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说天津的精髓全在天津人?

丨抢人大战中都在争当的天津人,究竟什么样?丨

▲相声大师马三立为某品牌拍摄广告时的“朋克”硬照。

-风物君语 -

奇市俗人

先别说人,就说天津什么样?

它很新,也很旧。

它很高端,也很市井。

它很开放,也很保守。

世界上的城市无一不是复杂多面的,但是天津格外复杂。

它的优点就是缺点,它最可爱的地方就是最不可爱的地方,这种矛盾已深入骨髓。这说的是天津市,也是天津人。

天津市和天津人的关系有多紧密呢?就说城市地标吧,北京有天安门,上海有东方明珠,天津也不是没有地标性建筑,天塔、津塔、天津之眼都在那儿立着呢,可我觉得哪个也不能作为天津的代表。天津的地标就该是天津人。相应的,没和天津人聊过天,等于没有去过天津。

▲赵伟洲与王佩元少年时同台演出的剧照。赵伟洲先生身上的市井“狗气”,从小即可见端倪,如此相声鬼才,只应天津有。

话说回来,总归是先有地才能有人,地标总不能在空中飘着吧?一切还得从头说起。

天津的“毛坯房”时代

四千年前,天津还在渤海之中,随着海岸线推移,加上改道前黄河从这儿入海,慢慢形成了陆地。

▲航拍天津市区与滨海新区。这片土地四千年前被海洋淹没,古黄河改道之前带来的大量泥沙沉积,才在此形成陆地。可以说,整座城市的兴衰与河流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仅人工河的历史就可追溯到曹操北征时修筑的泉州渠。供图/视觉中国

从春秋战国开始,就已经有人在这里生活。不过要到隋唐时期,大运河经过,这里才算真正有了人气,这片土地也在那时得名“三会海口”*。这种“三会海口”的地理特征,现在依然清晰可见。*唐杜佑《通典》:渔阳郡南至三会海口一百八十里。不过,彼时的“三会海口”还在今天津市东丽区军粮城一带。

▲海河夜景。摄影/小贺ZHANG

无海河,不天津。海河当然是天津的母亲河。经由运河,海河可以成为北京出海最便利的通道。漕运的兴盛,吸引了大量的人气。这是天津得以建立的先决条件,也是它在中国古代最大的优势。

▲图中的高楼为天津环球金融中心,俗称“津塔”,高达336.9米,建成时为北方第一高楼,也是海河旁的新地标。摄影/小贺ZHANG

但是,母亲也分亲妈和后妈。漕运畅通,为两岸居民提供生计的海河是亲妈;洪水泛滥,造成家破人亡的海河就是后妈了。天津是“九河下梢”,上游支流多。华北平原东部地势又过于平坦,河水流速慢,泥沙沉降多。一到夏天,海河就容易泛滥。1939年的洪水,淹没了天津百分之八十的土地,六十五万人无家可归。建国以后,1963年开始的“根治海河”运动,耗时十五年,才把这海河给降住了。

跟着北京吃“瓜落儿”

海河的存在还仅仅是给天津的出生提供了自然条件,以及相应的经济条件,天津建城的政治条件便是北京地位的提高。

北京在金、元时成为国都。上到皇亲国戚,下到黎民百姓,数以万计张嘴嗷嗷待哺,本地的粮食难以为继,况且北京不产盐,只能从外地转运。天津有运河,有盐场,顺理成章地成为北京最重要的辅助性城市。

▲拆除之前的天津城楼。1900年,八国联军攻占天津,设立“都统衙门”,统一管理天津事务。外国侵略者决定拆除城墙,并在地基上修成东、南、西、北四条马路,天津也由此成为了中国第一座失去城墙的城市。

然而,天津真正奠基,要等到明朝。

公元1404年12月23日(所以天津属猴,摩羯座),明成祖朱棣下令在“三岔河口”设立天津卫,而后又增设左卫、右卫。天津之名取自:“天子津渡”之意,天津一出生就沾着点“皇气”。

(明成祖)圣驾尝由此渡沧州,因赐名曰天津。——明嘉靖《重修天津三官庙记》

▲宁园。宁园之名取自诸葛亮名句”非宁静无以致远”,图中塔的名字即为“致远塔”。摄影/枉言

朱棣从老家安徽选调官兵,驻扎天津卫,这才开始形成皖北方言为基础,混合了北方口音,识别度超强的天津话。清朝,天津改卫为州,又改州为府,自此脱离了军事卫所的单一属性。

