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清晰记得,年少时,上语文课,老师对我们进行文章的讲解和分析,其中讲到鲁迅先生的文章时,他/她曾经提到过:
“这是对伪道者的强烈讽刺……”
“这是对封建卫道士的有力回击……”
云云。
原话我已无法复制,只能模拟如上。
后来,读鲁迅先生的文章,关于《红楼梦》,他说过的非常著名的一段话中有:
“……道学家看见淫……”
那时候,因为年幼,因为无知,因为缺乏判断力,因为没有独立的思考能力,因为类似的种种,所以,对于和“道”有关的东西,我便产生了深深的成见。当然,现在的我,也没有高深到哪里去,只是,自觉比以前稍微好了一些。但愿,这不是错觉!
因为年少时的无知,所以,“道”的本质以及“道”本身所富含的意蕴,完全在我的意识之中自觉不自觉地被隐去了,留下的,全是对“道”的排斥与偏见。
此后,说到“道”时,我不由自主便会想到的,除了上文中的“伪道者”、“道学家”这两个词之外,还会冒出“假道学”、“道貌岸然”等等一系列不好的名词。
后来,慢慢读书,慢慢经世,才慢慢认识到了自己的偏执与浅薄,才慢慢自我检讨与反省。
下面,说说我后来对“道”的浅显认知。
上面提到的“道”,并不是广泛意义上的所有“道”。因为有所局限,所以,上面提到的“道”,在其实质内涵上,更偏重于“理”。那些后人怀疑、非笑、讽刺、甚至谩骂的道学人士,其实,他们大多都是理学的信奉与践行者。
说到“理”,就我的理解,理学,其本身并没有错。理学,是对儒家学说的发扬和延续。
儒家学说,在我看来,在某种程度上,其实就是一种修身哲学。这种修身哲学,强调的是学习与实践并行,而且,在某种意义上,实践更重于学习。
在历史的发展过程中,因为儒家学说的学习和践行者们出现了一些问题,导致了严重的后果,所以,理学信奉者对儒家学说进行了的修正。理学信奉者对儒家学说学习和实践的过程中,因为急于求成,急于改变儒家学说的颓势,他们中的一些人往往做过了头,着实地矫枉过正。于是,便出现了理学信奉者的呆板胶滞、食古不化、偏颇愚顽等等看起来可笑、可悲、可叹、可气、甚至是可以口诛笔伐的行为、举动和事件。这些行为与表现,被反对理学者所利用,成为回击理学最有力的武器。结果是,部分理学信奉者的个人行为被无限放大,于是,在民众之中形成了对理学及其信奉者以偏概全的深刻印象。于是,理学变成“伪学”。
起初,我以为这是理学的悲哀。
后来,我逐渐明白,任何学说,因为其部分学习和践行者的过激行为,都会出现类似的情况。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任何好的学说,只要其哲学立意与思想脉络没有致命的错误,那么,它就一定有它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它就一定会被传承和发展。
关于理学,不能仅仅停留在理论的研究上,也不能仅仅把兴趣点集中在个别矫枉过正的个人和事件上。
要真正洞悉理学的源流与真实情况,一是可以静下心来看看“学案”,一是可以耐下心来读读历史。
这样,对理学的认知,可能就不会那么简单、那么浅薄、那么流于形式了。
儒家学说、其后的理学,都是修身哲学,都是希望通过自身的修养,达到社会秩序井然的目的。
关于修身,儒家学说、其后的理学,都有对人欲的限制,就我看来,这本身没有一点错误或者可议之处。
说到对人欲的限制,可以想想我们今天所提倡的环保。
我们今天讲环保,在我看来,很多时候,都是流于形式的,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所以,我曾经说过:
节欲是最大的环保。
这里的“欲”,不是侠义的肉欲,而是人的各种欲望。
就人性的自然属性而言,绝大多数人的欲望是无限的,是无法满足的。人类一切的环境破坏、杀伐斗争,从根本上分析,都是人欲膨胀、人欲泛滥、人欲横肆的结果。但是,看看目前的世界,地球虽然很大,但是,它的空间就那么些,不会增加,而人口呢,在不断增长。空间一定,人口增加,意味着每个人的生存空间在时刻限缩。如果人的欲望无法节制,仅仅环保,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儒家学说、其后的理学,就是通过修身,对个人欲望进行节制,达到社会秩序的平衡稳定。
所以,这一条路,还是有它的可取之处的。
关于理学相关的事,先做一概述。
接下来,进入正题,说说清朝的理学名臣汤斌。
本文以清人汪诗侬《所闻录》中的《汤潜庵》一节为依据,想让大家看看清人的记述,看看所谓的假道学,要得,还是要不得?
