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门:一个乡村女医生的40年

在中国农村,许多不曾拥有姓名的乡村医生默默奉献了一生。他们在最广阔的土地,为村民提供着基础医疗服务,守护村民的健康。从医四十年,阿婆一辈子没有走出大山,也没能卸下身上的重担。

       天微微亮,远处的青山刚露出一角轮廓,阿婆已经在院子里踱步。走过20圈,再浇一遍种满牡丹的花圃,新的一天便开始了。

吃过早饭,阿婆拎着满满一壶开水,走到院子前面的医务室。两张破沙发,两条长木椅,两根输液架,一张旧桌子,一只旧药箱,就是医务室的全部家当。村里的老人陆续过来问诊,感冒流鼻涕的,开一天的药,也就一两块钱。失眠睡不着觉的,就把安眠药掰成两半,一半收五毛钱。没带钱的,这次就算了。

没生病的人也要过来量量血压,听听心跳。看完病后,没人急着走,几个老奶奶、老大爷坐下来扯闲篇,一坐就到开饭前。

这样的日子,阿婆已经过了40年。

阿婆年轻时手脚麻利,生产队长看她活泼机灵,主动推荐她到县里接受护理分娩的培训。集中培训完,领一个黄色的椴木药箱,装上听诊器、注射器、缝合针、血压计、橡胶手套等简单医疗工具,阿婆就成了村里唯一的医生。

那时农村没有预产期的说法,孕妇也要上山砍柴、打猪草,往往是已经破红流了羊水,才意识到自己即将分娩。来不及去医院,挣扎着回到家,找个接生婆或者生过孩子的妇女,两条生命就交到那把平时剪针线、此时剪脐带的剪刀上。卫生条件不好,许多孩子也因此夭折,被埋在附近的娘娘山上。

阿婆年轻,又没有生产经验,刚开始村里人都不信任她。急得她天天在家翻医生手册,甚至拿针管在自己手臂上练习打针。直到有个孕妇难产,几个有经验的接生婆都束手无策,这才找到阿婆。

阿婆第一次接生,心里憋着一股劲。她看产妇偏瘦,身体虚弱,早就没了力气,便做主用红糖水打鸡蛋,给产妇增强体力,并把一家人赶到室外,和产妇聊天,使她放松心情,按摩产妇肚子,用手揣摩胎位。

从早折腾到晚,婴儿终于生了下来。孩子只有五斤重,却脐带绕颈三周,迟迟哭不出来,憋得全身发紫。阿婆按照手册上的说法,给婴儿轻轻拍背,人工呼吸,又折腾了好一阵,这才救回了一条命。

凭着这次接生,阿婆的口碑终于在村里传开,来求诊的人络绎不绝。或是急诊,或是接生,老乡一上门求助,阿婆便要跟着翻山越岭,治病救人。

作者图 | 老家山村

      坚持做乡村医生,不是件容易事。阿婆年轻时最怕半夜出诊,睡得正香,突然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山风刺骨的夜里,阿婆一双小脚要赶上急匆匆的病人家属,只能走一段跑一段。

一次出诊少则半个小时,远点的村子则要走三四个小时,看过病后,照当地的规矩,要由病人家提供一顿面条,算是犒劳,看病接诊则分文不取。过意不去的人家,借一点钱,买一袋红鸡蛋,也就算是抵了酬劳。

改革开放后,老家不大的山村一夜之间冒出了许多厂矿,工人们离职下岗,在村里办起作坊式工厂。钱来得容易了,各个生产队的乡村医生也丢掉药箱,做起生意。到最后,山区里十来个村子,只剩下两位医生。

阿婆心肠软,遇到来求诊的病人总开不了口拒绝,就这样留在了村子里。后来,国家在每个村都成立了医疗室,要求坐诊的乡村医生必须考取医疗资格证。靠经验治了大半辈子病的阿婆不得不捧起书本,埋头苦读了几个月,这才通过了考试。

卫生室位于村子西头,三间平房里布帘隔出了一个个独立的注射室、输液室、候诊区。除了阿婆,又来了两个刚从卫校毕业的年轻人,每个医生都分到了单独的办公桌,卫生室还仿照医院印制了村民健康档案。

卫校毕业生通常由医院分配到村卫生室,两个年轻人不愿待在农村从事基层医疗工作。一个买来许多医学教材,自学两年考出了山村,另一个无意于医学研究,看中了山里牡丹花的药用价值,贩卖牡丹花根发了财,便也辞掉了工作。卫生室转眼又只剩阿婆一人。

乡村医生收入微薄,条件艰苦,这些年坚持待在山村里的只有寥寥数人。阿婆就这样守在卫生室,看着一批批年轻人来了又走。

       阿婆总说:“我跟年轻医生不一样,对每个村民的身体状况一清二楚,根本不需要病历档案,病人一个电话我就立马赶过去。”

