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迷角色扮演的宅男:童年阴影让我不敢和未婚女说话

角色扮演(Cosplay)通常属于年轻一代,在城市中,有些中年人也加入到这个游戏中,Cosplay给了他们一个演绎他者的空间,得以暂时遗忘中年生活的多重碾轧。

早上八点,我背着相机抵达上海新国际博览中心。美漫展里挤满上百款超级英雄,搅得我眼花撩乱,有些角色辨得出,大多数都搞不明白。

掏出相机,一时竟不知该对准哪位英雄。2015年,我辞掉工作,自己接活儿搞摄影。艺人、儿童、婚纱都做过,活动现场最多。尤其是漫展,这些年越来越多。角色扮演者管我要照片,偶尔加微信,感觉我拍得好,就再换一身衣服约拍,或者推荐其他玩家。

长此以往,跟这个圈子走得越来越近。角色扮演,一般称为Cosplay,指的是通过服装、饰品、道具还有化妆等手段来扮演动漫、游戏中人物角色的一种表演行为。参与扮装活动的角色扮演者,一般称为Coser。随着外国动漫、游戏在年轻一代中的浸染,这圈子也不断扩大。

根据数据统计,2015年国内的二次元衍生品市场规模就已经超过了380亿元,其中服装类衍生品市场份额占比第二,达到16%,超过了60亿元。而那些微博上的知名Coser,粉丝数超过50万的有29位,超过100万的有15位,最多的能达到300万以上。

我像只没头苍蝇,在展馆里乱撞,忽然看见一个以前约拍过的女孩。她今天的装扮是唐娜·特洛伊,神奇女侠的助手。我刚要打招呼,听见她对旁边的蝙蝠侠说:“你看,他又来了。都奔四的人了,在家陪老婆孩子不好吗?”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看见一位发福的蜘蛛侠,身高不到1.7米,体重大概得有170斤。场馆一角,蜘蛛侠四处张望,似乎在寻找同伴,又像凭空穿越到这个大派对,摸不清头脑。我托起相机,刚把镜头对准他,想抓住他迷茫的瞬间。

这家伙一个健步,蹿到右边的柱子后面,露出半个脑袋,窥探着周围。非常入戏。随着他目光的方向,我转过身,美国队长和钢铁侠勾肩搭背,正朝这边过来。蜘蛛侠嗖地一下,跳到美国队长面前。队长受惊,手里的盾牌一下掉到地上,没好气地瞪着他。蜘蛛侠摘下头套,弯腰捡起盾牌,向队长鞠了一躬。头套底下,是一张30多岁的男人脸庞,皱眉的时候,脑门上挤出三层抬头纹。

他连忙解释,自己没有恶意,都是复仇者联盟,见了很亲切,开玩笑幽默一下。钢铁侠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说:“你就是群里那个大叔吧,不好意思,我们不需要胖子。”说完,两人转身离开,不时回头瞟一眼这位发福的蜘蛛侠,发出一阵爆笑。蜘蛛侠揉着自己的肚皮,耸了耸肩膀。斜前方,有一位绿巨人在展示自己的肌肉,十几支闪光灯对准隆起的肱二头肌。

旁边的绯红女巫摆出漫画经典姿势,周围快门咔嚓声不绝。蜘蛛侠见了,快跑几步,从绿巨人胳膊底下钻出来,对准前面的相机,摆出一个“吐丝”的姿势。红女巫瞥见他,嘴角微笑的纹路瞬间消失,白了他一眼,转身走掉了。绿巨人紧随着,走了几步回头说:“大叔,你还是回家吧。”

两位扮演者离开,摄影师也一哄而散。上一分钟还喧嚣的地方立刻变空旷了。剩下蜘蛛侠独站在那里。他摘掉头套,蹲下来。周围的扮演者和摄影师成群结队,说笑着,摆出夸张姿势,经过他身边。我走过去,蹲在旁边给他看照片,蜘蛛侠噗嗤一笑,和我聊起来。