天津去神京二百余里,当南北往来之要冲,南运数万之漕,悉道经于此。舟楫之所咸临,商贾之所萃集,五方之民所杂处......名虽曰卫,实在一大都会所莫能过也。——清康熙《天津卫志》

从天津建卫算起,这里最早的居民是兵卒和他们的家眷。那会儿是万恶的旧社会之前的旧社会,没有人民子弟兵,只有世袭军户。他们身上有军人的血性,也有生活所迫的无力感。随着天津卫的发展,贩夫走卒注入了精明与世俗,官僚士绅补全了仁义礼智信的中国传统。

▲古文化街。天津有“先有天后宫,后有天津城”的说法,天后就是海神妈祖。古文化街一带的街区最早便是依托天后宫而自发形成。旧时,天津人结婚都要到天后宫朝拜天后娘娘,求一个泥娃娃带走,认为这样可以带来子嗣。摄影/枉言

天津人气渐旺,却始终文化不昌。本地人多以盐为生,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又何必受十年寒窗苦。商业使得天津汇聚了三教九流、五行八作,自始至终草根气息旺盛,也充满最朴素的实用主义。这是自为,也是无奈。

天津的商人就有意做出表率,却不幸屡遭打压。家财丰厚的盐商,总是低人一等。盐商之子查为仁参加科举中第,不料被诬陷作弊,不仅没有功名,还因此蒙冤入狱。出狱后干脆居江湖之远,一心做个世俗中的文人。散尽千金,广交名士,著书立说,天津的文化倒也因查家而盛极一时。

天津或许不知道它会在日后晋升北方经济中心。但是这里已有了足够大的舞台,静待即将登场的演员。

洋气撞土气

开埠之后,天津才逐渐变成我们熟悉的模样。此时,天津混杂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它们分别来自租界与码头。

▲北安桥旁卖糖墩儿的老人。摄影/张建

1860年,大清朝已然是兔子尾巴——长不了了。列强既想在中国倾销货物,掠夺资源,又妄图就近控制清政府。于是,他们看中了天津。占据这里,能时刻威胁北京,又能方便地转运物资,两全其美。

▲民国时的天津地图。图中标红区域依次为:1:天津老城;2:日本租界;3:法国租界;4:英国租界;5:德国租界;6:奥匈帝国租界;7:意大利租界;8:俄国租界;9:比利时租界。

沿着海河两岸,九国租界呈放射状向两边辐射。租界的总面积,是当时天津城的9倍还多。租界是侵略者在中国土地上留下的伤疤,可它又是天津近代化的开端。洋行、工厂的数量与日俱增,对于劳力的需求随之看涨。不知道是不幸还是万幸,乱世最不缺的就是走投无路的人。反正穷得只剩下命了,索性涌到天津混口饭吃。天津的草根气质,一时间愈加鲜明。

▲租界时代,解放北路是天津最繁忙的金融街。图为天津中法工商银行大楼,现为中国银行。摄影/枉言

租界里充斥着闻所未闻的事物。码头天生是小道消息发芽的沃土。跑码头的人,都是见多识广、能说会道,讲讲租界里那些个新鲜玩意儿,说说没影儿的传闻,疲惫一扫而空。在这种环境里成长的天津人,能不爱说话吗?

▲原比利时领事馆。外国人最早占据的土地,都是天津人瞧不上的沼泽泥地。摄影/枉言

与上海不同,天津有卫所基因,先天保守。他们对外来者充满好奇,也充满戒心。眼瞅着这些洋人,修完教堂修别墅,铺完电缆铺马路,全不拿自己当外人。

▲原华俄道胜银行。摄影/枉言

外国势力的扩张,逼得天津人保守的一面显露出来。1870年,天津民众火烧望海楼教堂,打死法国总领事在内的20名外国人。“天津教案”引爆了朝野舆论。

▲原正金银行。摄影/枉言

此事的起因,竟然是民间流传“法国教堂拐卖儿童作药引子”。而事件的处理结果更是令人匪夷所思,清政府以200两一人的价格,雇了16个人抵命,堵住了法国人的嘴。

▲原开滦矿务局大楼。开滦矿务局前身可追溯至1878年建立的开平矿务局,是时任北洋大臣李鸿章兴办的最重要的实业之一,建立之初旨在解决北洋水师和轮船招商局的煤炭供应问题。大楼兴建于1920年,1949年天津解放后,被天津市委接管作为办公地点。摄影/枉言

