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社交方式的多样化，煲电话粥这种古早的浪漫，被逐渐替代。有一群年轻人，愿意为语音聊天付费，向陌生的声音寻求陪伴。在数百个深夜，聊天员卿宁走近他们的内心后，理解了孤独背后的含义。
“你……你好。”晚上九点，我坐在宿舍外的楼道里，压低声音，想为这场对话找一个合适的开场白。对方率先打破了尴尬的气氛，直接进入主题：“卿宁，我失恋了。”耳机里陌生的男声有气无力。
大二那年，我用“卿宁”作代称，在一家淘宝店铺做兼职聊天员。不用坐班，只要有手机、会聊天即可，还能赚一些生活费，很适合我这种平时课业繁忙的学生。
失恋男孩是我的第一单。我原以为树洞聊天会从轻松的话题开始，男孩的沮丧让我措手不及。店铺规定“客户心情至上”，所以接下来一个小时，我的任务是安慰他，让他开心起来。同时，我还要隐藏下午考砸了的挫败感。我冷静地回应着他的困惑，尽管我才19岁，感情经验并没有那么丰富。
末了，他客气地说：“谢谢你，愿意倾听我的心事。”我礼貌回应，挂断了语音通话。保持一个姿势太久，我的腿麻了，起身时有些站不稳。自那以后，我和这个男孩再也没有联系过。
第一次接单，没有出错，但也不够理想，因为我没有争取到“叠加单”。这是店铺对员工业绩考核最重要的一项，我们要想办法让客户重复下单。聊天员给店铺创收越多，才能从“实习”逐步升级为“高级”。
图 | 树洞聊天价格表
刚加入工作群时，群里庆祝的消息滚动得看不过来。我翻到最前面一条：“@高级-阿妃 报价12000元买断续月。”如果“买断”，这个月聊天员只能和这一位客户聊天。我被这笔巨额订单吓到，也很疑惑什么样的人会花高价请人聊天。
同期入职的新人忍不住问：“哇，怎么这么大的单子？”
另一个中级聊天员回复她：“我们提供了树洞陪伴和心事疏导，客户出于信任才愿意付费，努努力你也可以。”
聊天员和客户接触之前，客服在旺旺上提前和客户沟通需求，再到工作群派单。如果聊天员等级匹配、时间充足，即可接单。店铺会抽成一部分收入，如果聊天员私自收了红包，则算作隐瞒业绩，会被封杀。
业绩考核在即，我找了一位“续单大佬”当小师父，带我入行。他教了我一些方法，比如加了客户好友，在打招呼的同时，留意对方的头像、个性签名等信息。在沟通中了解对方的需求，是想要“小哥哥么么哒”的卖萌式聊天，还是“老铁今天干嘛了”这种接地气的。至于叠加单，就脸皮厚点儿大胆要。
培训过后，小师父问我：“你是想挣钱还是想玩？”上了大学后，我第一次离家住寝，凡事都要自己面对。我想应该有许多人和我一样，需要有个人陪着聊聊天。我跟小师父分享了我的初衷：“想尽我所能帮助那些孤独的人。”他却叹了口气：“想当初，我也是单纯想帮助别人，可是后来只顾着挣钱了。”
直到后来，我用卿宁的身份听了许多陌生人的故事，才逐渐明白聊天员这份工作的意义。
下单聊天的人，并非有一肚子话说不完，他们往往是现实中内向腼腆的人。刚和阿奇加上好友时，他的头像一片空白，朋友圈只有一条横线。无论我怎么活跃气氛，得到的回应都只有“嗯”、“哦”、“好”。
一个小时好不容易熬过去，我一身冷汗。阿奇买的是文字单包周，我只想这周赶紧过去，对叠加单不报任何期望。
第二天，我提前翻了一下最近的新闻，备了几个笑话，才敢点开对话框。我有些忐忑：“阿奇，今天忙什么了？我刚刷了几集《秦时明月》，太好看了。”
“我也喜欢动漫。”竟然一开场就撞上了他的爱好，当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我追问他喜欢哪些动漫。他罗列了几部二次元可爱风的日漫，又补充道：“我很喜欢她们的衣服。”
“是呀，这些女孩子的衣服都设计得很漂亮。”
“我喜欢穿女生的衣服，你会觉得我很不正常吗？”我有些意外。
