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新往事20年丨六叔:枯竭的共和国发动机,走出矿井的煤矿工人

【写在前面】

我的家乡阜新是一座因煤而立、因煤而兴的城市。作为新中国最早建立起来的能源基地,被誉为“共和国的发动机”。但随着煤炭资源的枯竭,一批产业工人被时代淘汰,另谋他路,远房表亲六叔便是其中之一。

六叔出生于60年代,小时候经历过饥荒,人长得瘦瘦小小的。因为排行第六,人称六哥或六叔。六叔的父亲是煤矿工人,所以六叔从小就生活在矿区,在矿区子弟学校上学。

后来,六叔成了煤矿上的检查员。1998年,调到新竣工投产的艾友矿。艾友矿是位于市郊的一个大型煤矿,是小城众多矿区之一,有3000多名工人。

(2009年,辽宁阜新艾友煤矿 作者:王玉文)

六叔是矿上难得的文化人,写得一手好字,工作总是记录得清清楚楚,一丝不苟。他话不多,但寥寥几语,总能点破问题的要点,所以工人们都很敬重他。

六叔的工作实行三班倒。早班上午八点到晚上八点,午班下午四点到晚上十一点,夜班晚上九点到第二天九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没有休班。每次例行检查后,回到地面,他总是浑身上下沾满煤灰,脸都看不清。

六叔的家,与艾友矿只隔一条马路。几栋老旧的楼房,基本都是矿上的职工和家人。休班时,六叔喜欢到楼下院子里,和矿友们闲坐聊天。六叔是艾友矿的元老,他常讲起以前的事,“2000年那会效益最好,机器都是最新的,工人也很多,年节发的福利能够吃大半年,出去说没有人不羡慕?”

(《2009年4月30日·艾友矿》作者:吕子扬)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家谈论的话题就变了。说的最多的是,矿上出什么事故了,谁的工伤等级定了,谁的赔偿下来了?大家都觉得艾友矿的效益越来越差了。

矿友感叹,“现在到处减产,假倒是多了,怕是倒闭不远了。以后可怎么办?”六叔也很担忧,但嘴很硬:“我一快退休的人了,才不怕呢!”

然而,六叔担忧的事还是来了。2015年,矿上发生了顶板岩层冒落事故,造成4人死亡。最终,国务院查处,停业整顿。矿上的事故并不少见,大家都没有在意,但没想到没过多久,就传来了艾友矿将要关停的消息。

其实,这次事故只是一个借口。由于多年煤矿开采,小城的环境污染十分严重,尤其刮南风的时候,灰尘笼罩在半空中散不出去,有时甚至连太阳也看不见。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味道,矿区周围的居民很多都患上了呼吸道疾病,一到晚上就咳嗽不停。

市区里四个大的矿井都关停了,艾友矿是其中之一。矿上年轻的矿工,调到了其他矿区。年纪大一点的,就被要求买断,拿一笔钱与矿区彻底了断。六叔就拿了一笔钱,托人办了病退,休息在家。

几十年来三班倒、颠倒黑白的生活,六叔早已厌倦,现在终于可以按时睡觉了,然而他却夜夜失眠,不得不服用安眠药,才能睡去。

家门前的马路上,每天总是有一辆辆大货车呼啸而过,把一车车的渣土和废料拉到艾友矿。原来的矿井相继被掩埋、被填死了。六叔每天望着马路出神,一辆、两辆……他念叨着,仿佛那被掩埋的是自己的人生。

(小城未改造的棚户区)

一年过去了,门前被压坏的柏油路重铺了,住宅楼也刷上漆翻新了,空气似乎也清新了一些。然而六叔的心,却更沉重了。老楼居住的邻居越来越少,年轻的去市区买了新房,年纪大的都投奔子女去了,本就沉默寡言的六叔就更少说话了。

六叔的儿子在外地上大学,放暑假回家看到父亲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便私下给他报了个驾校,打算以后买个车方便去市区。可是六叔脾气太倔了,根本不服驾校教练的指挥,好几次差点吵起来。他管了半辈子人,哪里被个小年轻训过?他暗自较劲,前后花了整整半年,最终还是拿到了驾照。

2017年,儿子毕业,在苏州找了工作定居。六叔终于离开舍不得的矿区,和老伴一起去投奔儿子。不久,为了给儿子买房子、娶媳妇,六叔决定再找一份工作。

六叔找了一个在酒店停车场收费的工作。工作并不清闲,一刻也不能离开,不像以前在矿上,闲暇之余还可以鬼扯一会。一次六叔去解手,就离开了一会,结果被客人投诉,被扣了500块钱。六叔气得去找值班经理理论,可是攥紧了拳头,涨红着脸说不出一个字。

(1960年版的五元人民币背面的图案便是阜新煤矿的开掘电镐)

到苏州两年后,为了给儿子凑出一套婚房的首付,六叔回到熟悉的小城,一狠心把旧房子给卖了。

离开时的出租车上,六叔没有跟司机搭话,静静地听着车上的调频广播:“作为东北老工业基地的代表,建国七十年风雨兼程,为祖国建设提供了煤炭资源的保障。祖国不该忘记它,如今又作为经济转型的先锋,城市发展如同新星冉冉升起……”

六叔歪头望着车窗外,有点出神。

(在废弃露天矿上建立的矿山公园)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