运用自己的理智无能为力。当其原因不在于缺乏理智,而在于不经别人的引导就缺乏勇气与决心去加以运用时,那么这种不成熟就是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了。要有勇气运用你自己的理智!这就是启蒙运动的口号。”——康德,1784年

启蒙运动与自由民主的这种关系,使得社会形势一旦需要,便可以成为资产阶级的理论武器,实现民主呼吁的无缝对接。

17世纪的荷兰,是当时欧洲商业最繁荣的国家,并较早确立了资产阶级政权。但是到了斯宾诺莎时期,商人寡头控制政府,荷兰离民主愈行愈远,大陆理性主义旗手斯宾诺莎便接手荷兰资产阶级的舆论先锋。

他将理性的逻辑推理应用到伦理学领域,以几何学和各种公理公式阐述“自由”和“民主”,最早提出“政治的目的是自由”,如果一个人的存在和行动被他人所决定,就会导致不自由和强制。斯宾诺莎认为只有民主政体才能保证思想和言论自由,民主制是最优越的,在民主政体中,人人能表达意见。

1000荷兰盾的斯宾诺莎肖像

洛克是经验主义的理论建立者,在17世纪80年代,也就是光荣革命前夕查理二世和詹姆斯二世专制统治的鼎盛时期,洛克完成了他的主要著作。洛克认为每个人在自然状态上都是平等和自由的,一个人被奴役是不理性的。据此提出了“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和“权力制衡下的三权分立”的实施原则。他的理论被写进1689年《权利法案》。

经过英荷战争、法荷战争,荷兰一蹶不振。自1661年路易十四亲政以来,法国越来越重视殖民扩张(英法两国的分道扬镳,专制与宪政的财政解读)。整个18世纪,法国的外贸总额与英国旗鼓相当,与世纪初相比,法国无论是殖民地出口,还是殖民地进口,都增加了10倍有余。称之为法兰西第一殖民帝国。

而法国是欧洲专制程度最高的国家,资产阶级与君主专制的冲突最为尖锐。

在荷兰衰落、英国完成资产阶级革命的时代背景下,启蒙运动的政治倡导在法国得以全盛。法国也顺势成为18世纪启蒙运动的政治指导中心,形成了人尽皆知的孟德斯鸠、伏尔泰和卢梭三巨头。

2、法国的进击,启蒙三巨头

在很多人印象里,启蒙运动就是“法国启蒙运动”,这是不对的,高潮的法国启蒙运动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吸收和借鉴了英国、荷兰的启蒙主义思想,在哲学理论上它并无创新,其成果是政治理论的突破性,而核心指向是限制王权。

孟德斯鸠是自然神论者,他的理论创举在于赋予法治以理性的光芒。自然神论认为上帝以理性的自然法则创造了这个完美的世界,孟德斯鸠将这个“自然法则”抽象为“自然法”的概念,这是上帝的“法律”,是自然形成而非人为。在自然法的基础上,万物都有自己的法,物质有物质的法,动物有动物的法,神灵有神灵的法,人类社会也应该有自己的法,这就是“人为法”。

人为法必须遵循自然法的原则,只适用于人类社会。人之所以需要法律,正如自然界需要法律一样,没有法律就没有秩序,是法律让这个世界如此完美而和谐地存在着。人能通过理性思维去认识上帝的自然法,也应该将这套充满理性的法律应用到人类社会中,这样才能合乎上帝的旨意。

“法律就是合乎上帝的人类理性”,这一耀古烁今的观点,赋予了法律以合乎自然和人性理性的精神,任何人都要按照法律来行事,这是资产阶级政治观的经典表述。人类理性,也是孟德斯鸠法治区分于古希腊和中国法家的关键所在,它蕴含了深厚的理论体系和核心的价值观。

孟德斯鸠提出人为法,根本目的是为了限制法国的无上君权。在洛克的行政、立法和外交的三权分立基础上,孟德斯鸠提出建立政治法、民法和国际法,以法律去约束权力滥用,并最早提出行政、立法和司法的现代分权原则。

孟德斯鸠是现代西方法治和三权分立的鼻祖,但是在政体的选择上他又有保守性。他极力反对没有法治的专制政体,却不赞同全民法治的共和,而是推崇英国的君主立宪。这实际上是资产阶级的精英心态,孟德斯鸠是大贵族,对平民的理性能力十分怀疑,也极力回避选举这一话题,这十分符合法国当时深严的等级体制这一国情。他的保守性,要等到卢梭来打破。

伏尔泰在1726年流亡英国,在那里成为一名自然神论者和君主立宪的推崇者,后来继承了孟德斯鸠的法治理论。应该说,在启蒙理论上,伏尔泰并无多大创新,他的最大功绩在于,像一名斗士一样极大传播了启蒙运动的自由平等思想。

伏尔泰的一生都在笔耕不辍地创作,创造了18世纪数量最为庞大的书信集,他当过普鲁士腓特烈大帝的老师,与叶卡捷琳娜大帝保持通信,其思想影响到整个欧洲。

伏尔泰的不足与孟德斯鸠相同,他主张反映上层资产阶级的君主制,君主按照哲学家的意见(法治)来治理国家,这种开明专制的政治理论,比孟德斯鸠还要保守,这也是18-19世纪欧洲兴起开明专制的思想渊源。