按照培训的要求，我应该无条件夸赞客户的喜好，但阿奇想要的应该不是毫无感情的应和。我没有故意讨好，说出真实的想法：“既然这是你自己喜欢的事情，一没有妨碍到别人，二没有触犯什么规定，那就没什么。”
图 | 店铺入职审核表
无意间，我找到了通往阿奇内心的钥匙。阿奇告诉我，他从小就很羡慕女同学可以穿裙子，但不敢告诉任何人，害怕自己被当成异类。
20岁那年，他用攒了很久的生活费，买了一条萝莉裙。不小心被母亲看见了，母亲对他说：“你还年轻，未来还很长，这个爱好改了就没事了。”语气温和，阿奇还是听出她话里有话。
后来，他也尝试过将这个秘密告诉朋友，朋友却说他“奇葩”。直到工作后，阿奇下班回到出租屋，才敢一件一件地搭配、试穿女装。我想象着他的样子：“你穿女装一定很漂亮。”
“我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你是第一个鼓励我的人。”
最后一次聊天，阿奇坐在一家咖啡厅的角落里。周围的人都在专注地看书或聊天，他才敢脱下外套，露出他最喜欢的一条裙子。阿奇看着落地窗外，“我好羡慕这些女孩啊，可以大方地走在路上。”
我发给他一个加油的表情：“当你不在意他人的目光时，你也可以和她们一样。”
阿奇从树洞聊天里得到了小众爱好的认可，主动给了我一个叠加单。有时候，孤单并不是没人聊天，而是没人接受真实的自己。
很多人找聊天员，只是需要短期的陪伴，但真诚能留下余温。
我遇到过一位在外地实习的女孩，她的需求是下班路上有人陪她说话，一是壮胆，二是让陌生的城市多一点温度。半个月后，她找到了一起回家的室友，我很为她开心。
还有很多客户和我一样是大学生，和他们聊天更加得心应手。分享彼此学校里的日常，我也有被理解的感觉。当他们因为考试而紧张，我知道“你一定会考好”会让人有压力，不如告诉他们：“考试只是人生中很小的一件事儿，你前期准备得那么辛苦，今晚休息好最重要。”
刚做实习聊天员时，我有一周收入只有两块五。慢慢地，我懂得了如何去倾听、对话，打字可以秒回，语音通话几乎没有冷场。我的叠加单数据逐渐上升，半年后成为了中级聊天员，晚上和周末的空闲时间被工作占据，每周收入稳定在300块。
最受欢迎的时候，一周收入800多，我用它买了一件收藏很久的汉服。也是在那个时候，我遇到了第一位VIP客户小九。客服特意嘱咐我，“卿宁，这位客户累计消费金额过万，你好好把握。”只不过，这一万消费额并未花在同一位聊天员身上，小九一直在换人聊天，聊得最久的一单才一个月。
一般来说，客户遇到喜欢的聊天员，才愿意长期在这家店铺下单。我不禁担心，小九会过于挑剔。
我们约好晚上七点连麦，不巧的是，我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耽误了十几分钟。我担心他会给店铺差评，连忙向他道歉，提出再给他补上半小时。一个温柔的男声说道：“没事啊，刚才我也正好有事情。”
小九的体谅出乎我的意料。他在一家广告公司做策划，第二天他加班赶一个方案，还提前告诉我：“今天有点忙，晚上的聊天就算已经完成了吧。”
几次聊下来，我发现小九和其他客户完全不同，不会要求我讲新奇好玩的段子逗他开心，反而主动发起话题。白天，他给我分享当时在做什么，为晚上的聊天提供“素材”。周末，他发来一个小视频，是他和几个男性朋友在登山。
26岁小九外表帅气，说话情商高，看上去是在生活中很受欢迎的男生。以他的条件，应该很容易在现实中找到合适的女生。而他过去一年，一直在下单聊天，寻找陪伴。我想起了他的个性签名，“人生若只如初见”，或许这句诗的背后有一个答案。
我试探道：“你的个性签名，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他爽朗地笑了笑：“我喜欢的就是新鲜感啊，两个人从相识到彼此熟悉的过程，很有趣。但熟悉之后的平乏琐碎，太消磨感情了。我初恋就是这样。当我太了解一个人之后，就会离开。”