同治九年五月,土棍若干,相聚攻教堂,共死教士十数人,震惊世界。法国将兴问罪之师,清廷乃惧,钦差来津查办。劫灰虽在,凶手无名。乃时总兵张某,接洽无赖,做顶凶之好汉,每名顶凶银二百两。刑期,说笑自若,从容就死。——戴愚庵《沽水旧闻·烧河楼》

▲望海楼教堂。火烧望海楼的这一段奇闻异事,在八十年代被改编为电影《老少爷们上法场》。摄影/枉言

这是天津的荒诞,也是中国的魔幻。

天津,大型精分现场

“半殖民地半封建”这个形容,我们已经再熟悉不过了。近代的中国社会是畸形的,这在天津显得尤为剧烈。

天津比北京少了官气,又不像上海尽是洋气,而租界是完全由外国人主导的“法外之地”,因此是下野政客、军阀的避风港。他们一边享受优渥的生活,一边观察着北京的风吹草动,伺机行事。

▲先农大院。先农大院由先农地产工程股份有限公司于1925年兴建,当时典型的中产阶级住宅群。摄影/枉言

南市三不管,聚拢了天津最边缘化的群体。“平地抠饼,对面拿贼”,这里看得是真本事,身上没绝活儿,死路一条。另一边的码头,鱼龙混杂。普通人常常夹在流氓地痞和军警中间,两头受气,可除了骂两句闲街,无可奈何。

▲五大道一隅。摄影/枉言

官府对码头、三不管睁一眼闭一眼,对租界干脆直接闭上了眼。在中国运行了上千年的官僚系统突然在最核心的地带产生了真空。这两个圈子,开始各自发育,共同塑造了天津文化的独特性格。

彼时的天津,邪了门了,简直一个大型精分现场。它最包容,最排外;最深沉,最轻佻;最阳春白雪,最下里巴人。

▲摄影/张建

天津人保守,排斥新事物,把外国来的一切都斥为异端。义和团闹得最凶的地方,就有天津。底层百姓如此,文人名士亦如此。天津的文化名流曾联名发布公开信,怒斥去舞厅跳交际舞的人是伤风败俗。可天津人又开放。天津报业百花齐放,新思想百家争鸣。严复在这儿译出《天演论》。从此“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儿小的”有了科学理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天津人不思进取。没办法,码头上讨生活的人,只能看眼前,有口饭吃就行。收了工,腰里揣着刚挣来的钱,到“三不管”逛逛,日子稀里马虎就过去了。可天津人又敢为人先。清末的贻来牟机器磨坊是全国最早的民族工业之一;北洋大学堂是中国近代第一所大学;天津县议事会举行了中国第一次地方选举。邮票、电话、电报、有轨电车......各式洋货漂洋过海而来,天津是第一个接纳它们的城市。

▲街边读报的天津市民。供图/三一工作室

天津人喜爱最通俗的艺术。京剧、评剧、相声、评书......无一不在天津展现出旺盛的生命力。梨园行常说“北京坐科,天津唱红”,天津观众的眼光最是毒辣。当红艺人受各界追捧,可他们不以为荣。

▲广东会馆。供图/三一工作室

吃“开口饭”的是“下九流”,让人看不起不说,还要受恶霸和军警的盘剥。马三立先生回忆,他的母亲本是旗人,落魄后学唱大鼓谋生,自觉“抬不起头”,从不让人谈论自己的职业。连马先生自己也是在辍学后才不得已说了相声。

▲天津音乐厅前身为法租界平安电影院,原址在今国民饭店旧址处,这曾放映了天津史上第一部有声电影。摄影/小贺ZHANG

天津人又喜爱最高雅的艺术。这里是中国最早流行话剧的城市之一。留学生组成的春柳社将《茶花女》搬上了天津的舞台。鲜为人知的是,尚未成为弘一法师的李叔同在首演中反串出演了女主角。日后在南开读书的周恩来、曹禺都曾加入过新剧团,而他们的首次登台,也是反串。

近代百年,天津名人辈出,然而他们不是天津这出戏的主角。主角都在早点铺,小区门口,海河边上,大街小巷里了。

天津人嘛样?