孟德斯鸠与伏尔泰,集中反映了资产阶级的“虚伪性”,一方面宣扬自由平等,另一方面藐视平民的权利,是资产阶级精英理论的最佳代言人。

卢梭比前两位走得更远,是启蒙运动的忠实代表。卢梭深信:在自然状态下,人人都享有自由平等这一天赋权利,因此他极力呼吁人类社会中独立个体的政治自由,反对代表资产阶级利益的私有财产和代议制,而是主张所有公民都应该直接参与政府活动,国家主权属于全体公民,不可转让,也不能被其他人代表。这是一种彻底的共和理论。

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并不是让人舍弃一部分权利来顾全大局,而是每个人都自愿履行政府职责,订约后每个人还是自由的,只需要对自己负责。这已经有点共产主义的味道了。

卢梭的理论是激进而大胆的,远远超出了社会现实,却根源于当时社会十分尖锐的矛盾。一个越不健康的社会,越容易出现激进理论。而对法国大革命影响最大的启蒙思想家,恰好就是卢梭。

“伏尔泰结束了一个旧时代,卢梭开创了一个新时代。”

——歌德

孟德斯鸠、伏尔泰、卢梭,分别代表了君主立宪、开明专制和共和这三种不同的民主实现途径。

二、启蒙运动的终结

1、理论的死胡同

启蒙运动首先在理论上走入困境。

莱布尼茨将大陆理性主义带进了独断主义。因为理性主义是一种形而上的逻辑思考,只要第一原理是普遍必然的,那么结论就都是普遍必然。而这个第一原理是无法证伪的,因为它是抽象的人类理性,没有客观事情能证明它。比如现在的相对论,没人能判断真假,但如果有人怀疑,就会被嘲讽无知。知识与经验无关,也就是说客观的外在世界是无意义的,而知识是用来认识客观世界的,相当于说知识是不存在的。

休谟将英国经验主义带进了怀疑主义。所有的知识都来源于我们现在和过去的感觉经验,但我们并没有关于未来的经验。有可能两个事件只是刚好在同一时间段发生,而本身并没有逻辑上的因果关系。比如,打一巴掌就会痛,打与痛有因果关系,但打与痛可能只是发生在同一时间段而本身毫无关联性,而且万一未来打一下不痛呢?休谟承认知识来源于经验,但怀疑我经验的可靠性和两个经验之间的逻辑必然性。这就是18世纪40年代的“休谟问题”,经验主义走向了不可知论。

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动摇了第一因的知识来源,也动摇了最后因的知识指向,在理论和实践上到达了尽头。最后由“宅男”康德完成了二者的调和,重建哲学大厦,成为德国古典哲学的开创者。

“康德哲学如同一个蓄水池,一切之前的水向它注入,一切之后的水从它流出。”

——日本学者安倍能成

2、实践的矫枉过正

法国大革命是启蒙思想的应用实践,这场革命的爆发性和进步性毋庸置疑,但也暴露出诸多问题,其最大问题就是革命的反复性、破坏性以及结果的失望。

革命过程中,不断推翻旧政权,建立新政权,但结果总是令人失望。军事独裁、王朝复辟、恐怖专政、假共和,法国被折腾得奄奄一息。人们意识到人的理性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过度的理性会带来社会危害。在对启蒙运动的反思中,学者认识到,人不仅有理性,还有情感,因此人的理性是有限的,需要将人的这种主观能力限定在一定范围之内。

如同强调人性的文艺复兴造成享乐主义一样,强调理性的启蒙运动也造成了非理性的破坏。在此之后,热情洋溢的启蒙思想不再受到推崇,康德主张的“有限理性”得到普遍承认。

3、抛弃自然神论

到了19世纪中叶,随着资产阶级掌权,启蒙运动建立的自然神论丧失反封建神学的进步意义,而沦为维护宗教的保守理论,自然神论不再有实践意义。从进步到保守,信仰不变,只是时代变了。

到了爱因斯坦,他用相对论解释了第一推动力的过程,彻底解答了牛顿的困惑,顺便将上帝从哲学的“太上皇”位置赶了下来,上帝连这份虚位也保不住了。自此,自然神论的理论意义也丧失。

从中世纪基督教,到16世纪的新教,再到17世纪的自然神论,西欧人在驱赶上帝的征途上节节胜利。随着自然神论的破产,上帝遁形,人类不再需要上帝的指导,上帝反而需要来抱人类的大腿。20世纪以来,就有不少的宗教人士抱科学的大腿来进行传教,这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最常见的说法就是,经研究发现,某某大科学家基督徒,其实就算是,信仰上帝跟信仰神学是两码事。

小结

思想的本质是工具,关键在于用它的人想怎么使用它,而使用方法的背后,是利益的最终考量和全面博弈。经济发展带来新兴阶级和新的理念、思想,然后作用于政治领域。儒家可以是封建王朝的统治学说,也可以为康有为提供改革的舆论准备。

而在政体的选择上,启蒙思想家都受到时代的影响,生活于英国内战时期的霍布斯支持君主专制,到了洛克和孟德斯鸠则支持君主立宪,卢梭倡导共和。尽管形式不同,但背后的精神内核惊人得一致:重视自由平等的自然权利。

当人们普遍呼吁改变现状时,作为社会有识之士的你,不是去拿镰刀斧头,而是首先考虑思想武器在哪。作为一名社会转型期的知识分子,你要思考的不是政府什么时候犯错,而是新的价值观和精神内核在哪里?

而政府要考虑的是,为你背书的信仰,有没有与时俱进?毕竟理论无对错,就看适不适合现在,能不能指导未来。18世纪先进的自然神论(启蒙思想),到了19世纪不也入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