小九漫不经心地说起了初恋，语气平静得就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我19岁遇见我的初恋，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小九喜欢浪漫，记得每一个纪念日，变着花样给女孩准备惊喜，让女孩感动得直哭。女孩也很贴心，准备了一个饭盒，每天装满切好的水果，送给小九。
毕业后，他们开始同居。小九工作很忙，陪伴女孩的时间少，依然常常准备礼物。但女孩收到礼物后并不领情，眼神没有一丝感动。两个人争吵越来越多，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女孩搬走后，小九不再投入到任何一段长久的感情中。
就在我犹豫要不要安慰他时，他却玩笑般说道：“任何人之间，新鲜感很难一直有，像现在这样换着人聊天找乐子，也挺好。”
我突然理解了，小九为何总是主导我们的对话。在任何一段关系中，小九需要掌控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才能在恰到好处的时机选择结束。我和其他聊天员一样，都是小九一次短暂的体验。
孤独，就像一只永远填不满的胃。
和小九聊天到期后，我没有向他索要叠加单。我知道，他要去换新的聊天员了。在遇到一位陪他经历琐碎生活的女孩之前，这种速食关系能为他解决当下的孤独。而我继续扮演着其他客户的朋友，幽默、温柔、善解人意，永远不会传递负能量。
在生活中，我有两三个好朋友，见面的次数并不多。和客户聊天也让我得到了陪伴。有时候，会遇到一些有趣的要求。有个男孩下单连麦，只是为了让我听他唱歌，我只用夸他唱得好听，他就很满足。也有人开着免提，让我随便聊，“我只想让屋子里有些人气。”
直到有一天，我和一位客人刚聊上几句，他突然冷笑一声：“你们这钱赚得挺轻松啊，闲着聊聊天就把钱挣了。”我想反驳，却如鲠在喉。记得刚入行时，我也曾天真地看待这份兼职。时间久了，才体会到客户看不见的辛苦。
白天，大家都在各自的位置上，扮演理智的角色；晚上，才敢卸下防备，对一位陌生人倾吐心事。吸收了太多别人的烦心事，我得听一个小时相声才能缓过来。
常常在深夜，我忍着哈欠，蹑手蹑脚地走出宿舍，坐在楼道给客户读电台、哄睡。有时候话说多了，第二天起床嗓子疼得仿佛灼伤了。
后来，我去体检，一向身体状态不错的我，心电图显示异常。医生严肃地告诉我：“没有太大问题，但你才这么小，别再熬夜了。”
图 | 学校宿舍附近的小路
我认真地想了想医生的建议，同时考虑到期末的学习安排，决定到年底就停下兼职。告别了树洞聊天，闲下来时，我也会想，那些孤独的声音，现在过得如何？大大小小的烦恼都解决了吗？
没有想到，辞职快一年后，我真的得到了回应。上个月初，我正在宿舍整理笔记，手机震动了一下。由于忘了备注，我一时想不起来发消息的人是谁。“卿宁，谢谢你之前给我们的感情提出的建议，我和我的宝贝要结婚啦，特意前来分享喜讯。”还附上了一条请柬链接。
点开链接，看到一对幸福的笑脸，我才想起来她是曾找我抱怨男朋友的客户。那天是他们的纪念日，可男朋友忘得一干二净。在她的描述里，男朋友对她的关心变少了，但两个人并没有太大的矛盾，她需要一个人站在她这边，安慰一下她。
我尝试引导她回忆两个人之间开心的事情，她慢慢冷静下来。
“能听出来，你很爱他。”
“是的，我很爱他，但我怕……”
“那你想就这样放弃，还是跟他聊聊呢？”
“我们好像很久没有好好沟通了。”
我没有继续说太多，她的心里其实有一个决定，而我只是推了她一把。
翻完请柬里的合照，我突然鼻酸。稚嫩的我曾经无意撒下了种子，真的在一次对话之外，悄悄生根发芽。
- END -
撰文| 苏晴
编辑| 成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