图 | 李立飞扮演的蜘蛛侠

蜘蛛侠叫李立飞,今年已经34岁了。Cosplay圈大多数是95后,甚至00后,像他这样过了三十的,在圈子里属于异类。

少男少女正当心直口快的年纪,对他这样的中年胖子并不客气。隔着手机屏幕,冷漠和疏离也能紧随字眼溅出来。

这还不算他最受屈辱的一次。2013年某次活动,当李立飞说出蜘蛛侠那句口头禅——“力量越大,责任越大”的时候,一个年轻女孩当面怼他:“力量你有吗?不如改成肥肉越多,责任越大。”

他喜欢蜘蛛侠,面具之下,没人清楚这位英雄的真面目。但在那之后,李立飞的口头禅就变了——“责任越大,力量越大。”他颠倒了前后,因为有时候,“责任”这两个字像是笑话。

工作日的清晨,李立飞换上另一套服装,黑色西服,深蓝领带。会议室静悄悄的,装潢淡雅质朴,数来数去,算上桌面的多肉植物,也就那么两三种颜色。

他即将扮演的角色是一个保险业务员,经过一番唇枪舌剑,签下大单,升职加薪指日可待。为了这单业务,他连熬了两宿准备材料。

李立飞瞄一眼门口,没有半个人影儿。他松了松领带,翻开文件夹,小声预演一遍要说的话。等候半小时,一位身材发胖,高大,梳背头的男人进入会议室,跟着一个削瘦的年轻小伙子,应该是秘书之类的。

这是我们王总,小伙子说。李立飞朝前倾身子握手。男人在笑,指间的力量让他感到某种窒压,他想起《机器猫》里的胖虎。

双方落座,李立飞递上文件。王总托着腮,没动,秘书接过去。他吐沫横飞,讲了将尽四十分钟,完事后问王总的意见。王总依然托腮,秘书假装咳嗽,这才惊觉。

“我会认真考虑的。”说完这话就出去了。

回到公司汇报,上司拍着李立飞的肩膀,目光真挚恳切。

“这一单肯定没问题。辛苦了。”

隔了一天,合同签订。去签合同的是另一位同事,那个王总的亲戚,功劳自然是属于人家的。但是如果他没发挥好,搞砸了,“责任”就是他的。领导经常在开会时提起这两个字。

他在这家公司待了五年,业务没少跑,绩效排名也不低,身边的年轻人依次高升,自己还是普通业务员。坐在工位上,他感觉办公室的一切非常遥远,周围的交谈声好像另一次元传来的背景音。

这时,手机屏幕亮起,Cosplay的微信群里有人说话,谈论着周末另一场活动。李立飞点开海报,恍然一阵兴奋,有一大堆想说的,切换到键盘,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无论说什么都会冷场,他想。手指就在屏幕上方悬了好久。

图 | 别的蜘蛛侠

两点半的时候,我在漫展场馆门口等待王晓琳和朵朵。约定三点,没过多久,母女俩就到了。

朵朵穿着一身粉色带蕾丝边的长裙,长发上戴了好多花,王晓琳跟在后面,披一款淡紫色披风,青色长裙,为朵朵提裙摆,小碎步往前挪。看见我,王晓琳挥挥手,尴尬地笑,背包突然滑落,她一歪身子,差点滑倒。

朵朵走在前面,满脸不情愿。她扭头看一眼王晓琳,拽过裙子说:“我自己来就行了,你看好自己,我去找朋友了。”说完两只小手提着裙子,跑到一个小魔女旁边。小魔女露腿,浓眼妆,黑紫嘴唇像中了剧毒。朵朵和她聊得很开心,不时发出笑声。

王晓琳麻烦我代看背包,迈着碎步走向朵朵。小魔女和朵朵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两人抬起袖子遮住半边脸。我拿出相机,叫王晓琳到我这来。她整理一下情绪,两手握在一起,摆在胸前,朝我走过来。

“你丈夫呢?怎么没看到他?”