天津人矛盾,自圆其说地矛盾。

▲制作中的煎饼果子。

天津人既讲究,又不讲究。大饼可以夹一切,但是煎饼果子绝不能放火腿肠。“卫嘴子”其实也包括这种对饮食不容质疑的挑剔。想要挑衅一个天津人,一份放了火腿肠和香菜的煎饼果子,再来一盘放了黄瓜的老爆三,足够了。

“卫嘴子”真是会说。可是在中国,爱说话的不只天津人。四川人摆龙门阵,北京人侃大山,气冲斗牛。天津人不一样,他们说话全在于反应神速,作出的回答常常在意料之外,偏偏又在情理之中。这种说话方式往好了说是幽默,往坏了说算贫气。

▲演出中的评书泰斗刘立福。刘立福先生是陈派评书第三代掌门,以《聊斋》见长。供图/三一工作室

天津话短脆,齿音重,发声利落。对外地人来说,听起来有点冲,像要吵架。“哎,你介似干嘛切?”不知虚实的人,八成就立那儿不敢动了,其实这是打招呼呢,约等于How are you。

▲天津文化的精髓全在日常生活之中,天津人爱生活、会生活,不管贫穷还是富有,日子总过得有滋有味。那话怎么说的?借钱吃海货,不算不会过。摄影/张建

天津人爱憎分明,吃软不吃硬,还透着一股刁蛮劲儿,嘴上绝不能输。这也是当年码头文化留下的影响。相声《纠纷》对此有极生动的描摹:

“哎哎!说你啦哎!说你啦哎!恁么长的大个子啊?推你妈车留点神!”

这个也不含糊,“干嘛!恁么地啦?”“恁么地啦?你轧我脚啦!”“轧你脚?活该!应当轧你嘴!我说你嘴里干净点儿!你骂街干嘛?”——《纠纷》马志明、谢天顺

▲天津老大爷,高手在民间。摄影/张建

事情结果呢?有一方先松口,另一方当即就坡下驴。

天津人有时就这样,能把你气笑了。天津人的生活中八成有这样的人:浑身匪气,说话冲肺管子,但是又顾家,无微不至。

▲天津人对婚丧嫁娶等大事十分重视。市内六区的天津人结婚在下午举行婚礼,与其他区县相反。摄影/张建

天津不是不适合宏大叙事。这里发生了很多事,可歌可泣那种。可是一旦你开始用朗诵腔声情并茂地描述天津,你就会发现这城市变味儿了。天津应当是地道的市井城市,满是对平常生活的热爱。

中国是个最世俗的国家,一眼望过去,乌泱泱满是功名利禄与衣食住行。天津的世俗却别有一番滋味。天津人乐于自嘲。不过,这倒也不是说天津人彻底认命了。天津有的是朋克精神。可那些被感召的人大多在外地混出名堂。原因无他,天津人懂得知足,这里的主旋律是慵懒。你可以说他们没志气,但唯有天津人能把日子过成段子。联合国秘书长只能有一个人,我们都往那儿奔,联合国恁么办?

自嘲,是屈从,也是反抗。天津在风云际会的年代,处在一个风云际会的位置,遭遇了过多的不可抗因素。动荡带来的不安并非均摊给所有人,恰恰相反,它在每个人身上放大数倍。天津人被迫精于算计,开始善于生活,强行苦中作乐,从此热爱生活。

文丨伊森   图编丨鲸鱼    

参考文献

【1】范丽珠《清代天津文化刍议》

【2】刘致勤《古代天津港的形成与变迁》

【3】吕志茹,李永强《1963年海河流域大水灾与“根治海河”运动》

【4】马三立《艺海飘萍录》

【5】靳润成,刘露《明代以来天津城市空间结构演化的主要特点》

【6】全国政协文史和学习委员会《文史资料选辑·47》

【7】王丽《天津文化研究综述》

【8】王玲《北京地位变迁与天津历史发展》

【9】杨大辛《天津的九国租界》

【10】张春生《足迹、群落和天津文化特征》

【11】张宜雷《天津近代文化的双重性与西方文化的影响》

【12】赵津《租界与天津城市近代化》

【13】周俊旗《民国天津社会生活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