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的技术“叛徒”
1789年11月的一天，一名叫做萨缪尔·斯莱特的英国人，打扮成农场工人，偷偷地登上了开往美国纽约的客船。
到美国之后，斯莱特与罗德岛州的摩西·布朗，在波塔基特市成功创办了全美第一家盈利的水能纺织厂——艾尔玛-布朗公司。斯莱特凭借出色的记忆复制了英国理查德·阿克赖特爵士工厂的纺织制造技术。
得知此事，亚历山大·汉密尔顿喜出望外、激动不已。
此时，汉密尔顿刚担任美国第一任财长。这个合众国百业待兴、财政羸弱，汉密尔顿却雄心勃勃、干劲十足。（详见《伟大的博弈|一篇篇激荡人心的“政治散文”》）
在百老汇街办公室的桃花心木办公桌上，他正披星赶月般地在构思合众国的财政金融体系，撰写公共信用、国家银行以及制造业报告，描绘国债、税收、美元、银行、制造业环环相扣的资本主义体系。
不过，令汉密尔顿最为苦恼的是，这个精致完美的体系却存在致命的弱点。这座美奂绝伦大厦的信用基底极为薄弱——当时的美国没有一家真正意义上的机械化工厂。
斯莱特的到来，可谓天降神兵、有如神助。斯莱特原是阿克赖特爵士的徒弟，工厂的技术骨干，掌握着这个工厂核心的纺织制造技术。
阿克赖特爵士是18世纪英国产业革命的绝对旗手。在现在的英国南肯辛顿博物馆里，挂着两幅画像，一副是发明家克朗普顿，一副是阿克赖特爵士。有人将阿克赖特爵士与牛顿相提并论。
阿克赖特爵士白手起家，从一个穷苦的剃须匠转型为水力纺纱机的发明人，最早获得梳棉机、曲柄梳棉机、粗纺机、进料器等专利权。18世纪末，阿克赖特爵士在英国曼切斯特创建了全球最大规模、管理最规范的纺织工厂体系。仅苏格兰克莱德河畔的巨型纺纱厂，雇佣人数就超过1300人。
为了防止竞争对手抄袭，阿克赖特爵士严控纺纱技术外流，英国政府将机械发明界定为国家机密并严厉打击外泄行为，通过了禁止纺织机械出口的法律。但是天网恢恢，依然有疏漏，斯莱特被英国骂作“叛国者”，却成为了美国纺织工业创始人、工业化之父。
不过，当时，美国开国者们多数都是种植园主，不希望发展制造业，他们试图将美国建设成一个乌托邦式的农业国。长期关注英国的汉密尔顿却意识到，英国正在爆发一种“瓦特式”的制造业变革，“一个国家……除非大规模发展制造业，否则不可能拥有大量财富” 。
汉密尔顿觊觎阿克赖特爵士工厂的技术及工业管理体系已久。他渴望从英国引进这些设备、技术以及工业制度，期盼美利坚一夜之间成为工业强国。正在汉密尔顿极为困顿之时，斯莱特的“叛逃”给他和整个美国制造业送来了大礼。
汉密尔顿立即考察了艾尔玛-布朗工厂。工厂负责人布朗对汉密尔顿说：“一年内，工厂和机器将在各个地方建成，生产美国所需的全部棉纱。”
汉密尔顿摩拳擦掌，任命了一位众所周知的制造业倡导者——坦奇·考克斯作为自己的助理。考克斯试图打破英国的商品封锁和垄断，他派了一个叫安德鲁·米切尔的人前往英国，四处打探工厂，暗中制作纺织机械的模型。
1790年1月11日，考克斯与英国纺织工乔治·帕金森签署了一份协议。与斯莱特一样，帕金森也是阿克赖特的徒弟。他公开吹嘘：“对阿克赖特爵士专利机器的所有技术都了如指掌”，并承诺为财政部提供一台类似于阿克赖特设计的亚麻碾压机模型。
1791年4月，汉密尔顿和考克斯全力以赴地创建了制造业协会。这协会实际上是获得政府支持的盈利机构，有点类似于创业孵化基地。
4月29日，汉密尔顿特意为制造业协会撰写了一份影响深远的制造业计划。这份计划可谓野心四溢，他试图利用政府之力，快速复制和建立一整套现代工业体系。他计划通过制造业协会发展一批强大的国有企业及国有资产。
汉密尔顿规划了一个完整的制造业体系，包括纸张、帆布、棉麻、鞋帽、纱线、毛毯、地毯、啤酒等产业园区。同时，汉密尔顿在计划中说：“应当采取手段，获得欧洲的熟练技工以及在我们这里尚不具备的足够精良的机器和工具”。
7月，汉密尔顿亲自为协会站台，前往纽约销售协会的第一批股票，结果立即售罄，为协会融得50万美元的启动资金。