“噢,他出差了。”

王晓琳苦笑。过去的活动,都是她丈夫帮忙背包。

2015年5月,王晓琳在漫展上遇见了现在的丈夫。他比王晓琳大三岁,设计师,离异,嘴很甜,带着九岁的女儿朵朵。晓琳和他聊得来,同年九月结了婚。那时候,夫妻俩关系好,家庭生活万事顺遂。朵朵和王晓琳都喜欢白雪公主,母女一起参加活动。在外人眼里,一家三口令人艳羡。

现实没有想象得那么丰满。朵朵有自己的cosplay圈子,她们的审美和王晓琳完全不同,王晓琳喜欢高雅淑女范儿,喜欢高贵的皇冠。朵朵则喜欢酷酷的感觉,她觉得淑女就是病态矫作。

起初,朵朵只是撅撅嘴,还是会穿王晓琳准备的衣服。时隔半年,王晓琳发现朵朵开始约化妆师,卸掉自己给她画的妆容。

后来有一次,索性当面告诉晓琳,别人都笑话她的装扮太孩子气,每回晓琳跟在后面,都说她还没断奶。说完气鼓鼓地出了家门。

晓琳有点难过,和丈夫倾诉。丈夫说,少操心,让她自己去弄,这是年轻人的天下,你也差不多得了,朵朵买一件衣服几百块钱,你呢?

儿童的Cos服装一件几百块钱,成年人则要上千,名牌的甚至上万。丈夫是借机说出不满。两人最初在漫展上通过Cosplay认识,现在却要让她放弃。晓琳不甘心,吵了几句嘴,丈夫转身进书房,锁上了门。

此后,吵架躲进书房,成为丈夫的例行招数。他出差越来越多,有时连续半个月不在家。有一回王晓琳翻他手机,发现和一女客户言辞暧昧。两人吵一架,丈夫改掉了手机密码。

2019年中,32岁的王晓琳怀孕了。正规医院不许鉴定胎儿性别,她托人到小地方去做鉴定,希望肚子里的是个男孩。在她的朋友圈里,夫妻两人恩爱如初。她在努力营造一种秩序,那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易碎,但在她看来极为宝贵。

七个月的身孕,王晓琳没法扮演任何角色了。丈夫不在家的时候,她依然会把衣柜里的Cos服装一件件拿出来,铺在床上,或者对着镜子摆一下姿势。她已经给儿子物色好了Cosplay的角色。


在上海虹桥的一栋老房子里,32岁的刘昌赫正在化妆镜前装扮自己。

屋里家具不多,显得有些空,墙上贴满他的艺术照,还有一些动漫海报。客厅的茶几下面满满一摞书,都是讲化妆和二次元文化的。90平的两居室,刘昌赫住一间,另一间专为放置他的Cosplay服饰。戴上假发的那一刻,《进击的巨人》中的兵长出现了。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瘦脸、高鼻梁、眼睛弯弯。刘昌赫拿出一把剪刀,剪掉披风上翘起的线头,又拿出啫喱喷雾,往假发上喷了几下。

2015年,我在一个Cosplay群里认识他,为他拍过几组宣传照。这回Cos兵长,是社团一周年活动,有一些知名Coser要来。

微信群里,刘昌赫显得很激动。他是一家电信公司的硬件工程师。下午两点,公司经理派他和甲方谈技术问题。活动预计十一点结束,回家换衣服再到甲方公司,时间够用了。没想到,主办方电力出了问题,活动延迟一个半小时,中途离开,刘昌赫又不舍得。

活动办完,将近一点,回家换衣服来不及了。他给经理打电话说有急事,让经理派其他人去。经理告诉他,没有人更了解核心技术。挂掉电话,他只好卸了妆,穿着兵长的衣服去见甲方领导。回到公司,他准备好迎接经理的怒火。没想到,经理没有指责,让他直接收拾东西走人。