她自豪于和病人的关系亲密,却没有意识到因此忽视了家人的存在。

阿公是银行干部,在山村里有头有脸,可他一直很忙,常年住在单位里。阿婆又醉心于给人看病,顾不得家里的事。妈妈出生后没多久,就被送到了奶奶家,直到七岁。

妈妈不喜欢这个家,阿公阿婆都像是陌生人,一个总看不见人影,一个总是深夜才出诊回来。在睡梦中迷迷糊糊觉得阿婆回来了,可到了早上一看,阿婆的床铺又空了,只有摆在饭桌上的几个红鸡蛋,证明阿婆确实回来过。

村里人提起阿婆,都说“冯医生医术高明,心肠又好”,她怕是山里唯一一个不收医疗费又随叫随到的乡村医生,她入了党,成了生产队的劳模。可妈妈只想有个平凡的阿婆。没有人气的家里,院子总是空荡荡。

妈妈曾经鼓起勇气问阿婆:“你做乡村医生这么辛苦,又不赚钱,又不能照顾家里,有什么意思呢?”

阿婆却只是叹口气,回答道:“我做习惯了,就再也放不下这些人了。”

妈妈劝不了阿婆,只好盼着早日读住宿高中,脱离这个家。

等到妈妈怀上我,阿婆已经五十多岁。那双瘦小的手曾承托过无数生命,在接生自家女儿时却颤抖不已。所幸妈妈性格坚强,反而开导阿婆不要紧张。

大姑头胎生产,执意选择了工厂医院。结果遇上难产,医院说剖腹风险太大,要求转诊到市人民医院。等送到市医院,大姑已错过了手术的最佳时机,产下一个死婴。

阿婆知道后止不住地叹气,面对难产问题,她可能也会束手无策。但她绝不会拒绝接诊,肯定会守在产妇身边,哪怕是送到医院也会紧紧随同。这些年,阿婆就是这样守护了村里所有的病人。

       阿婆退休后,村卫生室却惹了大祸。有一家村民,老婆重度发烧,请卫生室的刘医生过去看病,刘医生经验不足,诊断病人为普通发烧,给女人开了退烧药、挂盐水。没想到发烧是急性肺炎引起的,病人肺衰竭,吸不上气,没过多久便去世了。

家属认为小刘是庸医,闹上了法庭。官司打来打去没有结果,法院主张庭外调解,刘医生一气之下收拾行李离开村卫生室,一走了之。

阿婆知道后,将自己住的房子外间辟作医务室,接待了不少不方便进城看病的村民,治些头疼脑热的小病。阿婆开药只求药到病除,一般只开一天的药,一片药甚至可以分成两半开,绝不过度医疗,比没有经验的年轻医生要高明不少。

家里人怕她也惹上事,不知劝了她多少次,可她就是不听,还经常私自跑到镇上买药。为此爸爸专门找过药房,求他们不要卖药给阿婆。

倒是最近几年,随着医疗保险的普及,村里人生了病都会到大医院去,年轻人自然不会找阿婆,医务室也就越来越冷清。因为年轻时走了太多山路,阿婆的双腿已经变形,天气潮湿时常疼得下不了床。没了病人,阿婆多了一份清闲,也多了一份失落。

以前她总推说医务室和村民离不开她,不肯出远门,现在终于有时间,我们带她去北京、上海游玩。她兴致勃勃,依旧像年轻时一样好强,忍痛走路,不肯让人扶,也不肯落在人后面。

作者图 | 带阿婆去苏州游玩

女儿办百日酒时,我们把她从老家请到南京。她曾经接生过上千次,对婴儿护理非常在行。给我女儿洗澡时,一双手灵活快捷,左手托住婴儿腰背,右手用艾草水擦洗,上下左右翻转,甚至一只手倒提女儿大腿,一只手给她洗头,吓得女儿哇哇大哭,我和妈妈也看得目瞪口呆,生怕她不小心失手。

阿婆引以为豪的手艺,在我们看来已经是粗暴了。她总说我对女儿太娇惯,女儿洗脸、洗屁股、洗身体各有一条毛巾,她总是搞混。每次女儿排泄后,我都会给她清洗,阿婆却说没必要。我觉得婴儿不能吃盐,她说没事的,小孩趁早尝尝大人的食物才不会挑食。

阿婆很失落,她那一套老手艺,在我们这一代,在大城市已经显得格格不入。城市车水马龙的街道、超市里琳琅满目的货架、密集封闭的住宅,都让她手足无措。

没待几天,她便坚持回家,回到那个她所熟悉的、为之奔忙了大半辈子的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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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杨茂行

编辑 | 马延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