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花无酒锄作田
一
28岁陈凯歌站在玉渊潭土坡上,土坡边的湖中,水气蒸腾上升,在天空酝酿雷的力量。
土坡外围了三色观众。里圈黄衣的是中国人,中圈花衣的是外国人,最外圈白色制服的是警察。
那一天是1979年4月8日,所有人都是诗歌的信徒。
土坡上,陈凯歌念了食指和北岛的诗,声音高亢,尾音刻意追求触电的感觉。
日后的大导演那天只是狂热粉丝。上场前,北岛问他:你想明白了么?要当众忘词就砸了。
他上土坡半天,观众一片喧嚣,完全镇不住场。身材瘦高的诗人芒克,站起身,冷眼扫了一圈,四下俱静。
诗人,才是那个时代至高的主角。
一年前,芒克还是造纸厂工人,闲暇时,他和北岛,喜欢在朋友陆焕兴家办诗歌沙龙。
陆焕兴家在东直门外,各路诗人常云集于此。陆焕兴写诗一般,但会画公交月票,每月月底,众人齐来索票。
那时,陆家门外还是菜地。入夜,诗人们站在亮马河边眺望,夜风凌冽,隔岸使馆区灯火通明,恍如两个世界。
北岛读懂了夜风中的气息。他和众人商议,办一本诗刊,最终定名《今天》。
往事不可追,未来不可知,那一代人有的,只有“今天”。
1979年12月22日,《今天》创刊号完成,用最简陋的蜡纸油印,首印1000份。
印完当夜,众人在东四十条摆酒,豪饮二锅头,为北岛、芒克和陆焕兴壮行。
第二天一早,三人骑车挎包,向城中心进发。他们把创刊号,从西单王府井,一路贴到社科院和人民文学出版社。
三人分工明确,芒克刷浆糊,北岛贴,陆焕兴用扫帚刷平。每到一处,围观者甚众,警察很少阻拦,有的还跟着念诗。
第二天,他们把创刊号贴进了高校。北大和清华学生热烈欢迎,人大遇到点阻碍,他们走后不久,保安就给揭了。
简陋蜡纸上,那些诗句充满野性的力量。在西单,23岁的顾城站在创刊号前不愿离去,最后缠着姐姐带他去找《今天》编辑部。
多年后,芒克回忆,顾城腼腆得像孩子,但眼睛亮得像会说话。
一年后,顾城写下“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诗句辗转传入北大,15岁大一新生海子如痴似狂。
他开始动笔写诗,最后和同校的骆一禾、西川,一并被称为“北大三剑客”。
三人有分工,海子写天堂,骆一禾写地狱,而西川写炼狱。
整个时代开始为诗歌癫狂。
三人在北大大讲堂朗诵诗歌时,场内不设座椅,两三千听众席地而坐,最鼎盛时,窗台上都坐满了人。
每念一句诗,都像深水中的一次爆炸,震荡出巨大的涟漪。
夜晚,高校诗人们喜欢在海淀夜游。
他们穿过一条条街巷,徘徊一个个校园,最后坐在主席像基座台阶上,声音轻快地念起诗。
二
诗歌如烈酒,灌醉了整个八十年代。
八十年代初,人民文学编辑,每天都能收到四五百份诗稿,有的写在烟盒上就邮来了。
舒婷一本《双桅船》,印出一百多万册。北岛和顾城夫妇去四川领奖,听众冲上舞台要求签名,钢笔直接戳在诗人身上。
三人最后躲到后台更衣室桌下,有人推门就问;顾城、北岛他们呢?北岛一指后门说:从后门溜了。这才过关。
那时读诗,常被称为浪诗,酒桌上兴之所至,常会随机点选一人“浪一首,浪一首”。
被点到的人当即放下酒杯,随兴赋诗一首,管他押韵不押韵。
比较高级的表现,是念一首诗,然后再唱段多明戈高音,最后以曼德尔斯塔姆的诗句作结“黄金在天上舞蹈,命令我歌唱!”