获得技术和资金后，汉密尔顿亲自去新泽西州为制造基地选址，准备搞一个经济特区。经过考察，他们在该州北部帕塞伊克河大瀑布附近“画了一个圈”。那里风景如画，河流纵横，水系发达，交通便捷，土地廉价，是“世界上最理想的位置”。
11月22日，新泽西州长授予协会许可证，给予其垄断地位以及10年的免税期。协会收购了大约280公顷的土地，计划在此建立一个现代化的工业城市。汉密尔顿甚至还亲自帮助首家棉纺工厂招聘主管，那个窃取了英国麻纺机器设备机密的帕金森担任荣誉顾问兼工长。
汉密尔顿的野心与实干，激发了技工、创业家的热情与梦想。
此时，阿克赖特爵士工厂的另外一个“叛徒”托马斯·马歇尔毛遂自荐。他向汉密尔顿吹嘘自己曾经在阿克赖特的德贝郡大纺织厂担任督导，“我踏遍他的工厂，因此深谙每一处现代的改进”。他在自我吹捧的同时也道出了真谛：“掌握全部或大部分英国现时流行时装款式的编织领域的专家将发挥很大作用。”
所谓“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此后一个个“叛逃者”携着英国最先进的制造技术投奔汉密尔顿。求贤若渴、急于求成的汉密尔顿，一口气与他们签署了一大堆合同。马歇尔将从阿克赖特爵士那里偷来的技术倾囊献给协会的各个工厂，威廉·霍尔带来了纺织品染色与漂白技术，威廉·皮尔斯建立了棉纺厂。
协会只是汉密尔顿的试验田，他的野心是将美国建设成工业强国。
美国的"大政府"法案
1791年12月5日，汉密尔顿向国会递交了他最为期盼、准备最充分的《关于制造业的报告》。为了说服国会通过该报告，汉密尔顿详细调查了各类工厂各种商品，甚至还将大量样品带回众议院，陈列在会议室上。他还深入研究了重农主义学派主张以及亚当·斯密的国富论。
汉密尔顿的这份报告旨在通过国家力量帮助美国发展制造业，并提出著名的幼稚产业理论（该理论后经德国历史学派李斯特论述并为世人熟知），主张提高关税，实行贸易保护和产业扶植政策。
但当时的开国者大多坚持“自由放任”的主张，反对政府干预经济。他们向汉密尔顿提出一个时至今日都颇有争议的问题：“难道没有政府的推动，精明的企业家就无法发现获利和投资的机会吗？”
汉密尔顿则搬出独立战争的历史——英国对美国进行经济封锁，导致战争后期美国几乎丧失了军需物资的供给能力。汉密尔顿告诫议员们，火药、黄铜、铁以及其它重要物资方面，合众国必须实现自给自足，这样才不会被人“卡脖子”。
同时，他认为，这些产业在美国还很稚嫩，需要“政府的特别援助和保护”。
汉密尔顿提出了包含铜、煤、木材、谷物、丝绸、钢铁、玻璃在内的一系列的产业政策，具体扶持方法包括津贴、奖励金、出口退税、提高关税等。他极力主张补贴，降低价格，提高产品在国际上的竞争力；同时提高关税，避免他国产品的冲击。他还计划执行专利保护政策，像英国人一样严控本国的机械制造技术不外泄。
当时有议员提出，此类保护性政策可能遭到英国及其它国家的报复。汉密尔顿的解释是，国外政府对本国的企业提供津贴，给他国企业设置障碍，美国的企业会处于不平等地位，企业主会感到恐惧而放弃竞争。所以，美国也别无选择，必须与“稚嫩”的企业一起对抗强权国家和强大的外国企业。
为了降低商品成本，汉密尔顿甚至提出了一些违背伦理的主张，比如雇佣童工来缓解劳动力不足的问题。汉密尔顿辩解称，自己因家境贫寒，从小在母亲的小店里营生，这没有什么不妥，“劳动是光荣的”。
汉密尔顿指出，公路、运河网络对英国工业起到了重要的刺激作用。他主张，美国政府应该像英国一样投资基础设施，通过基建投资实现经济“冷启动”。
在报告的结尾处，他指出任何一个国家在发展早期都得依靠政府的力量，尤其是国家投资，“在已经积累了大量私人财富的国家里，国家可以依靠爱国人士的捐款。但是在形如美国这样的社会，国库必须弥补私人资金的不足。”
他为议员们描述了完美的美国：制造商和劳动者会聚集在一个原材料富饶、税率较低、河流湍急、森林茂密、政府民主的国家里——“为原本与商业无关的社会阶层创造额外的就业机会，促进外国移民的迁移；为各具特点的多样化的才干与天赋提供更广阔的空间；为事业进取开辟更为丰富多样的天地。”