周围没有人为他说话,他平时极少和同事接触,团建能不去就不去,话能少说就少说。就这样,五年的硬件工程师生涯画了句号。到家,他没换衣服,直接歪在沙发上,顺手从茶几下拿起一本cosplay化妆的书,细看起来。

图 | 刘昌赫扮演的兵长

刘昌赫是那种典型的宅男。沉迷二次元,与现实环境隔离,周末在家,除非Cosplay活动,否则极少出门,更不必提和异性约会了。

有一回在活动现场,一个装扮成小乔的Coser走到我们面前,她似乎有些紧张,两只手攥在一起,“那个……打扰一下,可以要个微信吗?”

刘昌赫把我往前一推,打马虎眼:“哥们儿,真有你的,到哪都有主动加微信的。”虽然这种场面在动漫展经常遇到,被他这么一说,还真有点不好意思,我挠了挠头,拿出手机,“姑娘,要不我扫你吧?”

小乔眉头一皱,咬着食指说:“我想要兵长的微信。”听到这儿,我刚觉得有些尴尬,刘昌赫脸一沉,“我不和陌生人讲话。”说完转身走了。我连称抱歉,追上他问,为什么态度这样冷漠。

刘昌赫沉默许久,告诉我,初二的时候喜欢一个女孩,有一天女孩对他表白了,他欣喜若狂,没想到这竟是一场游戏打赌。全班同学拿这事嘲笑了他好久。

从此,他就断绝了和异性的往来,二十多年来,一直单身。在电信公司时,甚至拒绝和未婚女同事说话。他觉得眼下的生活挺好,单身也没缺了什么。

但他父母并不这样想。2017年9月,母亲到上海看刘昌赫。回到家,他发现放置Cosplay服饰的房间空空荡荡,立刻问母亲:“妈,我房间里的衣服呢?你放哪了?”母亲说:“那算什么衣服?你不好好上班,不求上进,三十多的人了还不结婚,都是它们耽误了你,我都烧了。”

从那天起,刘昌赫和母亲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挂掉电话,他跪在地上拿拳头捶地板,直到骨节流血,整只手都失去知觉。那是他五年来的全部收藏。刘昌赫的父母过去是开超市的。

夫妻俩从一家小卖部打拼,没有休息的空闲,也从不陪伴孩子。小时候放了学,刘昌赫就去小卖部,但是父母不理睬他,还呵斥他,说他添乱,转眼却给他的同学满脸笑容。这些年效益不好了,父母卖掉超市,留了一笔养老钱,开始筹划他的事。照刘昌赫的话讲,过去从没管过我,现在闲了,开始催婚,搅合我的人生。

最初,刘昌赫接触Cosplay是因为缺少陪伴。慢慢地,这件事成为他人生的必要组成。扮演某一角色,给了他想象的空间,一个演绎他者人生的机会。在自由驰骋的世界里,他得以挣脱夹缝,不必囿于父母的安排、职场与生活的多重碾轧。转眼,到了年根儿下。

刘昌赫独自在街上游荡,树上挂满彩灯,过年的气息,越来越浓了。回到家,他从书架上找出一本相册,吹去上面的厚厚的尘土,盘腿坐在客厅地上,仔细看着。不知过了多久,他鼻子酸酸的,赶紧合上了相册。年后,他找了一份还算满意的工作,发了工资请父母吃饭,打算同父母和解。

父母没去。在网上,他又偷偷买了cosplay的服饰,寄放在好朋友的家里。深夜,我在电脑上修片子,李立飞给我发来一些照片,让我给一些专业意见,我看了一下,觉得还算不错,好奇他怎么做起了这个。他从保险公司辞职了,工作之余,接了一些拍片修图的活儿,这样既能留在Cosplay圈子里,还可以赚些外快,我问他,这样累不累。他回,现在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儿。

*根据当事人口述撰写,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