念诗念久了,身上常多侠味。在诗人眼中,诗句如刀剑,人间即江湖,天下可任来任往。
西川说,那时写诗的,脑子里都有张全国诗人地图:
“比如我去一地方,我得知道这地方谁写诗最棒,最棒的人就是总舵主,你得拜码头,你得跟人见一见。”
一个诗人就这样找到西川,吃完饭,把碗也舔干净,倒上开水,滴一滴酱油,吸了一口:“鲜!”端起来让西川也尝尝。
而另一个诗人,西川问他叫什么,他却反问:“这重要吗?”一句话让西川自惭形秽:“我算哪门子诗人?”
1986年时,全国已经有了2000多家诗社,以及百十倍于此的诗人。流通的非正式油印诗集有905种。
诗歌成为最通用的证件。诗人们在全国串联,如游侠般自由奔走,无拘无束。
天南海北的人见了面,只要报一声:“我是诗人。”就能坐下吃饭,开口谈诗。主人还得好生招待。
江湖在八十年代尾声时远去,商业大潮让诗人们猝不及防。飘摇的袍袖粘上人间烟火,也终究变得油腻。
1988年夏天,芒克等人成立了“幸存者诗人俱乐部”,网罗那些最后与潮水抗争的诗人,包括海子。
俱乐部在北京西便门三味书屋成立,到场庆贺的粉丝里还有姜文。不过,那时诗人还是时代主角,没什么人搭理影帝。
第一次参加俱乐部的朗诵会,海子朗诵了自己的长诗。现场批评声四起。
那是最后一次意气之争。
几个月后,海子在山海关卧轨自杀,年仅25岁。诗人们说:好像海子是为了诗歌,为了大家而死的。
海子死后两个多月后,为他整理诗集的骆一禾因脑出血去世。北大三剑客只余西川。
1993年,顾城夫妇的命运终结于新西兰激流岛,终结并无诗意,反而充满残忍和惊诧。
许多人有关诗的记忆就此中断。
很多年后,柴静在给野夫《身边的江湖》的序言中写到:
“八十年代的混混也比今天逼格要高。他们看谁不顺眼便一脚踹翻,地上那位爬起来说,兄台身手这么好,想必也是写得一手好诗吧”。
三
九十年代初,北岛旅居海外,他说,中文是我唯一的行李。
《今天》复刊后,经费一直短缺,北岛在洛杉矶找富太太募捐。
太太们说念首诗吧,北岛念念了一半,她们说听不懂,北岛的朋友用流行歌曲举例子,太太才明白说什么,纷纷写支票,总共捐了一千七百美元。
他说,《今天》回到了最初的起点,在告别诗意的年代,它反抗的是语言的暴力、审美的平庸和生活的猥琐。
一切都在洪流下踪迹难寻,食指从1990年住入精神病院,直至2002年才出院,12年间,跨越两个时代,也跨越两个世纪。
已经66岁的舒婷住在厦门鼓浪屿的一座老洋房里,她的最后一本诗集停留在1991年。
街边油腻的烧烤店和各式店铺让她感到厌烦,她想搬走,但是没钱可在厦门买新房。
经常有导游领着一帮游客在她家的巷子口说《致橡树》。
今年68岁芒克早已搬到宋庄,搞起了绘画,用卖画的钱交了首付。
他和一帮85后的画家和音乐人混在一起,他们喊他“芒爷”,很多人,都不知道芒爷曾是个诗人。曾是那个时代最自在的诗人。
思考为什么写诗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思考为什么诗歌已死的时代也已经过去了。
诗人如笑话,这个时代的年轻人不爱读长文,也不爱读短诗。
既然最肤浅的手段也能带来潮水般的多巴胺,谁又要思考复杂的东西呢?
今年5月,芒克和北岛参加凤凰文化网的诗歌活动,相识46年后,两人同台朗诵。
芒克已经满头白发,背有些驼。而北岛2012年中风之后,更是一度失去语言能力。
活动结束后,两人拥抱分别,走出几步后,芒克后回过头喊了声北岛的本名:“振开!走啦。”
很多年前,北岛在那篇《波兰来客》的散文写道:
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行世界的旅行。
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