这显然是一份宏大而精微的强国战略。它是汉密尔顿推行“大政府”主张最彻底的一项计划。汉密尔顿试图通过这一计划，让政府全面介入经济事务，以政府之力撑起一个制造业大国的基底。从产业政策、国有企业、国家投资、证券融资，到补贴退税、贸易保护、严格管控、雇佣童工，完整地展现出汉密尔顿的野心、才华、务实以及政府激进主义。
当时的开国者对汉密尔顿的“大政府主义”极为排斥，他们认为政府干预经济的做法与他们的立国原则相违背，甚至已违宪。麦迪逊拿宪法来压汉密尔顿：“如果手段和目标都是毫无限制的”，“还不如立即把《宪法》的文本付之一炬。”汉密尔顿则以宪法中的“保障公共安全和公共福利”的条款予以反驳。
开国者们对汉密尔顿勾勒的庞大、完美而又深不可测的画卷感到恐惧。杰斐逊指责汉密尔顿：“公共福利条款允许国会将与公共福利有关的一切事物置于他们的管理之下”。杰斐逊在一次晚饭后，提醒华盛顿，汉密尔顿这个计划是否意味着美国人民的政府还是一个有限权力的政府，是否违背开国者以及民众创立这个国家的最初意愿及基本原则。
华盛顿原本支持汉密尔顿，但这份计划如此野心四溢，遭到多数人的反对。另外，此时汉密尔顿与玛利亚·雷诺兹的性丑闻东窗事发，他的好友、前财政助理杜尔因操纵股价引发金融灾难。汉密尔顿的政敌拿这两件事大做文章，攻击制造业计划。
华盛顿为了平衡政治利益，没有办法继续力挺汉密尔顿。最终，这份耗尽汉密尔顿无数心血的制造业计划，被众议院纳入“缓议事项”而搁浅，成为汉密尔顿毕生的遗憾。
虽然国会忌惮于这一计划的野心，但美国却采用了汉密尔顿关税保护的主张，长期实行贸易保护主义。1789年美国颁布的第一个关税法案，税率只有5-15%。但从19世纪初，美国开始不断地提高关税，到1816年关税税率升至7.5-30%，到1824年平均税率已达40%。
当时，另外一个坏消息是，他的好友杜尔洗劫了他创立的制造业协会银行资金，协会金融投机家的疯狂行为，让“制造业”以及协会声名狼藉，甚至瘫痪。此后，汉密尔顿几经折腾也未能力挽狂澜。汉密尔顿的工业梦想最终只剩下一堆铁锈废墟，还留下巨额的个人债务。
不过，当他背负着巨额债务离开财政部时，大瀑布下的机器轰鸣声又开始响起。当年他的激进、热情以及新泽西大瀑布下的试验田，为美利坚播下了工业制造的种子，没过几年东北部制造业就遍地开花，犹如雨后春笋。
当年，五月花号的移民者，他们带着创富梦想、契约精神以及《圣经》来到这片土地。此后，受迫害的清教徒、逃难者、阿克赖特爵士工厂的“叛徒”、欧洲大陆富商前赴后继，陆续踏上这片广袤的北美大地。
此时，杜邦家族在法国早已赫赫有名。伊雷内·杜邦（小杜邦）的父亲老杜邦是一位政治活动家，同时还是当时重农学派的最年轻经济学家。他撰写的经济学著作深刻地影响了亚当·斯密及其《国富论》。在独立战争的巴黎条约谈判上，老杜邦结识了时任美国驻法代表、开国者杰斐逊。之后，老杜邦举家移民美国。
与老杜邦不同，小杜邦对政治及经济学毫无兴趣，却独爱化学。他在法国时曾进入中央火药局，追随现代化学奠基人之一拉瓦锡，学习高级爆炸品制作技术。
小杜邦随父亲来美国，他发现美国的火药质量奇差，简直与法国货无法比拟。1802年，在汉密尔顿工业梦碎之时，在之前新泽西州“试验田”的隔壁特拉华州，小杜邦创建了杜邦公司。他与哥哥维克托特意返回法国，购置了最新的生产设备，在该州威明顿市的白兰地酒河畔建起了当时北美最先进的火药公司。
杰斐逊顾及和老杜邦的关系给了杜邦公司第一笔政府订单。从此，杜邦公司与美国国运深度捆绑，他们共同开启两百多年的崛起之路。汉密尔顿之后的一个多世纪里，新泽西州、特拉华州以及五大湖区，爆发出巨大的机器轰鸣声，缔造了璀璨的镀金时代，实现了这位政治家生前密集勾勒的雄伟画卷。
文 | 智本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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