汤斌是河南睢州(今河南睢县)人,号潜庵,字孔伯,又字荆岘,生于明熹宗天启七年(公元1627年),卒于清圣祖康熙二十六年(公元1687年),享年61岁。
清世宗顺治九年(公元1652年),汤斌参加清廷的会试,中式,入选二甲进士,时年26岁。
顺治十三年(公元1656年)),汤斌被清廷授予翰林院编修。
任职翰林编修期间,汤斌负责撰修史书。自古以来,对于写史的人,中国都以“直书”为最高、最严的标准。汤斌在撰修史书的过程中,对于明朝那些坚守节操、尽忠好义的人士,对于那些为明朝殉节的诸位臣子,都照实写来。应有的褒扬,他没有因为自己在清廷仕宦而有所曲隐;他也没有因为明朝臣子对抗的是自己现在的主子而有所贬损。这一点,除了汤斌的个人性格因素外,其读书人的气节也是缘由所在,无论如何,这都是很让人非常钦佩的。
不论汉人仕清值不值得争议;横跨明清两代,生于明而仕于清的事实该不该被检讨;仅就汤斌撰修明史过程之中的坚持与直笔,他直笔书史的行为就让后世的很多人汗颜,也让有史以来很多软骨病患者的卑劣渺小清晰可见。
汤斌直书,无所顾忌,除了对忠臣义士的褒扬外,对于投降清廷的明臣,他也未曾刻意回避。因为这样,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时任内阁大臣的金之厚、冯铨两次上疏,参劾汤斌。
金之厚未详其人。
冯铨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贰臣。
猜想,汤斌的秉笔直书,肯定是刺痛了金之厚与冯铨,所以,他们才会两次上疏参劾。
收到内阁大臣的奏折之后,清顺治帝福临召来汤斌,并将金之厚与冯铨的原奏交给他,让他自己看。这种将大臣参劾奏折交给受参劾人的行为本身,在某种意义上看,就是皇帝对受参劾者的信任与荣宠。当然,这在礼法和制度上,是不容许的。福临的意思很清楚,他就是在暗示汤斌,这两位内阁大臣脸上挂不住,你的明史修撰,内容可以斟酌修改一下。除了暗示之外,福临还怕汤斌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他还温和地慰问并口谕汤斌,希望他不要那么直接,可以委婉一些,最好是顾及一下当事人感受和颜面。
汤斌直脾气,或者,他就是坚持自己的信仰,信仰自己的坚持。此后修撰明史的过程中,汤斌依然按照直书的标准,继续实写。
汤斌修撰明史,没有因为内阁大臣的参劾而曲意改道,没有因为皇帝的亲自过问而曲笔遮掩。这种坚持,如果是所谓对“道学”信仰,倒是有必要让那些摇尾乞怜的写史人认真学习学习!
汤斌在江宁做巡抚时,清顺治帝福临南巡,为了迎接圣驾,江苏的督抚曾打算拆毁民众的屋宇,修筑御道,以表忠恳。汤斌力争,认为这事做不得,最后,在他的坚持下,拆毁民屋修筑御道的事最终作罢。
福临到达江南之后,知道了相关情况,认为汤斌的意见合理,曾称奖汤斌道:
“汤斌的做法是对的,没有因为要修御道而毁坏民众房屋,这与朕爱民的本心是一致的!”
因为此事,福临在江南时,还撤下御食,赐给汤斌,以示褒奖和恩待。
猜想,大概那个时候,清朝的政权才刚刚建立,江山根基尚不稳固,福临的做法,其中有几分是出于真心诚意,尚不得而知,但是,他借助此次事件,收买、结纳民心的意图是十分清楚的。
其时,苏州城的上方山(上方山是七子山的东北支脉,位于苏州市西南郊,石湖西北,地处虎丘区横塘街道。)有五通祠。这个五通祠有些邪门,是地方上一大祸患。五通祠里,经常掳掠周边的妇女,进行侵害。据传,五通祠的神棍能够用妖术迷惑人心,能够以妖术祸害人,所以,当地没有人敢触它的霉头。
汤斌在得知五通祠胡作非为、危害百姓的情况之后,进行了严厉的处置,他命人用火烧掉了五通祠,并将五通祠的神棍们全部收捕,并按律定罪。结果呢?也没见那些所谓的妖术对汤斌有什么损伤。
因为钦慕范文正公仲淹、周忠介公顺昌的为人和德行,所以,汤斌多方集资,为二位建祠。他还组织修建了吴太伯庙。
虽然有修祠建庙的行为,但是,这都是对先贤的崇敬与仰慕,与鬼神之事无涉。当然,就汤斌的个性行为看,他也从来不会去媚神祷鬼。
作为地方官长,汤斌对鬼神之事的态度,也大大影响了当地的民众,苏州那些个巫师、神婆逐渐都绝迹了。此前妇人崇奉的玄妙观,后来都很少能看到女子的足迹。曾经因为庙观寺院风盛而造成当地的奢侈淫靡的习俗,也随之大大改观。
有一年,汤斌的属下官吏上报,说是这一年的菱角和芡实成熟,且是丰收之年,按照惯例,必须为此而向民众收税。
汤斌对属下官吏的上报很不以为然,甚至嗤之以鼻,他反问道:
“眼下,您看到今年的菱角和芡实有些收成了?明年呢?您知道明年会是什么情况呢?”
“您说按照惯例收税,那明年呢?还要不要按今年的惯例实施呢?”
“我倒是想问问您,就算今年的菱角和芡实成熟,今年算是丰收年,可是,这长在水里的东西,没有固定的数量,民众又能收得多少?朝廷又能让这菱角和芡实有多大出息?我们为了自己的一点奔兢之心,给民众增添原本可以避免的不必要负担,我们又有多大出息?”
“话说好听点就是这样,说不好听点,你们为人父母官,不想着让民众多点糊口的进项,却总是琢磨着如何刻削百姓,不让他们有一点喘气的机会,你们才高兴。你们也不想想,如果民众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了,你们身上的肉,够民众吃几口?”
因为汤斌的一番言语,吴县的菱角和芡实就没有被收税。此后,曾经的援例收取芡实与菱角税的临时性政策,也都免除了。
有一天,汤斌看日常饮食物用的账单,发现账单上写着:
买了两只鸡。
看完账单之后,汤斌大大地吃了一惊。他自己寻思着:
“自从我担任管理民众的职务以来,平常的饭食,连肉都没敢吃过,更不要说吃鸡了!怎么账单上赫然写着:买了两只鸡。这是什么情况啊?”
于是,汤斌马上将负责后厨的杂役叫了过来,诘问他:
“买了两只鸡。究竟是怎么会事?”
后厨的杂役回禀道:
“这是公子吩咐买的!”
汤斌立即将儿子召了过来,责备他道:
“你不用心读书,不知道世间的艰苦;你动不动就想讲豪华,难道你以为苏州的鸡比河南的鸡便宜吗?”
发完火之后,汤斌命令儿子跪在庭院之中,诵读《朱子家语》,作为对儿子的惩罚。
当然,后厨的杂役也被汤斌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汤斌的夫人,直到五十岁时,她还不曾放弃织布,她也没有穿过绫罗绸缎。
汤斌高升,进入内阁理事,离开苏州时,家里还穷得叮当响。所有的家当,只装了几个竹箱;余下的,全都是书籍,可以装满一车。
汤斌死后,被清廷谥予文正。这也是满清二百六十八年之间,少有的几个文正。
后人有诟病汤斌的,指责他是假道学。
笔记作者清人汪诗侬慨叹道:
“就算汤斌真的是所谓的假道学吧,那么,就让今天的官员也像他那样,假道学一下,今天的官员果真能做到他那假道学的份上,那么,大清王朝的江山也不至于倾颓到这样的地步吧!”
行文至此,可告一段落。
关于道学,究竟是真是假,自己判断!
关于汤斌,究竟是真道学还是假道学,自己判断!
关于假道学,要得还是要不得,自己判断!
另,文中关于汤斌的记述,我简单和清史稿中汤斌传对比了一下,事迹或未错谬,但是,时间、人物多有龃龉。对历史有兴趣的读者,请以正史为主,笔记仅做参考。
(全文结束)
作者:史遇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